他,是一名剑客。因为独一无二的剑式,独一无二的身手,江湖上的人送他一个名号:无双。渐渐的,人们不记得他的真名,而他自己,也渐渐忘记。他,是无双,天下无双的剑客,来去始终一人的无双。
无双,有一张五官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容颜,连女子都要逊他三分,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不为之惊艳。不管在何处,只要他长身玉立,便叫天地一切华光都黯淡下去,故而,他的对手,不是败在他精湛的剑法上,便是败在分心欣赏他的容貌而露可趁之破绽上。
然而,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样样都得老天厚待的人,却从来不笑,没人见过他的笑,那双眼,只如幽冷的寒潭,见不到丝毫柔意。只是,他的模样,最多不过十八九岁,却是缘何如此冰冷无情?不得而知,连丁点珠丝马迹的传闻都不曾有,他从何处来,师承何人,全不知,于是,他如同传说一般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
八月十五,人月两团圆。一层柔白的琉璃光散在宜城一处普通而宁静的院落里。别处都是欢声笑语,独这一处院落,静寂得如被弃在尘世之外。
“呵—”一声冷冷的低吟从没有点灯的厢房传出,几不可闻。借着窗格上透进的月华,依稀可见室内床上正盘坐着一个白衣墨发的人,清俊的五官因剧烈的痛楚而渗出密密一层汗来。此人,正是无双。
“沧邑。”一声叹息,房内多了一个身形,五彩锦衣,玉面博冠,不带一丝尘世之气,正是天界岚帝。“五百年了,你终是要执迷下去么。”
“师傅,不寻得珞璎紫珠,绝不回去。”无双凝了半晌,总算得一丝力气,说出此话,乍听有人唤他本名,反倒有些陌生了。
“不想你天性淡泊,仙班禀赋最高者,竟为一个情字困顿至此。”岚帝摇摇头,凤目微敛,从怀内取出一粒晶亮的腊丸来,“你且服下,能减轻些痛楚。”
“师傅?”无双看着他,这可是有违天命的啊。
“天帝王母与众仙同乐,许是不得留意。”岚帝说完,看着自己的徒儿,眼有悲悯,“保重。”说完,隐去,如从不曾来过一般,只有无双手中那一粒腊丸,依然带着点温润。
服下腊丸,果然周身疼痛减去大半,凝神调息,三个时辰后无双总算又熬过这一次酷劫。
看着那一轮明月,无双清冷的眸里微微有些异样。原来,自己下界已经五百年,却连半点关于珞璎紫珠的消息都没探得。究竟要等世人多少次的轮回,才能寻得?囚在九宵琅玉宫的她,还好么?
无双,在仙界名为沧邑,原是岚帝瑶宫里一株白梅,因得仙露润泽,又得梵言点化,渐渐幻成仙体。因他生得清俊乖巧,且慧根极深,很得岚帝喜爱。待他修行至满,位列仙班,岚帝便让他掌管瑶宫旁的栖云殿,司布霜雪。
这日,他依例巡游下界,在佗齐山,碰到了绿藤妖漓菁。
彼时,漓菁才修得人形,只见那株傍着万年古松的绿藤飞至半空,闪出一片柔和的淡粉色光来,光晕正中,藤妖幻化为人形,却是一个二八芳华的俏丽女子。只见她青色纱衣,繁丝如瀑,眉似碳描,眸如秋水,玉鼻微挺,唇如红樱。俏然一笑,芙蓉般的脸便透着雨后阳光的点点霁亮,生动鲜明。沧邑看了,不由凡念一动,倒是比仙界那些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多了几分灵动来。
“呵呵,我总算修得人形了。”漓菁开心地叫起来,一个旋身,却见一位男子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呵,不是凡界之人,竟是上界谪仙,如莲花雕琢而成的五官,不带半点瑕疵,气质清雅,颀长的身形,着了一件湖蓝色羽衣,玉冠束发,嘴角似乎若无的笑意,显得如同梦幻一般。
“贱妖漓菁,见过上仙。”漓菁连忙行礼,心却不安分地突突直跳。
“不必拘礼,你唤我沧邑便是。”他抬抬手,神色柔和。
沧邑,漓菁在心里默念几遍。她抬头,却见他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却有情愫在各自心间悄然埋下。
这天,沧邑依例巡至下界,碰到漓菁遭遇天劫。
本来,妖修成仙遭天雷是必然之事,只是这次,菁漓因救一个砍柴差点摔入悬崖的老翁而未作准备,以至天雷来时慌得四处逃窜。天劫来时,若是没有念梵打坐,灵丹护心,不但千年修为皆毁,形神亦会灰飞烟灭,永世游离在三界之外。
“勿怕。”一个声音在漓菁的耳边响起,如雪山之巅那一汪寒泉,泌凉又安心。还没看清那是谁,她便被护在一件青色锦衣内,现出原形。一阵熟悉的冷香绕在周身,却不是凡界之气,咦,是他?漓菁一乐,幸得相助,否则这一劫定是难逃。
“沧邑,你敢违反天规?”雷公现身在九天上,看着把藤妖护在怀里的俊俏少年,有些气恼,他素来不喜岚帝这个徒儿,因为那俊逸的外表,风流的气质,和自己悍然的外形相去太远,每每聚会时,众仙总要拿他俩对比取笑一番,久了不由心生恨念。
“上天有好生之德,量天帝不会怪罪。”沧邑笑得清浅,如寒天雪飞时分,一株白梅迎风轻绽,华光流转,就连雷公都不得不承认,那一笑,让自己的双眼晃了一晃。
“即如此,咱们灵宵殿上见分晓。”雷公冷笑一声隐去,就算你是岚帝的爱徒又如何?天规天条,岂是你能触犯的?看这一回,不把你打回原形才怪!
沧邑不言,只是把一株绿藤从怀里取出,“已经无事,你且安心罢。”
“漓菁谢上仙相救。”漓菁幻成人形,低首行礼。
“客气。”沧邑说完,取出一粒灵丹来,“此丹有助于你提升修为,收下吧。”
“呵呵,”漓菁接过,对他嫣然一笑,正在沧邑呆滞间,拉过他的袖子就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由漓菁拉着,面上神色淡淡,心底却甘如饮蜜。
那是山间清泉汇成的一个小潭,清澈泛凉的水间,不时有鱼儿在卵石间穿游,淙淙的水声,十分爽耳。在小潭旁有一株梅花,沧邑才行至树下,那枝头竟然刹那间开满纯白一片的花来,花枝轻摇,似是在对他点头致意一般。
沧邑摘下一枝,别在漓菁的发梢,“娇颜与花同争妍。”
“呀,沧邑。”漓菁瞪他一眼,嗔了一声,面上不由堆起红霞。
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可才过去几个时辰,就见正上空现出四个灵宵侍者来。这么快就来了么,他心中一怔。
“奉天帝旨,带沧邑与藤妖入殿。”颂完,侍者拂尘轻扬,一束光将二人托着直往灵宵殿而去。才站定,已见雷公及各仙在殿内静立,首上天帝和王母威仪肃然。
无双与漓菁才行了礼,便听得王母道:“你们大胆,竟违天规,目无王理法束。来呀,将藤妖带去斩仙台,立斩,永不得超生!”
“王母息怒。”沧邑忙道,“她有缘由,还望开恩。”
“哦?”天帝敛眉,看着殿下神色淡然的少仙,“许你奏来。”
沧邑便将事情前后道出。漓菁因怕连累他,便急急说道:“此事错全在我,与他无关。”
王母听了一声冷笑,“不过一介小小藤妖,岂有抢言之理?虽有隐情,但罚不可少,天将听令,把藤妖漓菁关于琅玉宫。下界有一件天庭宝物,名为络璎紫珠,若你寻得,便放了她,若不然,她将永囚于此,而你永不得返回天庭!”
于是,沧邑被摘去仙骨打入轮回,且从轮回转世长至五岁起,每年八月十五便会有法咒侵骨,痛楚难当。而他与别人不同之处还在于,才满周岁,那些记忆便全数存于脑海,至死不忘。所以,他在凡界的唯一目的,便是找到珞璎紫珠,救出漓菁。
然而,五百年过去,他已经历了无数轮回,却连半点珞璎紫珠的音讯也无。或者,根本就是王母诈言?岚帝也曾暗示过他,若是找不到,可去向天帝王母请罪,看在他的三分面上,会宽恕了他,只是藤妖却要永远关在琅玉宫罢了。想到那张清丽的笑颜,他没有应允,而这,也是唯一支撑他在孤寂的轮回岁月里不放弃的力量。
九天的琅玉宫,与人间的冷宫无异,但是更加清冷,也更消磨人的意志。
殿内外一切由洪荒玄冰筑成,处处寒意阵阵,冷风瑟瑟,最是摄灵纳气。作为一个修练千年的藤妖,漓菁是不能完全抵挡得住的。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这里没有时辰的概念。不论何时,永远是一片清冷,隔绝一切外物。宫殿四周设了界,她逃不得,也从来看不到有谁从视线里哪怕是闪过一个身影。
漓菁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要呆多久。最近,被迫现回原形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有一天,她会弱到再幻不得人形,然后,被周身寒气摄尽精气,消失于无形,如此,倒不如在斩仙台直接被诛来得痛快些。叹了口气,不期然又想到了沧邑,他的笑极浅极清,却总也抹不去。还记得,自己幻成人形时,他眼中微有异样,他,也是喜欢自己的么?可是,因为自己的连累,让他被摘去仙骨,打入轮回,他一定恨极了自己吧?在下界的他,现在还好吗?她想去禀明天帝与王母,自愿受诛,撒回对沧邑的处罚,可是,这个结界自己根本冲不出去,也不见任何人来,如何得说?
三月的漠北,寒气未消。而这时候风沙也多发,眼看着还是湛蓝晴好的天,转眼一片灰黄从天际弥漫开来,不出片刻,眼前便是狂沙嘶鸣,冷冽渗人。
子竹站在点着油灯的土坯房内,神色淡然。子竹何许人?子竹是一个女子,却不是一般的女子,她面如桃花,身材婷娉,齐腰冰蓝长发自发尾处以锦带绑住,五彩祥云锦衣外罩了一件粉色纱衣,外面狂沙满天,她却不染丝毫浮灰。她,便是无双要找的天庭宝物,珞璎紫珠的幻身。
实则那几百年里,王母确未让她现身凡界。她只是想磨他的锐气,要他知道,天家威仪不可赎渎。待他知晓凡事不易,向上界妥协,便恕了他。可不料,他世世轮回,只一味寻找,从不曾有半句怨言,曾经让岚帝给他暗示,他亦回绝。后向西天如来说起此事,得以点化,王母思量再三,才让珞璎紫珠下界。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此事,说到底,也算是藤妖的功德一件。但凡事,岂又是容易办成的?
子竹略一施法,便见黄沙之间,一袭白衣渐行渐近,肆虐的风吹得他衣袂翻飞,青丝乱舞。有几次,那狂风几欲将他整个人旋起,他却凭着一股强大的意念撑着不停半步。心里不由一顿,他倒是为她,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也不在乎么,究竟,一个情字,有着怎样的神力?
待到了子竹面前,无双的眼已被砂砾所伤,只得闭目,以双耳探测周围虚实。
“你倒是来得极快。”子竹清柔的声音在无双耳边响起,还带着莫名的意味。
“还望仙子成全。“无双幽冷的声音响起。果真王母诈他,否则,这几百年的寻觅不会没有结果。
“既然你已贬为凡人,那我便不用仙术,以尘世武艺与你相抗,若赢了我,便现原形与你回天庭,否则,你再无返回之日。“子竹道。
“如此,亦可。“无双抽出青锋,指向子竹。
子竹轻笑,取出腰间的弯刀,一声轻斥,袭向无双,“一叶知秋。”虽然只是极单的招式,却带着强大的劲力,极快极轻极准,若非神思敏捷的高手,怕是难逃一刀。
感受到一道劲光袭来,无双跃身而起,剑锋微斜,压于刀刃上,“寒露凝霜。”轻巧的动作,如清风掠过止水,剑光如雪。
只差半寸那剑尖便刺破子竹锦衣下摆,叹得一声好险!她手腕一转,反将剑身欺在下处,“荷香醉月。”这一式,子竹带了狠意。
无双虽然双目失明,却耳聪胜往。他轻巧侧身,堪堪避过伤臂一招。一个旋身,剑锋直取子竹背后,“沧海帆影。”
呵—子竹连忙跃起,下摆却被扯去一角!站定回身,看着四步之遥的白衣少年,子竹心头掠过一阵冷意,王母交待过,败则由他,胜则由己。那么,就看看到底谁才是尘世间的无双罢!
略一稳神,子竹再度向无双袭来,招招致命!刹时间,只间白衣与五彩锦衣混然成一片华光来,在苍茫下显得格外眩目。
“呵呵,”站在天帝旁观战的如来轻笑出声,“果皆有因,因皆有缘。他们二人明是难分胜负,且住了罢。”
“哈哈哈,”天帝朗笑一阵,“那便依了佛祖之意。”
水乡江南一处普通的民宅。漓菁正绣着一幅鸳鸯锦。
“吱呀,”厢房门被推开,一个清俊的男子提着一盒事物进来,正是沧邑。
“看,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桃花糕。”一边说着,他一边把盒子放于桌上打开来,一阵香甜的气味飘散开来。
“嗯,好香。”漓菁放下绣品,蹦跳到桌前,拿起一声便放入嘴里,“嗯,真好吃。”
沧邑宠溺地笑笑,眼中一片温柔,再不复曾经的寒冷冰冽。
那日在灵宵殿的话语犹在耳旁。
“许你二人从此在一起。入得凡尘轮回,但再无返上界之遇。二人可愿?”天帝问。
“绝无半点怨言。”两人相视一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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