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进入广州站时，天色已晚。我们从车站走出来，随着如水的人流走过闷热的地铁通道，竟然浑身冒汗了。相对于菏泽，广州的冬天潮湿而闷热，而我们竟穿着棉裤棉衣，戴着厚厚的棉帽，唐突地闯入广州繁华的夜色。

如果不是t179列车晚点，我们应该下午五点就到广州了吧。而下午五点，列车还在湖南境内像头磨蹭的老牛，反刍着沿途的暮色。列车进入韶关时，夜色就已经降临了。

鸭店兄还在座位上和一个湖南小伙讨论着湖南美女。我独自盯着窗外，列车闯过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穿过一座山再穿过一座山。面对这样的困境，韩寒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大家坐着慢火车，摇摇晃晃。一千多公里路开了三天，开得大家直后悔没骑自行车去孔雀镇。”车轮与铁轨不断碰撞着，重复地轰隆隆，轰隆隆。车窗外一片漆黑，仿佛与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列车里传来晚点通知的广播。琢磨着列车驶入广州站，也得晚上七点多了吧。广播过后，乘务员那比广播更大声的哭腔，在整节车厢里像病毒似地蔓延开来：“从济南下来的各路旅客，广州的宾馆和酒店，到湛江或海南的火车票，应有尽有，莫要错过…”在他们的语气里可以感到，茫茫夜色似乎是十恶不赦的强盗，不买他们的票今晚就等着睡广州天桥底吧。对他们而言，列车晚点是一个大发横财的机会。

乘务员身上集广东的灵活与狡猾，以及山东的憨厚与诙谐，果真是一副唇枪舌剑之模样。旅客上从广州上济南时，他们就推销岭南龙眼干；从济南下广州时，他们就叫卖山东大枣。“这龙眼干能再便宜一点吗？”“好呀，九块九毛九分九厘九，也算是便宜给你了。十块钱都已经是跳楼价啦！”“上好的山东大枣，女人吃了滋补养颜，男人吃了壮阳补肾。老人吃了鹤发童颜，小孩吃了揠苗助长。”其实所谓的山东大枣充其量只是发育不良的山东小枣。人群聚集的地方，总聚集了各路坑蒙拐骗，比如车站、旅游景区以及这趟坑爹的列车。不过无奈这是乘务员的工作。所以正如他们所调侃的：“你们是一路坐到广州，而我们却要一路走到广州。”顿时，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打发漫长的无聊，更多时候我只想静静地看着车窗外。沿途的风景单调乏味，可毕竟是倏地而过的印象，想到不再交集而心境黯然，但更多的是它给人带来的惊喜。列车经过湖北武汉长江大桥时，我感受到的是一股雄伟的气势。以及那遥远如仙境般的洞庭湖，让人想起了玲珑剔透的湖南美女。甚至于可陶醉在原野上的残雪，它们无人问津却让我无意中目睹了其孤傲，心境顿时与物思齐。无声地被拉扯的树木仿佛时间的刻度，懒散地记录着没有目的的目的。无需过于精致和华丽，它只记录着一段宁静中驰骋的思绪。

这一刻田村卡夫卡也清醒地感悟到了：“单调的声响如石臼一样流畅地碾压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周围乘客仍在坐席上弓身昏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醒着的只有我和司机。”这是最有力量的时刻，沉默不再代表着尴尬和不可理喻，它有了资本与茫茫的夜色谈判。

早晨醒来，不经意间与座位对面的陌生人目光碰撞，彼此恬然一笑。昨晚甜美的梦境迎着晨曦仍依稀可见，熟悉的温热渗着优乐美的味道，用全身的舒适咀嚼着对方的笑意。与君同椅共枕一宿，也算是缘分一场吧。

鸭店兄早已不能忍耐沉默的气氛，他要和志同道合的乘客讨论政治问题了。两个陌生人互不交谈时，总以为人心是一处处不可逾越的悬崖峭壁，让人生畏而有颇为好奇。然火车上也可以体会到温情的，那是生活最真的地方，那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如果不是钓鱼岛之争，他们多少缺了些津津乐道的谈资，而钓鱼岛成千上万的鱼儿也在抱怨着人类干扰了它们繁衍后代的自由。1942年的河南大逃亡再现在冯小刚的《一九四二》里，也变成火药味弥漫在他们如枪般的铁嘴里。1942年饿死的300万河南人固然让人惋惜，三年大饥荒饿死的上千万中国人才叫人痛惜。如果不是发生在和平年代的悲剧尚可情有可原，而这些高压政治下畸形的事实，总让一群原本过得马马虎虎地幸福的文艺愤青心有郁结而愤愤不平以至不愿沉溺于马马虎虎的幸福而甘愿捶胸顿足貌似真真切切却无病呻吟地祈祷天怒人怨最好时势动荡而让社会翻天覆地。

鸭店兄在火车上讨论中国和日本会不会因为钓鱼岛而开战的时候，车厢里很多热血乘客都围了过来。我也装腔作势地跟着起哄了。只有那位来自商丘的剩斗男，在座位上无聊地盯着一张摊开的广州地图自言自语：“我看你们这群刁毛是没事做了吧。自己的事都管不了，还去操心他娘的国家大事。”无处消磨的列车时间，陌生人之间故事的交换是无聊旅途中上好的调味剂。长沙的美女，商丘的傻笑姐和17岁少年，郓城的壮汉，郴州的销售员，岳阳的手机电池专业户，韶关的女毕业生，广州的小资女孩，以及武汉的小老师，全国各地的脸谱在一节车厢里精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

我对面坐着一位九零后女老师和一个辍学打工的腼腆少年。这位来自湖北的女孩原来是我的同门中人，顿时对她产生了几分亲切感。女老师身材娇小，说话语气温柔可掬，待人态度甚是谦卑。有时候真不明白，她的这种性格是很适合还是一点都不适合当教师。来自商丘的17岁男孩，在火车上迎来了他的18岁。男孩留在一个“洗剪吹”的非主流发型，让我这中规中矩的发型情何以堪。他现在已经有了女朋友，有了一套成熟的爱情观。他说读书作用不大，社会才是一本大书。所以他努力挣钱，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努力让自己成为一本值得让人去翻阅的畅销书。这本把火车旅程写为一段传奇的“书”，让我甚是感慨。忽记起一位来中国旅游的老外。他每到一处地方，就让人在他衣服上写下几个字以作纪念。所以有了“天津欢迎你”，“打倒美帝国主义”，“你的毛真黄”诸如此类。此君果真是一本奇书。

而在一趟慢悠悠的火车里发呆的我，何尝不也被沿途的风景留下了许多纪念——那山东的二窝头欢迎你，河南的残雪欢迎你，湖北的长江欢迎你，湖南的美女欢迎你，广西的喀斯特欢迎你，韶关的煤尘欢迎你，广州的炎热也欢迎你……后来我们穿着棉裤棉衣，戴着厚厚的棉帽游荡在广州的街边时，一位阿姨诧异地问我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特意清了清嗓子，加重了后鼻音：“北京下来的。”　

从菏泽到广州，整整花了20个小时。若只邀无聊、苦闷、疲倦和埋怨与迷茫的眼神、空虚的大脑在“卿卿我我”，那这20个小时还不如一支烟的时间。在火车上，一对情侣由于没买到坐票只能站着熬过一个疲倦的夜晚。半夜，他们旁边一位坐在硬座上的男人上厕所，男孩也跟了过去。待男人上完厕所要折回座位的时候，男孩在厕所门口拦住了他，塞给他一支烟，并与他搭讪起来。后来男人才知道，男孩是为了让自己女朋友在他的座位上打一个盹，哪怕只有一支烟的时间。《一支烟的时间》，一个浪漫的故事。如果我能遇见一支烟的时间，那我也宁愿蹲到厕所里去。其实美好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只是发生的方式不同而已。后来，我与一个男人换了座位，成全了一对苦命鸳鸯。看着那位少妇轻轻地靠在她男人的肩膀上，轻轻地闭着眼睛，我闻到了幸福的骚味，我成全了一个幸福的时刻。　

苏国治的《慢车到广州》说得好：“乃我太多时间都甘愿浪费掉了，计较这火车飞机的数小时之速又是何苦？”如果人生是一场浪费的话，那何不将它浪费得有意义一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