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中唯有一次这样的相遇。
淡金色的阳光,铺洒在路面上,温暖晴好的春天,百花争艳,生机勃勃。一条在垄野与桑林交接的路段之上,她穿着湘绮裙,耳着明月铛,肌肤明凝如霜雪,神态灵秀如仙灵,正快活地在桑叶下采摘桑叶。稀疏的阳光透着枝桠落到她的脸颊,她的眼底,如同披了一层金色波浪。
她喜爱那些乳白色、看似脆弱渺小的桑蚕,正如喜欢看桑蚕在桑叶之间窸窸窣窣啃食桑叶的声音。那么微弱而温暖的声音,仿佛花开一般,是弱小的生命在缓慢而坚定地成长着。她记得多年前她亦是一只小小桑蚕的时候,也曾这样依赖过甘甜多汁的桑叶,那时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那般脆弱、那般无助,却因缘际会遇见身为妖灵的他,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千年后她化作人间平凡的民女,挎一支装满鲜嫩桑叶的挎篮,在暖春的柔风中重履当年的心愿。她将自己取名叫做,秦罗敷。
她喜欢听别人叫她罗敷。罗敷。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一个朴实平凡的人间女子,真正融入到这个世界了。她也知道她的美丽是绝伦脱俗的,如明珠一般散发着姣好的光泽,熠熠夺目。
但她却始终只是采桑的桑女。不问世事,无关风月。
有时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当初,是他让她化为红尘之中民女的,他说,你尘缘未了,即使成妖,亦会劫难过多。不若了结凡尘再回来。
可她分明知道他是舍不得她的。临行时她用新鲜的千年桑树的桑叶编成一个柔韧的桑叶冠,交到他的手中。她说,桑冠在,人亦在。意思是什么呢?她将他的心留给了他,那桑冠成了誓死的诺言。
她不知道她转身那刹那他是否流了眼泪。但她已不能回头了,只能听见身后在尘埃中响起微弱的“啪嗒”一声,如同疲倦的叹息。
那个男人看上去很敦厚。他风尘仆仆,不知是为何而去?那日,正在桑林间采摘桑叶的她,突然望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许是走得累了,他终于停下脚步,坐在路边一块硕大光滑的石头上,擦拭脸颊的汗水。
她向他走来时,突然产生一种很奇妙的错觉。一如当年她初次走向身为妖灵的他。脑海中,这个凡间的男人和那个妖界的男人突然使她感觉,一瞬间历史交叠重演。她有片刻恍惚,恍惚而又惊异。就这样一直到达他身边。
他抬头见她,只第一眼,他眼底立时闪过一道如此不可思议的光。她却淡淡笑了。
然后她望见他一时口拙,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替他开口道,先生此去是到何方?
他这才缓缓松口气,道,平阳道是往这条路去么?
她笑道,是的,这条路的尽头便是平阳道的道口了。只是,要走到那里去,还得花上好些时辰呢。半途还要穿越一个无边的森林,总有好些人在那林子里头找不到方向。
他闻得此言,垂下眼帘默然无语。
见此情景,她却淡然笑开。不知为什么,这男子的一举一动使她颇觉有趣。她说不然这样吧,你随我先到我家休息一宿,明早再赶路,我也可以送你一程。
没想他一闻此言,立时结结巴巴地摆手,道,不……不可,男……男女授受……受……
她道,是君多心。奴家又不与君同床共枕,也不与君有任何肌肤之亲。不过是见君遇难,特来排解而已。难道君信不过奴家?
他一时无语回她。再抬头时,却见她已挎着桑篮迤逦远去,突然又回过头来,对着他淡淡一笑。他心内突生一阵暖流,便跟了上去。
为和要去平阳道呢?准备晚餐时,她这样问他。听说那边还有战乱,烽火连绵。
男子长叹一口气道,这些年哪里都不得安宁。子曰,苛政猛于虎。再战乱纷飞的国家,总是比苛捐杂税来得强些啊。
她听着,似懂非懂。又道,君的姓名如何呢?
男子道,姓林名子非。
子非么?她听这个名字,觉得好听。转过脸来,笑道,奴家秦罗敷。
她听他说起自己破碎的家庭,母亲病重,难以医治,而国家官员又四处搜罗税款,家中老父已经被气得一病不起,昨日已病故。他无奈,只得打算去别国寻觅他处,将母亲安顿好。
说这些时,他眼底也透露出一丝软弱和无奈。
她瞧得心疼。
其实她是可以医治任何病症的。以前曾听妖界的他说起过,在天山的悬崖边采摘一朵已有千万年的雪莲花,便可以起死回生。
只是采摘那雪莲需要千年的功力。倘若她去了,若是成功还好,千年的功力只得需从头练起;但若是失败了,她只得灰飞烟灭,连轮回的道路都踩不上。
她无语而对。看那寂寞的烛火映出他敦厚的容颜,忽然叹口气。她道,天晚了,君睡罢。
转身离去时,她眼底闪过一丝坚决。
那一夜,清冷的月光落了满地,映着明净的山泉里碎金恍惚。阒静幽林,时有鸟雀虫鸣。她重新复还妖魄,在这深林之中见着已千年未见的他。
一身青衣飘逸如仙,长发在风中翩翩飞舞。他的容颜依然未曾改变分毫。他们隔着一潭清澈的溪,似乎感觉到时光破碎的声音。
她说,已经千年了么,过去了好久呢。
他说,若不是有心事,你不会来找我。有什么事,说罢。
她对他淡淡微笑,伸出手,将满手明月的清辉抓在手心里。她说,你可知人间的苦难是多么深重?
她这么说时,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从她身上突然发现一种微妙的转变,这种转变使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宁静的温柔。这种温柔不同于往常。
他说,你变了。
或许你从不曾认识过我,怎么能说我变了呢?她突然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将那满月的清辉凝在手中,很快化作一支雪白凝润的玉笛,质地纯正,润泽透亮。她将玉笛轻轻放在唇边,便听得一阵清亮的笛音,如泣如诉地飞扬在整个深山之中。
妖精是不该有情感的。他静默着,身子没有动弹分毫。眼底却还有透着隐隐的忧伤。他知道自她去往凡尘那一刻起,她就在慢慢远离他了。
那么你呢,你爱我么?她反问。
月光依然是那么清淡、皎洁如水,清辉倒映在溪水之中,明晃晃地如同人的眼眸一般明亮。茂密的丛林之间,他全身都透着奇妙的光晕,青色长衫使他看上去分外飘逸。她的话传来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蓦然一痛。
异样的疼痛。
四周的一切都很宁静。这种宁静使他几乎要窒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痛,这痛由何而来。他在疼痛之中抬起眼帘看她。他说,你已经决意要去了罢。
笛音还是忧伤而清亮地响彻在四野。她没有看他。
你说妖精不可动感情,那么成仙就可以了罢?这个苦难的人间有太多的悲欢离合,而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袖手旁观。千年之前我是桑林间一只小小的桑蚕,是因着你的哺育才渐渐聚集了妖气,化成了人形。千年来,我未曾伤过任何一个人,未曾尝过任何一滴血,是因为你要我避开人世,才能保得平安。可是自从你要我回到人世间之后,我便发觉这个人间已经与我有了交集,我不可能再坐视不管了。
说完这些话,那缥缈的笛音立时噤声。偌大的山野一时只剩死一般的静谧。那原本在溪边的白衣女子已经消失了影踪,而坐在桑树之间的青衣男子,此时也微微叹息了一声,转瞬也已不见。他其实早知有今日的际遇。
只是也许他本不该爱她。
佛曰,众生皆痴。
这痴或许偶尔显得愚昧,只是却使得人愈发可爱了。
情痴,酒痴,武痴……在众痴之间,唯有一种痴,乃是源头。那便是心痴。执着于自己内心的想法,痴于自己的执念,才导致众痴纷纭而至。
只是佛不曾料想到,妖,一旦也产生心痴,是比人更加坚决而义无反顾的。
那渺小的妖精跪在山庙之中。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入得这寺庙的大门。却已经损失了近三成的功力。因为寺庙的佛气浓厚,她的妖气必遭磨损。但她在寺庙门前跪了整整九天九夜,终于才动了方丈的心意,使她得以踏入宝殿。
她说,佛曰,众生平等。自古修妖极难,修仙更是阻隔重重。但佛怎忍心看着人间众生受苦受难?弟子一介小妖,法力微茫。但即便难成正果,也望佛能赐予一条明路,如何普化众生?
她要的不是仙灵的自在、快活、无忧无虑,也不是仙灵的那一身无边法力,她只是希望能救得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只希望她还能爱。
爱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她以前从未见过他,可为何就甘愿为他倾尽性命呢?她也不懂,只是因为她已经不附有前生的记忆。因缘相生,都是生生世世任你是人是妖,都解不开的结扣。
她曾是洛阳城外的歌女,战乱世道,流落于歌馆之中。都城烽火绵延时,歌馆也未能幸免于难。入侵的军队肆虐于都城各处,一队兵士趁乱摧残捣毁了歌馆,歌馆中的女子全部被囚为俘虏。那一夜,在霍霍燃烧的烈焰的硝烟之中,她已衣衫脏乱,满身狼狈,被带到他跟前。
他是叛军的将领,也是雄心大略的野心家。他凶猛、残忍、杀人如麻。
可是见到她的时候,他没有杀她。
这个穿这火红长裙的歌妓,脸上没有惊慌,没有痛苦,没有担忧,只有愤怒。她说你动手吧,杀了我,也比沦在你们这群强盗手里的强!
她眼睛很亮。那种亮光像刀子,捅到他的心窝里。
他把她带走。他连一句话也没说,把她横抱起来,带到自己的马上。然后,飞驰而去。
她一直听着他的心跳声。她愤怒,她憎恨,她痛恨这个战乱的世事,破碎的国家,四分五裂的政局。一个女人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是钱吗?是权吗?多数女人最想要的是安定的家。
她在马上大声斥骂他,放我下来,你这个混蛋!混蛋!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任凭她的诅咒和斥骂,他还是用宽阔的肩膀将她一路带到京师外的营帐里。到达时,她几乎已是全身泥泞,满身狼狈,可她的眼睛愈发亮得厉害。
他把她带到郊外的小溪边,递给她一套军服。
干什么。她问。
洗干净。他几乎没看她一眼,说完这句话,他就背过身去。
你想怎么样?你想凌辱我么?她冷冷一笑。没错,我是洛阳城外最当红的歌妓,我的这个身体已经被糟践得不成样子了。那么也许我应该多谢你的赏识,把这垃圾一样的身体当宝贝一样捡了回来。
她自顾自地说着,他没有转头,听她说完。
她说,不过你想错了,我虽然是歌妓,但是歌妓又怎样呢?总比得过你们这些叛党。我生是大秦人,死是大秦鬼。不像你们,人不人,鬼不鬼。
这句话终是惹恼了他。
他狠狠地转身来攫住她的下巴。你再说一句我就将你的舌头割下来!
岂料她的笑容愈发凄冷如霜。她直直凝视着他的眼瞳,笑道,好啊,你割啊。昔日夏桀掌权之时,国人道路以目,不敢多说一语。但最后他的结局又是怎样呢?你现在割我的舌头,也割不掉我对你的怨恨。你们这群叛党,迟早要遭报应的!
他双手一颤,狠狠地抓扯着她的发丝。她的头皮一痛,几乎渗出血来。
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叛党,你们或许老早就被那暴君折磨至死了!你清醒一点吧!
她无话可说,任由他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幽幽地笑,知道么?我自幼父母双亡。那郡首看上了我母亲,我母亲不从,被暴打至死。我父亲也跟着我母亲去了。他们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道。我已经活腻了,关于政局什么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只要我能活下去,一切就都好。
他说,你想活下去,我可以成全你。但是,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
她猛然抬起头,眼底有些微诧异的光芒。你要我做什么?
我把你送入宫中,你要寻找机会,刺杀这个新王。
她不解。你们难道不是一条路上的么?
他并不回答她,只是说道,事成之后,你必能全身而退,从此过上安宁平静的生活。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她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原来他要的不仅仅只是臣子的地位,他要的竟是全天下。她又该如何对待他的野心?很多东西只有在你得到之后,才发现它并不是你真正最想要的,真正重要的。但是他不会明白了。
她是楚楚动人的歌妓,妖媚倾城的佳人。她芳华绝代,一笑倾国。
她被送往京师时,坐的是华贵的用珠宝堆砌、用玉石镶嵌、用龙凤雕饰的马车,偶尔有风将那帘幕掀起,她的美丽顿时使周围每一个人窒息。
在富贵堂皇的都城大殿之内,她跪在新王面前,叩谢浩荡王恩。新王望着这个进献而来的女人,一时发不出声音。她无疑是美丽而危险的。新王并非不懂那些人的狼子野心,然而新王还是下殿来,执起她的柔荑。
他唤她的小名,一字一句,渗到她肺腑之中。
从此之后,她获得他无上的恩宠。每日恩爱缱绻,浓情蜜意。
只是,她不爱笑。
她的面容总是凄凉的,像一汪明净忧伤的月光,遥远得无法触碰。
有时候她在朝堂背后偷偷见着他,那个将她进献给新王的男人。有一次他们甚至在宫内花园之中见面。那时候正值寒冬,冰寒料峭。她穿着雪白貂皮袄,纯白得像雪花。在他的视野里,飘缥缈缈。
他问她,你最近还好么。
她说,你竟还会念着我么。
她这时终于绽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笑很轻,也很脆弱。像在冰雪之中开放的腊梅花瓣,颤巍巍地妩媚着。
他说,我只能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她问他,若两个月我仍未动手呢?你会怎样?
他离去的脚步倏然停止。他哑声道,你说呢。
她说,你或许不会留下我。也许会用我的血给这冷冬的寒梅做花肥。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消失在苍茫破碎的白雪之中。
那天的风那样冷,刮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丝丝地疼,刺入她肌肤。她全身冰凉,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那么发人清醒的悲哀。他不是她的谁。
她去找祭祀的巫师,请他卜卦。
她说,我想知道,此国命数几何。
那巫师身穿深黑色古旧斗篷。听闻王妃之语后,良久不语。
她怒,你敢违抗本宫的命令么?
巫师道,国数自有天意,不可随意卜测。王妃还是请回吧。
她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冷冷一笑道,好,好,国师。原来你也与其他人一样,将本宫视作亡国的孽种。既然如此,国师何不测测本宫的命运,也好让本宫瞧瞧国师的手段。
她决意的事情,便不容许任何人改变。今日,她若要他死,他便逃不开。
这年迈的德高望重的国师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卜了他这一生最艰难的一卦。
那一卦卜在灯火黯淡的冷冬宫殿内。然后,一切都悄寂无声。
冰凉的冷意从她心内飕飕往上蹿。她突然笑了,那笑容那么凉,那么淡,像稍纵即逝的昙花一现。倾城过后,瞬间凋零。萎谢到尘埃里。
她微微叹息,低声道,国师以为,本宫可否还会留下你。
巫师摇了摇头,王妃想逆天道。如若杀了本殿,陛下更不会饶恕你。
她冷笑。转身离开。
当夜,那个权重位高的国师死在自己的冬宫中。他死时嘴角有诡异的笑容。手里捏着一片冷梅的花瓣。那花瓣很小,很脆弱,已经枯萎,蜷缩在他掌心里。
听闻国师的死讯,王立时来见他深深眷宠的王妃。
还未待他开口,她便问道,王是否是为国师之事而来?
爱妃如此聪慧,怎能不知寡人心意。
她突然垂下面庞,眼中蓄积着眼泪,摇摇欲坠。
王心里一疼。爱妃有话直说。
她伸出自己手臂,王抬眸望去,那整条手臂都已密密麻麻布满了可怖的伤痕。鲜血淋漓,令人不忍再睹。
王痛甚。何人竟敢这样对待寡人的爱妃?!
她的语气却隐着极度的悲伤。正是贱妾自己。
王一把狠狠抓住她的手臂,你何苦……
妾已失龙种。无颜面对王上。因此,以针刺之刑,赎罪。她将头埋在新王胸口,任泪水肆意流下。
妾前些日子特意去了国师之处,想问得如何保胎。国师便给了妾一味药,说若用此药三月,便可保得此胎平安。妾毫无心计,便听信国师之言,乃服用此药。不料此药刚一入肺腑之中,立时阵痛来袭。妾痛得昏过去,再醒来时,才知陛下的龙种已经……
说罢,抽泣不止。
王一边安抚怀中的女子,一边犹愤恨道,想不到国师居然这等憎恨吾妃。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爱妃莫怕,一切都已过去。寡人决不再追究此事。
她面露喜色,眼底有光,亮闪闪。她抬眸道,陛下若不嫌弃,今日就让妾来为王斟酒?
王欣然道,有爱妃美意,寡人自当万分愉悦。
那一杯酒,极醇,极浓,淡淡的幽香,是她采集梅花花瓣而酿,搀杂各种奇香异草,只为掩盖其中最深的那一味毒气。
透明如水,晶莹剔透。
王以手接之,闻其味而叹,见色而欣然。
爱妃有如此好手艺,为何只在今日才献于寡人之前?
以前不曾献于陛下,是因着没有找到好的时机。今日时机方对,这才以薄陋之技,献丑于陛下了。
爱妃果然兰心蕙质。王淡然一笑,忽微微皱眉,道,不若让王妃先自品尝一下自己的手艺,免得辜负王妃的辛苦?
他等着她的表情。如若有一丝恐惧或惊怔,他便立时要杀了她。
可她没有。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她说,多谢王的情意。说罢,举杯,那醇香的酒液便入喉。
甘甜醇美,清凉温润。
王见之良久,方才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自斟一杯,入喉。
王不曾意识到,在他举杯那瞬间,她的脸已在那刹那刷地变白。
苍白。毫无血色。
但是他也将永远见不到了,他那一杯酒在下肚那一刻,他便感觉到了那奇异幽微的毒气。他心内剧烈地疼痛。他说,你……
她的嘴角已经开始流出血来,她对他凄艳地笑,国师临死时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他才在手中留下梅花花瓣,为的是要告诉你,千万留心用梅花瓣酿的酒。
可是,你为什么……
她微微一侧脸,王才看到那边,缓步走来的将领。那个男人。
王沉痛得阖了眼,冷笑朝她道,寡人原本以为可以打动你。原来,你的心,真的太冷酷了……寡人,永远融化不了……酒杯摔到地上,哗啦一声摔成碎片。他已经死去。
而她望向那边的男人。
他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活着么。不是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好么。
她说,如果我还要活着。那么现在你,我,都已经死了。
他起身下来抚摸她流血的唇角。你爱上我了。
她的面孔苍白得已消失了所有颜色。然后她的笑还是艳丽着,她说,那么你该怎样报答我呢?
他说,来生我不愿涉足乱世军队之中,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好男人。然后,遇见你。只要能遇见你,就已经足够。
她的眼泪从脸庞流下来。她说你不要忘记这句诺言,我会等着你,百年,千年,直到你死。
她最后的笑容满足而凄凉。他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表情,一辈子没有忘记这个红衣的女人。
来生,他果然履约而来。只是他不再雄心勃勃,不再豪气凌云,他果然只是一个平凡的书生,他果然变得那么安分守己、那么内敛,不复有当年任何的野心和残酷。
而她,却已经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她变成了一只蚕蛾的妖精,她依然美丽而灵秀,一尘不染。可是却还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陡然又再次变成了扑火的飞蛾。
爱是什么?他在前世与今生,是那么迥然不同的两个男子,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居然都放不开。她的心已经痴恋成魔,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因此千年之后,她在佛前诚心祈祷,她流泪。周围的青灯佛香几乎要使她晕倒。
一天,两天,三天……终于,有一日她实在坚持不住,昏在佛堂之中。
再醒来时,却已经是在巨大寒冷的冰山之上,料峭的极寒使她全身发冷。冰霜风雪在她周围肆虐。
是佛来助我么?她一阵欣喜,向西天叩拜。
遥远的西方陡然射在一阵极亮的光,一阵苍凉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汝慧根不浅,须记慈悲若在,何处都是乐土。哪里都能成佛。
她感激涕零,冒着冰雪,沿着冰山一步步往山顶而去。那冰山的峰棱极峭,而坡道又光滑如镜。她摔得几乎骨架断裂,鲜血淋漓。
等到爬到山顶时,她已经几乎要失去意志。
那朵洁净梦幻的雪莲花,就在她不远处绽开,晶莹如同前世的一杯香醇毒酒,散发着幽幽的馨香。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一步,望着眼前的雪莲花,她眼底有那么多的渴望、希冀、悲伤,却无法触碰到它……
就在她要绝望之时,她感到自己面前,突然多出一双脚。
是他。
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
我一直跟着你,自从你离开我以后。我从未真正放开过你。
青衣飘逸的男人就在她面前,他的长发在风中飘散成如烟缕一般的往事,他眼底有很浓重的忧伤,淡而隐约。
知道为什么吗?
青衣男子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当年我死之时,也立了重誓。来生亦要与你同类,你若为兽,我亦为兽;你若为仙,我亦为仙;你若为妖,我亦为妖——生生世世,纠缠你至死。
你……她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他怅然一笑,伸手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桑冠,然后道,我便是前世死在你酿的梅花酒里的国君,而这桑冠是你曾经给我的诺言。而今,我将它还给你。或许在你和他的爱情里,我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暗念咒语,然后将这桑冠置于她的头顶。
那桑冠发出五彩的光芒,奇异的光晕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
你今生一诞生之时,我便用灵力封住了你前世所有的记忆,我本以为只要这样,你便不会再等他,而会与我永远在一起。可是我看得出来,虽然你的身体在我身边,你的心却始终不在我这里。所以,我放你回人间,可当你和他刚刚碰面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还是输了……
这顶桑冠将会解开我曾给你下的封印,你会记得所有前世的岁月,包括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她突然泪流满面,看着眼前的青衣男人正慢慢向在悬崖边的雪莲走去。记忆在脑海之中不断地疼痛地苏醒着,她却几乎想挣开所有的记忆,奋不顾身地向他跑去!
可她还是动弹不得,只得痛不欲生地听着他最后的言语。
罗敷。我还是叫你罗敷吧。
知道这株雪莲为什么开得这么持久么?千万年的寿命呢。因为……只要去摘它的人,会在触碰到它的那一刹那,死于冰封。但是,只有一刹那。所以罗敷,这一刹那,就让我为你来承受吧……
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泪流满面。
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那朵娇艳珍贵的雪莲缓缓摘下,然后就在那瞬间,他周身已经全部被冰块冻结……
那冰晶的冰块很快覆盖住他全身,晶莹透亮。然后啪嗒一声,所有的冰块,连同他的躯体,都完全碎开……
像一场美丽的梦幻在眼前破碎。她心如刀割,眼中开始流下血红的眼泪。
她从不知原来心可以这样疼。
他守候了她多久呢?她又忽略了他多久呢?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要让她来承担所有的痛苦?
她捧着那朵晶莹皎白的雪莲花,怔怔失语。
那朵救命的雪莲花,被她带回来,给了那个敦厚的书生男子。
他终于再见她时,禁不住欣喜,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
她将雪莲花递到他手中,快些回家救你的老母亲吧。
他接过雪莲,欢欣雀跃。他说,多谢姑娘,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她却对他笑,不,我不是菩萨,我是妖精。
他立时一怔,她却转身,刹那间已经消失了踪影……留他一个人呆怔当场。
夜半时分,她一个人吹奏月光凝成的玉笛。看漫天飞洒的细雨。
她说,寂寞是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东西。
有时候她想起来他说过的话,他说妖精不可以动感情。她突然苦笑起来,止不住想嘲笑他,那你何必生生世世恋我而来?
可是想及此时,泪总会情不自禁地落下。
她曾经是一只小小的桑蚕,羽化成了一只飞蛾的妖精。扑火般来到人间。
她也曾经试图摆脱他的束缚,化为仙灵,解救众生。可是她却知道,因着他的爱,她已经逃不出这罗网。岁岁年年,她再也不能从悲伤和思念中羽化而出了。
爱是无药可解的牢笼。
-全文完-
▷ 进入霞饮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