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专门刻碑的石匠,平素少不了写写画画。谋生的活儿,须一笔一画循规蹈矩,没有多大发挥余地。父亲最为惬意的是过年写对联,他觉得自家的东西无约束,可放开手脚。
那时,每至除夕前几天,父亲就移走八仙桌上杂物,铺开老早准备好的红纸,用菜刀将纸裁成五等分长条,然后吩咐我站立对面拉直对联纸。一切布置妥当,只见父亲摘去大狼毫的铜套,提笔往砚台墨汁里滚几圈,稍顿,又在砚边捋两下,略凝神估量一番距离,便“刷刷”写起来。一句写完,则嘘口气,弯腰平端起对联轻搁地上。接着写下联。尽管每副对联没有折成“米”字格,上下联的字却不偏不倚对的整整齐齐。父亲说都是平时写惯石碑练就的,并告诉我对联字要大小均匀,要紧靠正中,对联最忌端方四正,宜一气呵成。父亲喜欢在每联中夹几个行草字,认为这样才耐看。我偶尔趁他烤火的间隙也拿起毛笔往废纸上戳几下,可同父亲的字一比,又慌忙揉成团丢掉。
待写完所有对联,张贴的活自然落到我身上。我有时辨不出上下联反贴墙上,父亲立即叫我撕掉,自己又重新写一幅。“反正没几个人看得出。”我免不了抱怨。父亲瞪眼看看我:“做事稀里糊涂,怎么能成大器!”
父亲只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念完初中,字可比我这个在学校滚爬了十多年的书生强的多。“字是敲门砖哪!”父亲常常在看过我潦草的教案后连声警示。“现在还有谁手写。”我振振有词呛得父亲悻悻无语。父亲写石碑时,旁边总有人围观,夸他字好。虽说不上子丑寅卯的理由来,但也足令父亲心花怒放,遂眉飞色舞给大家打烟,算作对赞美的回馈。腊月边,左邻右舍会央父亲顺便帮忙写几幅,父亲从未拒绝,私下还安排我代笔。而邻居们往往一眼挑出父亲的“墨宝”,瞄着剩下的撇撇嘴:“姜还是老的辣哇!”显然,我的字出不了大门,只配羞答答隐在自家屋内门框边。这也难怪,父亲做了三十多年石匠,常用汉字恐怕已经敲打了数千遍,每个字都碎成粉末融进根根血管。他的字是流出来的,我岂比得上。
现在,父亲年事已高,石匠活渐渐落下,尤对过年写对联的热情未减,奈何写不了几幅。我劝他别自找苦吃,买几幅多方便。父亲说,自己写的就像自己地里种的庄稼,买有啥滋味。
对父亲的执著我惟有敬仰和沉默。
确实,像我这样双手敲惯键盘的人,当捧着一叠冷冰冰的印刷品时,又哪能揣出古老汉字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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