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的天气热得人身上直冒油。日头早已不见了踪影,酷热的暑气还毫无退下去的意思,仍然在黄昏的尾声里徘徊。工地上的汉子们还在忙碌着,铁锤敲打模板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能听到几声粗犷的笑声。
这里原先是一片空旷地,同时也是附近居民和工厂堆放垃圾的场所。半年前一地产开发商相中此地,计划在此盖商住楼。我二叔是这里的建筑包工头,他说盖好这些楼最快也要两年半的时间,加上附近的工厂也不少,在这里开一家小商店生意应该会好,晚上还可以帮他看管一下建筑材料。
夜色渐浓,工地上的工人下班了。他们有的只穿一条裤衩,在水龙头边洗去身上的臭汗和一天的疲劳。工厂加班的工人匆匆从我小店门口经过,有的拿瓶冰冻的可乐或廉价的矿泉水,美滋滋地喝着进了工业区。
小店刚开张两天,正如二叔所说,生意的确不错。我心里暗喜,这下家里的黄脸婆就不会唠叨我是个没用的吃货了。忙了一阵子,小店清静了下来,我坐在店门口的一张破沙发上美美地吸着八块钱一盒的红“囍”牌香烟。这种烟搁以前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抽上一盒。
暗蓝色的夜空布满或明或暗的星星,d字形的月亮散发出惨淡的光芒,远处的小山一片朦胧。离工地不远处有间矮小的木板房,这时木板房里的灯亮了,隐约还能听见小女孩叫奶奶的声音。这种破房子还有人住?我感到疑惑。大概是那些流浪汉或捡破烂的人才会住在这里。我想。
不一会儿,一个脸色红黑大约四五岁的女孩来到我店门口。她说:“叔叔,我要买糖。”我问她要买哪种糖。她来到柜台前踮起脚尖,大大的眼晴在放糖果的货架上扫来扫去,最后目光停在了棒棒糖上面。她说:“我要这个棒棒糖。”我说五角钱一个。她说叫我奶奶拿钱来。我说没钱买不到东西的。她就指着那间木板房说:“我家在那里,叫我奶奶拿钱给你。”我只好给她一个棒棒糖。心想,就当是送给她吃。
五分钟后,来了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皱褶的脸上带着微笑。她说:“老板,刚才我家佩佩在你这里拿了一个棒棒糖,她说是五角钱,对吧。”我说是五角钱。见她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小的蓝色布包,打开后都是一些一角、五角、一块的小票。她笑着说都是一些卖破烂的钱。说着拿出一张五角的给我。然后看了看店铺,说道:“老板好眼光,开这个店肯定能赚钱。”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从木板房里传来佩佩叫奶奶的声音。老妇人笑着说:“这孩子,一转眼不见就叫,真烦人!都这个时候了她爷爷捡破烂还没回来。”说着走出了店门。背后看,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年纪不少于六十五岁。
2
没几日的功夫,我便和捡破烂的一家子熟悉了。他们外出、回家都要从我店门口经过。每回看见都会相互招呼一声:出去啦。回来啦。老板今天的生意很好吧!看似一些客套话,但彼此都流露出很真实的情感,我能从对方的表情里感觉到,相信对方同样也有我的那种感觉。
他们一家人很少来我店里买东西,只是偶尔来买包盐或者佩佩拿着角票来买一些零食。时间久了我会给她一颗糖,一个水果或几块饼干。这样,佩佩对我亲近了许多,常常仰着小脸看着我,叔叔,叔叔地叫。
这天午后,太阳照旧很毒辣。路边的一棵树上有一只知了在拼命地叫,仿佛在说,热死了热死了。我坐在店门口吹风扇,小小的破风扇咔嚓咔嚓响,扇出的风都是热的。佩佩蹲在地上玩小石子,间或学几声知了叫。
木板房里传来佩佩爷爷叫佩佩的声音。佩佩应了一声,但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玩她的小石子。
过了一会儿,佩佩爷爷来了。他问佩佩你怎么不回去睡觉?佩佩摇摇头。
我递给老人一支烟。老人说这种烟我吃太淡了,还是吃我的草烟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装有烟丝的薄膜袋。
现在很少有人抽这种烟了。从老人的口音我听出他应该是江西人。我问道:“大叔是江西人吧?”
“你晓得我是江西人?”老人卷好了一支喇叭烟,看着我问道。
“赣南的对吧?”我说,“我是赣北的。我有个堂妹嫁到你们赣南,前几年我去过。”
“原来是老乡啊,不说还真不知道。”老人似乎很高兴。黑瘦的脸上一条条皱纹在舒展,辛辣的烟雾在他稀疏花白的头发上升腾。
既然是老乡,要说的话题就多了。我们聊了一下家乡的天气和土特产,然后我问:“老乡,你儿子他们都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吧。”
老人手指里夹着一支快烧完的喇叭烟,眼睛看着路边的一块石头,叹了口气说:“我儿子一年前就走了。”
“走了?”我一时没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
“死了。”老人摇摇头说,“肝癌,发现时没药医了。”
我的心有点隐隐的痛。
“老乡,对不起。”我说,“得了这种病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人低头摆摆手,然后咳嗽了起来。
“生佩佩那年我和老太婆就来的了这座城市,两个年轻人在工厂上班,老太婆带孩子,我在外面捡些破烂卖几个钱,多少可以减轻一些年轻人的负担。”老人抬起头,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那时一家五口人住在一起多好,看着小佩佩一天天在长大长高大家都好开心。”老人止住话,微笑地看着还在玩小石子的佩佩。这时候佩佩抬头也看到了老人,她叫了一声爷爷。
“佩佩妈妈呢?”我好奇地问。
“改嫁了,半年前就改嫁到四川去了。”老人说,“我们不怪她,她还年轻,做一辈子的寡妇太辛苦。”
我沉默了。
老人继续说:“佩佩妈妈去四川后我们就从租房里搬到了这里。我以前常来这里捡废品,知道还有一间木板房子,来后重新补盖了一下,现在很好,不要交租金。水电刚开始没有,后来工业区里面的黄老板看我们可怜,就从他的工厂里接来水和电,也是免费的,给他钱他硬是不要。好人,还是好人多呐!”
3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天兵天将过了个泼水节。
短暂的雨过后,太阳似乎更毒辣了。工业区大门口涌出一批批下班的工人,有的骑着单车,有的步行。女孩们都打着一把既能遮阳又能避雨的小雨伞。这个时候我是比较忙碌的,买烟买水的一些年轻人进进出出,闹哄哄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南北腔调。
十多二十分钟的忙碌很快就过去了。要是一天都能这样忙就好了,不出三年就能在老家盖一栋四层高的洋房子。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佩佩爷爷吃力地推着一辆破板车从我店门口经过。板车上堆放着各种易拉罐、矿泉水瓶、旧书本、废纸盒。老人身上湿漉漉的,大概是被刚才那场急雨淋湿的吧。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汗水在他黑瘦的脸上流淌着。
“老乡,今天收获不错啊!”我笑着和老人打招呼。
老人止住脚步,有点费力地看着我说道:“是不错,可是这鬼天气把我害惨了,你看我都变成落鸡汤了。”说完就笑笑。
“老乡,不是落鸡汤是落汤鸡!”我打趣地纠正道。
“嘿嘿,反正都差不多的意思。”老人说,“老乡你吃饭了吗?”
“快吃了。”我看着渐渐远去的老人说,“回去就赶紧洗个澡吧。”
没听到老人的回答。也可能他回应了我没听见。
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在工地周围巡视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人物。白天的一场大雨把天空洗刷得一片湛蓝,星星清晰,月亮明朗。木板房的灯还亮着。奇怪,要是往日十点不到这一家就会熄灯睡觉,今天怎么啦?
木板房不大,有十个平米左右。房前堆放着一些捡来的或收购来的废品,在月光的映照下,有个易拉罐发出微弱的亮光。我在门口叫了一声老乡,里面没回应。我想大概是睡了吧,于是转身想离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老女人的声音:“是小店的老乡吗?”
“是我,”我说,“看你们还亮着灯就来看看。”
“佩佩爷爷发烧了,还没睡。”
我赶紧进屋看看。
里面非常简陋,但物件摆放得很整齐。小佩佩和她爷爷躺在一张用木板木头做成的床上。小佩佩睡着了,她爷爷平躺着,额头上贴着一条湿毛巾。老人看我进来,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老乡,然后想挣扎起来。我示意他躺着,并上前用手在他额头上探了一下,好烫!我说都是白天那雨淋的。老太太说:“晚饭他都没吃,一直躺在这里。我说去看看,他说不用看了睡一夜就会没事。”
我没说话,扶起老人背起就走。我对老太太说:“老乡,你留在家里看佩佩,我陪大叔去给医生看看。”
“老乡,太难为你了。”老太太在门口说。
第二天傍晚,老太太端来一碗水煮鸡蛋。她说:“老乡,昨夜太麻烦你了,我们没什么好吃的,这几个鸡蛋你吃了吧。”接着递给我三张五十元面值的钞票,说,“老乡,昨晚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这些你先拿着,不够的话改天再还给你。”
这些钱或许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费,我能收下吗?不能!昨晚用了一百三十六元,这些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也不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而对于他们一家来说可是个大数目。可是如果不收,两位老人肯定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我说:“老乡,一共才花了三十块,不要这么多。”
“我不信,现在的药费都很贵的。”老太太一脸惊讶。
“告诉你吧,诊所的老板是我的老同学,他只收了药品的成本费。”我撒了个谎。
“是这样啊,我说没那么便宜的。”老太太笑了。
“老乡,大叔没事了吧?”
“没事了,下午就出去捡废品了,刚刚才回来。”老太太很开心的样子。
“老乡,这碗鸡蛋我吃掉,钱就以后还我好了。”
老太太硬是把五十元塞给我。然后就走出店门。我追出去好不容易才说服她把钱收了回去。
4
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姗姗放暑假了,她妈妈叫她来店里帮帮忙。这孩子聪明得很,有时算数比我都还快还准。姗姗是我的骄傲,也是我未来的希望。
姗姗和佩佩玩得很好,佩佩的嘴巴甜,进一句姐姐,出一句姐姐,叫得姗姗开心,她一开心就会背着我偷偷给佩佩好吃的,有时我看到暗自发笑。
姗姗喜欢画画,两岁开始就经常在纸上涂涂画画,她舅舅说姗姗这孩子有画画天赋,培养好了将来必有出息。
要是店里不忙的时候,姗姗就会背上我给她做的画架,到外面去画画。每回佩佩都会屁颠屁颠跟在姗姗后面。
这天午后,姗姗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爸,佩佩爷爷奶奶要打架了。”
“为什么要打架?”我问。
姗姗摇摇头。
“你看着店,我去看看。”我交代姗姗后就出去了。
佩佩在门口哭。两个老人激烈的吵架声传出木板房。我进去后问怎么回事。老太太说:“老乡,你说他蠢不蠢,别人给他一百块的假钱他也不知道,刚才我去买米时老板说是假钱。一百块啊!”
我拿起床上的假币看了看,假得还真可以,要是不仔细看还真辩认不出真伪来。佩佩爷爷气鼓鼓地说:“那个收购废品的老板也太黑心,拿假钱来骗我这个老头,唉,几天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了。”
“我去换回来。”老太太拿起假币就要出去。
“别去了,你去了他们也不会承认的,都怪我当时没好好看一下。”老头摇着头说。
老太太还是去了。
我想,老太太肯定是换不回真钱来的,去了无非是气上加气。
5
农历七月十五日是鬼节。在江西南部的一些地方,鬼节这天每家每户都要给死去的亲人焚烧纸钱。据说只要在纸钱上写上死者的名字,他们就能在阴府领到亲人们给的那份钱。
晌午,老太太带着佩佩来到店里。她手里拿着几刀折叠好的草纸,要求我在草纸上写上她儿子的名字。
“我没写过不知道怎么写,格式我没见过。”我有点为难,不是不想写,而是真不知道怎么写。
老太太拿出一张破旧的信纸说:“你照这个样子写就好。”
我找来一支油性记号笔,用细的那头在粗糙的草纸上工整书写着。当写到死者的名字时,我抬头问:“老乡,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在旁边围观的姗姗和佩佩看着老太太。
“王质。”老太太说,“我们都叫他质古。”
我开始以为她说是“王志”,当我在另一张纸上写下王志给她看时,他摇摇头说:“第一个字是对的,后面那个不像。”
我为难了。我想把王志写上,反正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死者是不可能会收到这份东西的。但又觉得不妥,不能辜负了老人家的一片真心。正当我无从下笔时,老太太对佩佩说:“回家去把挂在床头边上你爸爸的那张相片拿来。”
佩佩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照片上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年轻人,站在本市最高的一座山顶上,挥着双手张口喊着什么。照片的背后写着“王质。2002年3月。北斗山。”。
“老乡,你儿子还很年轻的,还不到三十岁吧。”我在草纸上写上王质后说道。
“这相片是三年前照的,那时他才二十八岁。”老太太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
在一旁的佩佩仰起头看着奶奶,问道:“奶奶,爸爸什么时候才回家呀?爸爸都不记得佩佩了。”
老太太抱起佩佩流下了两行凄苦的泪水。
“奶奶,你哭了?”小佩佩伸出小手给奶奶擦去脸上的泪水。
“不哭,奶奶不哭了。”老太太抱紧孙女。
我心里一阵难受。我问:“老乡,你就王质一个孩子吗?”
“王质还有一个姐姐,嫁到湖北去了,王质过世的时候她回来过一次。唉,她的家境也不好,来来去去的要花好多钱。”老太太说着就拿起草纸道了谢,牵着佩佩出去了。
夜里快八点的时候,天空上飘着毛毛雨。我独自坐在店里看电视。一个小伙子来买香烟,他指着离木板房不远的地方对我说:“你看那里不知是谁在烧什么?”我抬头看去,火光很小,但我能看出是老太太瘦小的身影。我想,一定是老太太在给他儿子焚烧纸钱。
6
酷热的夏天远去了,路旁的小树偶尔飘下几片枯黄的叶子,我身上也加了一件薄外套。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老婆对我的态度也比以往好多了,但我却开始厌烦了这种坐牢似的生活。开店当初的那份喜悦和激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磨掉,对顾客的态度也由开始的谦和渐渐变得不耐烦甚至无理。我才三十多岁,我想要干更大的事情,去赚更多的钱,这个破店永远也满足不了我。
楼房已经建到两层高了,工地上没有发生盗窃事件,二叔照旧每个月给我六百块钱作为看管费。捡破烂的一家人生活比较平静,偶尔老两口会吵吵嘴,但我看到更多的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和谐气氛。
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出奇的好,老婆工厂休息一天。我看到外面暖和的阳光,就有想出去走走的冲动。我对在一旁嗑瓜子的老婆说:“你看着,我出去走走。”
“又想去打麻将了吧?给你一个小时。”
“打个屁,麻将早就被你强行戒掉了。”我边说边走。
“德性!”老婆笑着仍给我一句。
我远远看见木板房后面的姗姗正支起画架在画画,旁边站着穿红衣服的佩佩。我走过去想看看姗姗的画画水平进步了多少。我小时候也爱画画,看来姗姗是遗传了我的绘画基因。要不是家庭贫穷中途辍学,说不定我现在都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老太太在一边晾衣服,粗糙的双手裂开了好几道口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老头在给废品分类,破旧的外套没有系扣子,偶尔被风吹起又落下。
我站在姗姗背后,画架上的宣纸已变成了一幅以蓝为主色调的作品:一条干净的水泥大道,道路两旁是整齐的树木和路灯,在蓝色天空的衬托下向远处延伸。
“姗姗,画得不错。”我看着画说,“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姗姗笑了笑,说:“我想叫它向往。”
“不错的名字,”我说,“你画的蓝天多漂亮,叫它天蓝蓝怎么样?”
“嗯。”姗姗点点头说,“天蓝蓝也好听。”
站在一旁的佩佩说:“姐姐,我好喜欢这画画,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姗姗嗯了一声,然后把画取了下来,递给佩佩。
佩佩的小脸上荡起了灿烂的笑容,她展开《天蓝蓝》,久久地凝视着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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