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醒来，心里常常闷得慌。睡不着，脑子好像煮开了的水，越想睡，翻来覆去越不安稳，以至于睡意渐无，到最后索性下床作画。裁纸，打草稿，再一点一点地沿着明暗交界线铺色渲染，等到完成时，天已微亮。每逢这时，早起的老爷子便往这呼喝：“这孩子，怎么又失眠了…..”

老爷子去世已经多年。但他始终不知道，我这失眠，并不是真的失眠。只是脑子里装满了太多的东西。有时半夜醒转，会突然想起要写的功课，只得爬下床沿，然后翻书奋笔疾驰，又会想起明天要背诵的英文，是不是还有什么试卷忘了。这时心里便开始慌乱，越慌乱，便越睡不着。但终究年轻，日间也很少犯困。

（2）

于是久而久之，这失眠，便成了一种习惯。每当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坐在阳台上，月光从屋顶缓缓地落下，轻纱似的薄雾，透过樟树零碎的树影，笼罩着小屋的每一个角落。这感觉很美，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满是阳光的日子，书包里还藏着老爷子给我的松果，穿过那满是兰花水气的小巷，再拉着云朵儿一起去学校。想着想着，好像身体也开始变得轻飘，那些深埋在脑海里的东西竟像电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回味着，让人禁不住笑起来。

（3）

但也不是所有的夜晚都能这般美妙，有时午夜梦醒，也会无端想起我那早逝的哥哥，那失望，悔恨还有痛苦，便像藤蔓一般爬满心头。刹那间，仿佛自己成了世界上一块孤零零的石子。梦醒时分，冰凉如雨。想着想着，仿佛连那月光也开始变得凄冷、寂静起来。

于是又会想起白居易的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想，这梦，兴许也不是真的梦，只是诗人像我这般，半夜失眠，想起了一桩凄凉往事，于是在那夜深时刻，假借琵琶女之口全盘说出。这梦，似真似假，似虚似实。或许正因为现实生活中有了太多的无奈和遗憾，古今中外的诗人作家才会和我们一样，有那虚妄的幻想。

这样一想，心里不知不觉宽了许多，毕竟这遥遥历史上，还有许多人与我同病相怜，相比之下，我的也不算什么。

于是这难过的失眠夜又成了我的怀想夜。

（4）

记得老爷子生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说，有一晚梦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摸一摸身旁，竟是软绵绵的一片，想了很久才知道，原来那是自己睡了多年的房子，旁边打鼾的，是老妻。

后来老爷子过世，奶奶便时常在我们耳旁念叨：“他呀，去世前那段时间，半夜里总不安分，蹦蹦跳跳的，也不怕闪了腰。问他，也不说。呵！他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梦到了四十多年前的老房子，当时啊，那楼梯窄，中间总是坑坑洼洼的，参差不平。走不过，只得跳……”

多么奇怪的现象，这失眠夜竟有如斯魔力，可以扯断两人多年的羁绊，进而连接起遥远时空中的人和事。使人不自觉地追逐起那逝去的流金岁月。我想，老爷子应该是开心的，不然他走时脸上也不会挂着笑。那么等到我老时，是不是也会这般犯痴？如果会，我便希望能永远停留在自己的孩提时代。小巷会在，哥哥也会在的，呵！

（5）

朋友倒不失眠，只是念旧。时常便和我抱怨现在就读的班级有多差，上课有多吵。尔后提到以前的学校，却摇头嘟囔一句：“还是以前好。”

后来见到他，样子没多大变化，人却憔悴了很多。但他还是和我说着：“还是以前好。”许是对过去抱有着太多的执着，到现在朋友还念着旧人。我想，人生路漫漫，总是留恋过往而忘了眼前的生活，这真的有意义吗？

最近总想起刘墉先生的一句话：“当我死去时，我会好好把握这‘长眠’的机会，好好地回味我多姿多彩的一生。然后，我就要好好睡他个大觉，补我平生不足的睡眠。”

在这里　

也愿我们的一生能历经风雨坎坷，高[chao]低谷。待老去时，也能了无遗憾地面对自己的一生，然后才去重新捡拾、咀嚼这漫漫的回忆之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