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罗伟章写的中篇《我们的成长》（《中篇小说选刊》2004年第五期卷首篇）心里有种揪得生痛的感觉。这种痛持续了好些天，痛点总在牵扯我要写点文字。

这是一个振聋发聩的两代人的命运悲剧。

故事发生在四川大巴山区，也就是我们现在习惯说的贫穷的西部。许国庆高中毕业后，当了三年仪仗兵，没有被选入天安门国旗护卫队，退伍回家乡当了村小的校长（民办教师）。他长得高大、英俊、挺拔，生活节俭，为人正直。在学校仅有的三个老师中，他学历最高（其余两个一个是初中，一个小学还没毕业），教书教得最好，最有责任心，他是个好老师。在家里，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每逢学校周末放假，他一回家就砍柴、犁田、耙地，家里、地里的活全包了。为了给常年患风湿性心脏病的妻子抓药，他天天吃红薯和南瓜当饭，从不吃肉；为了照顾有病的妻子和供养女儿读书，他卖掉口粮，自己忍饥挨饿也绝不亏待妻儿。他不会算计，不会钻营，不但公办教师指标被人夺了去，最后连民办教师也当不成。没书教了，他就贷款造了一条采砂船，刚造好便碰上禁止采砂政策，他又不会送礼通融，只好折价处理，欠下一屁股债。

再说说小说的第一主人公，也就是许校长的女儿——许朝晖，正像她美丽的名字一样，她有着美丽的容貌，“她太漂亮了……脸很圆，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松松散散的垂着……风一吹来，发丝自由飘动……山风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边一撩，露出好看的额头。”她有着聪慧的天资，尽管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她仍然年年考全乡第一，她“把学习当成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演算题目的时候，竟然对着题目低着头偷笑”。许校长也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希望，自己的骄傲。但也就是这种希望和骄傲，给了她不能承受之重。上小学毕业班时，许校长为了她能考得更好，将她从家里村小弄到了自己当校长的村小，弄到了自己任教的班上，并故意安排与全乡考第二的“我”同桌。开始她的学习是相当优秀的，优秀得连“我”都丧失了和她比较的自信。但由于她在上黑板演算题目时，那种女孩羞涩和反映稍慢的缺陷，使许校长感到失望和愤怒，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遭到父亲的喝斥和教棍的责打，连冬天应同学好意，把湿了鞋的脚隔到人家的火笼上，也差点被父亲用火钳打断脚。如此严厉的加剧和反复，一步步摧残了她的自尊和自信，她由恐惧到痛苦到戒备到麻木，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她没有像“我”一样考上重点中学，被父亲罚在雪地里站了几个钟头，冻得连眉毛都结了冰，过年还罚不准吃汤圆（这可是那儿最好的食物，小孩子“从半年前就掐着日子”盼的美食）后来在家复读一年，被父亲严厉地管着。在父亲的威慑和巴掌的看护下，许朝晖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学习的自觉和兴趣，复读一年的考试成绩反远不如前，她被录取到一个偏远的普通中学。直至这时，许校长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学习中途被重点中学选拔。他节衣缩食地供养着女儿。而女儿在远离父亲的桎梏后，有一种和尚跑出庙的被解放了的感觉。为了好玩而并不是充饥，她逃学去偷吃黄瓜、映山红和马桑泡（一种有毒的野果），被学校发现之后，却受到了类似“文革”批斗式的待遇，彻底摧毁了她做人的尊严。于是她破罐子破摔，赌博、抽烟、喝酒、耍酒疯无所不能。待到要向家长汇报成绩，她就制造假成绩单。到了重点中学要通过考试选拔优秀学生时，她再也混不下去了，突然悄然失踪，那年她才十二岁。五年后她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人们传说她这几年到福建去做了“小姐”。在家没呆多久，她又走了，走了一年多，她再一次回来，她更加憔悴了，麻木了，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农妇：”如果孩子哭了，不管周围有些什么人，她都把衣服向上一撩，将ru*房拉出来就塞进那张颤动着绒毛的小嘴里·”“鸡叫三遍起来煮猪食……穿着母亲留下的大垮垮的衣裤，……半夜三更，她迷迷糊糊地诓着被梦魇住了的孩子，孩子尿床了，她一面收拾，一面挥着巴掌，啪啪啪地打在孩子的屁股上“。“下地蓐草的时候，会把草根上的泥土垯掉，捆成一束，背回来给牛吃，如果从土里刨出一粒以前没掏尽的土豆，她就将土豆扔进地边的花篮里，带回来当粮食。……她还会为了一堆掉在路边的牛粪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跟人吵架”。最后因晚上去地质勘探队帐篷买淫时，搭她的摩托车主出了车祸而惹上了一桩命案。

高大，英俊，身板笔挺的仪仗兵为了女儿的“不争气”，以及女儿走后对女儿的牵挂，迅速衰老，神经麻木了，脑子糊涂了，身子佝偻了。美丽、干净、病态的母亲为了寻找女儿，成了见人就唠叨的“祥林嫂”，“她是在向人述说女儿失踪那天的经历时，心力突然衰竭死去的”。而从小聪明伶俐、漂亮懂事的许朝晖却成了一个农妇和妓女。

这种将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们看的故事，就是一个震撼人的良知和心灵的大悲剧。

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呢？作者提出了一系列的假设：假如“我”不去和许朝晖比学习，假如许校长没有把她女儿带到自己所任职的学校来，假如后来的学校发现许朝晖逃课，去吃马桑泡后能放她一马，假如……

我没有到过西部山区，我不能亲身去体会黄土高原的那种赤贫，但我从一些报告文学和不少文学作品中看过那里的缺水，缺粮，那里的光棍村，那里的学子怎样在高考间隙到饭店去捡客人剩下的残羹剩饭充饥。那儿的学生读书特别刻苦，升学率也高，因为莘莘学子要摆脱一世贫穷的唯一便捷之路就是考上大学，那可真可以称为“跳龙门”。

作家的任务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描述问题，而不承担解决问题的责任。

我要说造成这个悲剧的根本原因只最有两个：

假设大巴山区不是那么闭塞，那么贫穷，还有许多其他的出路可走，许校长就不会将所有的希望押在女儿的读书上，希望女儿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等我女儿有了出息，说不定能带我去天安门看看升旗呢……”女儿就不会不堪如磐的精神压力而痛苦，而逃脱，而过早地走上险恶的人生道路。

假如父亲能够懂得好学生都是表扬出来的这么一个道理，对女儿采取表扬、鼓励抑或是放任的办法，那么我绝对相信，作为这么一个天资聪慧，对学习那么喜爱的小姑娘，她一定能够顺利考上重点中学、大学，走上她美好的人生之路。贫穷和愚昧摧毁了许校长的人生，而许校长却用他那愚昧野蛮的教育方式亲手摧毁了他那爱如掌上明珠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人在不自觉地用爱来制造悲剧的时候，不是最大的悲剧吗？

还有，当许朝晖从福建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尽管她还是那么“一个标致到极点因而格外吸引男人眼球的女人”，但村子里的人们给她的只是鄙夷、白眼，连自愿嫁给两个条件极差的光棍汉也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就作为“我”，尽管以前是那么从内心一直爱慕她，牵挂她，但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还是想到了她的“破”，而娶了另一个同学。我们假设如果人们在这时能多给她一些体谅，一些关心，一些温情，她能走到这一步吗？

不该发生的悲剧发生了，给人们留下的思索应该是如何制止类似的悲剧的再次发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