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纷飞
(纪实小说)
1984年4月10日。北京。
威武森严的师部大院门口,并排跪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年轻的是位姑娘,大概二十五六岁。她的头垂得很低,低得下巴颏紧帖着丰满的胸。顺势披散下的一头乌发,遮住了她那张隐约可见略显呆滞的秀脸。膝前地面一滩湿漉漉的,是泪。
上了年纪的是老汉。他双手扯着一块白布状子举过头顶,弯曲的身躯止不住地前后来回抖晃,光秃秃的脑壳往后仰着。鼻涕,眼泪,吐沫,口水,模糊了他那张皱巴巴的老脸,顺着耳朵根、后脑勺不停地往下滴淌。
北京城爱看热闹的人特多。不大会儿功夫,师部大院门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南来北往交通要道上的车辆越堵越多。汽笛声,车铃声,询问声,骂娘声,与围观人群的嘈杂议论声交织在一起,揪心刺耳,混乱不堪。
奶奶个熊,简直糟糕透了!门卫值班参谋急得团团转。他跑进值班室抓起电话急赤白脸地叫喊一通,又火急火燎地跑到老汉跟前。“老大爷,求求您了,请到传达室里面说话中不中?”
老汉挺了挺力不可支的腰杆,把稍低了些的白布状子往上举了举。整个身躯变得像尊泥塑,纹丝儿不动。
“姑娘,你年轻,懂事,快劝劝老人家吧,你看这人山人海的……” 弯腰站在姑娘旁边的一位女军人急得满脸涨红,说话都带着哭腔。
姑娘颤抖的肩胛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撩起兰底白花的衣摆,抹了抹生怕被人瞧见的脸,把头垂得更低。
瞧啊,这妞儿长得还挺俊!
哥们,老爷子傻帽样差啦?
真他妈的孙子,想不到部队里头尽出这号大兵!
这儿要是不管,你俩就跪到人民大会堂门口去!
……
严严实实的人墙被人撕开个口子。一位身着毛料制服的军人紧绷着脸,跟着前面开路的人挤了进来。
“这是我们团的陈政委,请你们二位有话到团里说吧”。
老汉的脖梗儿显然已经僵硬。半晌,他才把那张老脸连同整个身体颤微微地掉转过来,慢慢地,细细地,把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突然,他猛的往前一趴,脑壳把水泥地面捣得咚咚作响:“首长大人,你可要为俺老百姓做主啊!”
(一)
团政委陈石紧闭着失去平时光泽的双眼,把快要爆炸的脑袋紧靠在车座后背上,不时地把烟卷送到嘴边猛吸几口。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越是头昏脑胀抽烟越凶。在他左手的中指与食指之间,似乎永远长着一支燃烧着的烟。
一团柳絮飘进车窗,落在陈石政委的额头上。他伸手一抹,柳絮即刻变成无数根绒绒毛,围着他飞来转去。欲挠无从下手,不挠痒得难受。妈的,真烦人!他索性把车窗拉到最大,把上衣扣全部解开。一阵暖风迎面扑来,他却冷不丁打个寒噤。后背湿乎乎凉嗖嗖的,全是汗。
“哼,瞧你一手带出的好兵!”
“我失职,我检讨,我……”
“检讨?检讨管个屁用!你不知道全国人大正在开会?他们父女俩果真闹到人民大会堂那儿,看你怎么给我收拾!”师政治部李明亮主任的严厉呵斥,让陈石直到现在仍然心惊肉跳。他掂量得出老上级这番话的份量,想象得到在首都任何小事一旦惊天动地的严重后果
没错,赵春柳确实是陈石亲手带出的兵。五年来,他像在乎自己一样格外关爱这个部下。亲自介绍他入党的是陈石,率先提议他当班长的是陈石,帮他补习文化备考军校的是陈石,为他如愿上军校和团政委争执起来的还是陈石。
那是两年前的事。几乎就在赵春柳接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同时,他退婚不成惹来的一封控告信,也层层批转到新任教导员陈石手中。团政委李明亮的态度斩钉截铁:“军校不是培养陈世美的地方,取消赵春柳入学资格!”
取消入学资格?凭什么?不行!绝对不行!陈石很了解自己培养出来的兵,知道赵春柳不是陈世美。小赵是在临参军之前,由父母包办与邻村姑娘孙翠娥仓促订的婚。男不知女是否有情,从别人代写的来信中品不出;女不知男是否有意,从三言两语的回信中听不到。天各一方,连鸿书传情都做不到,硬要维系这桩婚事确实难啊。所以他很体谅小赵,支持写信回家退亲 。但他更清楚,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军校不让去,这对农村籍战士意味着什么。当年自己高考落榜时,要不是父母哭着喊着从村口山崖硬给拉下来,险些就为一分之差结束生命。不行,军校无论如何得让小赵去上。
“政委,赵春柳退婚的事,找我商量过,我有责任”。
“什么?你呀你,你这个指导员是怎么当的?别忘了咱们是军人!军人干什么都得顾及影响!他看不起人家农村姑娘,让乡亲们怎么看待咱们军人?看待咱们军队?简直是胡闹!”
“老领导,你别生气,我知道婚姻和前途谁轻谁重,一定想办法帮他处理好!”
一路飘入车内的团团柳絮,沾满了陈石的军衣,染白了他的眉发。蓦地,他把刚抽半截的香烟扔到窗外,腾出双手使劲儿在头上、脸上、脖梗上抹了几把。忽然觉得,惹他心烦意乱的不是这难以捉摸的柳絮绒,而是出尔反尔的赵春柳!
(二)
“看看吧,这是你亲笔写的,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团政委陈石驱车赶到通信三连,立即向赵春柳打出手中王牌。
赵春柳慢慢抬起头,目光停在老指导员敲打着的一张纸上。
这张纸有些发黄,周边已被磨损,叠缝处可见透光。就是这张褪色破损的纸,两年来像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上面的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他都刻骨铭心——
我以党性保证:从军校毕业回来,一定同孙翠娥结婚,决不反悔。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赵春柳 1981.8.20
“ 政委,这东西确实是我写的。你知道,当时是迫不得已啊!”他的血管急剧扩张。
“别不知好歹!当年要是不写这保证书,能有你的今天吗?”陈石政委步步紧逼。
赵春柳慢慢低下刚刚抬起的头,心里像是打翻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政委说的是啊,当年要是不听指导员劝告,不写这东西,能去军校上学,能当上排长吗?他打心眼里感激眼前这位老领导,感激这位亲如兄长的好大哥。可当时要是不写这鬼东西,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啊!他恨自己目光太短浅,后悔处理婚事太寡断。
“政委,你的好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我同她的关系无论如何得断!”
“你!怎么这么糊涂?”陈石把扬到半空的手又放了下来。他被师政治部李主任训怕了,怕发火平息不了眼前这场风波。
“你不想想,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你还要悔婚退亲,这能有香饽饽吃吗?你立下字据不兑现,让组织怎么信任你?小孙和她父亲怎么能罢休?叫我这个政委工作怎么做?”
赵春柳没有抬头,没有张嘴。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总是让人说不清道不白。合法的未必合理,合理的未必合法。结了婚的法律都允许离婚,订个亲怎么就不容悔约?父母包办婚姻不妥,组织干涉岂不也是包办?只是他还没想到这一层,只想不再委屈自己,别给老指导员再添麻烦。
“我说小赵啊,人一辈子总会有得有失!”陈石见他低头不语,语气缓和了许多。
“好好掂量掂量,前途和爱情哪个更重要?你很年轻,刚从军校毕业回来,我的现在不就是你的将来吗?”
陈石政委推心置腹,语重心长。
赵春柳仍一言不发,思绪万千。
自从立下“决不反悔”的字据后,赵春柳不知多少次竭力想象她那张秀美的脸,那颗贤惠的心,也不知多少回强迫自己穿上她缝做的布鞋,编织的线袜,可这一切还是徒劳。
“翠娥,你在这儿?我爹妈呢?”他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见到她。临从军校毕业前,他已写信告诉她爹,说是回来再商量一下退亲的事。
“爹妈赶集去了。”她迅速低下头,怯生生的。
怎么说才好呢,天下姑娘都姓碰,碰上啥人嫁啥人,谁叫你偏偏碰上他这号没良心的主!订亲头三年,她不知编织过多少梦,也不知流下了多少泪。自打两年前拿到他立的字据后,姑娘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她深知这张纸的份量,白天把它揣在怀里,夜晚把它放在胸口,仿佛这张纸就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前些天听爹说春柳还要退亲,她像是大病一场,往日合身的蓝底白花上衣变得宽松许多。妈说的对,订了亲被人家退回来,这辈子甭想再抬头。
她端来一盆洗脸水,递上一条新毛巾,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等他脱下衣帽接过去。她愿意这样伺候自己男人一辈子,打她骂她都成,只要不再退亲。
他双手伸进水温适宜的脸盆里,心却忽地一阵冷缩。她瘦多了,脸色说不清是白是黄,额头不知何时生出几丝细纹。两只大眼蒙着一层亮闪闪的东西,像是稍微一动就会滚落下来。他呆呆地望着,望着她接过衣帽小心翼翼地放好,望着她径直走到炕头摸出一串钥匙,望着她打开炕柜横锁掏出一包茶叶,望着她拿出少许放进杯里沏上开水。
“春柳,你喝茶,俺喂猪去了。”
脸热。心颤。她多么熟悉这个家啊!不,她已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他忽又后悔不该写信重提退亲的事,不该再伤她这颗可怜的心。
“这两年你还好吗?”他跟到院子里,看着她把猪食一勺一勺送到狼吞虎咽的肥猪嘴下。
“你瞅,这猪长得多好……不不,只要你好,爹娘好,俺什么都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完猪赶紧补了几句。声音极小,像是蚊子。
沉默。无语。这就是她赋予爱情的含义。用一个女人的全部奉献,来换取微不足道的满足。这些年,无论庄稼活多累,自家事多忙,她总是隔三差五来婆家干这忙那。见公公的皱脸笑展了,婆婆的弯腰乐直了,未婚夫的立功喜报寄回了家,她的心比吃了醉枣还要香甜舒坦。这些他都知道,爹妈在信上多次说过,他也写信感激过她。不知是神差鬼使还是咋的,渐渐地她越是这样,越觉得这不是爱。如果换作其他男人,相信她也会如此。此刻,他后悔不该一拖再拖,又让她苦等了两年。
“翠娥,我给你爹的信……”
像是没有听见,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滚瓜溜圆的肥猪发愣。婆婆前些日子还说,赶明儿把它拉到集上卖掉,等春柳从军校回来就给她俩完婚。她闹不清他为啥给爹写来绝情信,想不出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这些日子,她黑夜伴着泪水度过,白天强打精神来婆家干活。她只能做这些,必须这样做。谁叫你不识字呢。她曾让村里一个大妹子教过,是在第一次求人给他写信之后。她哭了,伤透了心。恨爹妈当年没让自己念书,恨现在学字比绣花还难。
“俺的命好苦啊!”她终于哭出声来,哭成个泪人。哭着给他做好饭菜,盛到碗里,端到炕桌上。又哭着跑出院子,跑到村口,跑向自己娘家……
“我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你都听见去没有?”
陈石见赵春柳始终埋着头不吭不响,忍无可忍地把多半截烟掐灭扔在地上,连拖带拽地拉着他就走。
“开车!马上去团部招行所,先去向小孙和老人赔个不是,其他事回头再说!”
(三)
赵春柳捧着腮,捂着脸,跑到团部招行所外大街转弯处一块交通反光镜前停下。见镜中来去匆匆的行人没注视自己,才把双手从脸上慢慢挪开。这两耳光搧得够狠,一边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比老家唱戏的脸蛋抹了胭脂还红。
他后悔不该跟政委来团部,更不该没拉上政委去招行所。当他提着陈石给备好的两瓶二锅头和一兜子水果,刚伸头往门里探了探,没等开口就劈头盖脸挨一顿臭骂,被一阵猛搧。
“畜生,你还有脸来!”老汉一见来人是他,抡起长满老茧的粗手就是左右开弓。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挨着闭着眼睛等着。他知道早晚躲不过这一遭。您就使劲搧吧,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一下,两下……
孙翠娥发疯般地扑向老汉,拼命抱住老爹。她的心已经碎了。700多个日日夜夜,她怀揣那张纸痴痴地盼啊等啊,盼他军校毕业,等他回家完婚,没想到等来盼来还是一场恶梦。爹妈骂他,公婆打他,自己求他,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官司打不赢也得把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搞臭!爹娘的愤怒,乡亲们的怂恿,使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有生以来头一回狠起心肠。咋一见他出现在门口,她恨不得扑上去撕他咬他,问问这个负心郞为啥这般狠。可一见爹真的骂他搧他,她那颗破碎的心像是又被捅进一刀。她不忍心自己等盼五年的男人挨打,后悔不该跟爹来北京让他作难。
三下,四下……她用孱弱的身体挡护着他,让爹重重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
赵春柳不知是怎样跑出招行所来到这街上。一路总觉得有无数双目光射向自己,脸像着了火,浑身在发烧。他对着镜子使劲儿把脸搓了搓,不行,两个巴掌印还是红里透紫清晰可见。幸亏今年春天早暖,要是穿着军装那就糟了。忽又恨现在不是冬天,随身揣个口罩捂上多好,他下意识地在裤兜里摸了摸。
“春柳,春柳!”在老家县城火车站前的一个角落,有个姑娘等候那儿轻轻喊他。
“翠娥,是你?”没想到她会赶来送行。他告诉过她,来这儿路远,县城里人多。
两对目光不约而同地慢慢碰到一起,又不约而同地迅速低下头去。她放下胳膊挎着的柳条筐,从怀里掏出一支英雄钢笔,颤抖着插在他还没缀钉红领章的胸前衣兜。这钢笔是县城店里最贵的,她卖了一筐子鸡蛋才换来的。
“别忘了,到部队常给俺写信……”
心咚咚跳,脸红彤彤。他慌忙掏出口罩把脸捂住,迅速跑进准备集合起程的新兵队伍。
活该!赵春柳忽然觉得这两耳光该挨该打。老人打了可以出口气,自己挨了也心里舒坦些。毕竟已让人家整整等了五年,村里像她这般大的小孩儿都满地跑了,你让她下步路该怎么走?他重重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反光镜前的马路沿上。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来,四只高跟鞋在镜前停下。披肩发,红嘴唇,金灿灿的耳环,紧身牛仔裤凸显的圆腿。
讨厌!臭美!他在心里骂着。嫉妒?羡慕?他说不清楚。刚来北京当兵时,他对这种打扮总是看不惯,觉得太扎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每从大街上、电影里见到穿扮入时的年轻女子,他心里便萌生一种莫名的热望。翠娥要是生长在城里该多好啊,不用打扮准能超过她们。她有着白里透红的脸蛋,清澈闪亮的大眼,那对恰到好处的酒窝……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不知多少次在他心海激起过阵阵浪花,可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他总觉得她身上少点什么。如果不来当兵你会娶她吗?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自己。翠娥确实是个好姑娘,可好姑娘未必就是好妻子啊。她有她的满足,你有你的追求。不能再犹豫了,为她,也为自己。
赵春柳起身向朝左方向的一条街道走去。他受不了香水味刺激。这条街是京郊县城的一处农贸市场。该吃晚饭了,人们还像纺织女工似的沿着街道两侧货摊来回穿梭。他好久没见过这种热闹场景了。最近一次还是在念高中,为凑学费跟爹去集上卖猪。眼前的一切他都感到新鲜。听说老家县城也有这样的农贸市场,退伍回乡的表弟还在那儿办了个电器修理铺,只是回乡忙退亲闹的没顾上去逛。
“你好,请问西红柿什么价?”赵春柳在一个摊前停下。
“价钱好商量,师傅来几斤?”小伙子边说边抄起秤盘。
“不好意思,我随便问问。这么新鲜,从南方运来的吧?”
“ 瞧您说哪儿去了?”小伙子指着摊位上的黄瓜、豆角、茄子等时令蔬菜,得意地介绍说全是自家种的,媳妇在菜棚里照应,自个儿骑摩托运出来卖。
赵春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穿戴不俗、热情大方的小伙子,竟同自己的祖祖辈辈一样也是农民。变了,变了,改革开放才几年,什么都变了!
他毫无目的地沿着两侧摊位走走停停。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没买。只想知道这些农民兄弟有了些什么变化,甚至想到凭自己掌握的通讯技术也能干点什么。
前面挂着万国旗似的在卖什么?哦,五颜六色的流行服装。他在一个摊前站了许久,裤兜里那支“英雄”竟被攥出汗来。
他为她挑选了几身漂亮衣服。
他要她比城里姑娘还要漂亮。
(四)
路灯亮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团部家属区院外的不大草坪上,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正在追逐嬉耍,几对若无旁人的情侣正在亲昵私语。赵春柳无心留意身边这些,急匆匆地走进家属院,来到一幢楼的二层停下。
对,应该就是这儿。他伸出手刚准备敲门,像是触电似的又缩回来。
“又要死到哪儿去?”这是女的声音。
“办公室!”男的压低嗓门,硬梆梆的。
“办公室,办公室,每天撂下饭碗就是办公室,俺娘儿仨的事你还管不管?”
“没良心的东西!不管,不管能有你今天?”男的火了。
“良心都被狗吃了!早知道你成天把家当成旅馆饭店,俺娘儿仨就不到这鬼地方来!”女的毫不示弱。
“不愿意呆在这儿,通通给我滚回去!”男的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像是盘子被摔到地上,接着就是女人的嚎啕大哭。
赵春柳像小偷似的慌忙逃走,刚转身就差点被撞个跟头。
“小赵啊,屋里……走,还是去办公室吧” 陈石一时乱了方寸,煞白的脸唰地通红。
他俩默默地走着,脚步很沉很缓。一个举目望空,一个低头看地,谁都没有开口。团部操场寂静的环行道上,发出解放鞋与牛皮底踏出的不和谐声响。
月亮钻进了云层。几颗小星星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闪着寒光,气温像是骤然下降许多。赵春柳几分钟前还曾热望过的心,此刻已彻底冷却下来。什么都听见了,尽管他不想偷听。连里老同志曾对他一星半点地讲过,老指导员俩口子的婚事,跟自己和翠娥差不多。都是临当兵前由父母包办,后来都惊动了师团领导。只是一个在提干之前,一个在入学之际;一个木已成舟,一个还在犹豫。政委啊政委,你说你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难道我的将来就是你的现在?
陈石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此刻,他的心就像路灯透过树丛洒在路面的斑点一样模糊不清。刚才撂下饭碗要去办公室,就是为找小赵再往深处谈谈。想告诉他做事不能因小失大,得把目光放远一点。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好,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等结婚有了孩子自然会好起来。再说了,感情这东西也不能当饭吃,只要忙起工作来,特别是事业有成后,什么不顺心不高兴的事全都没了。这下可好,你还能对他说些什么?
……
“政委,李主任让你马上去师部!小车已给安排好了,就在办公楼前。”组织股长气喘嘘嘘地寻到这儿向陈石报告。
“好,我马上去!”他即刻被一种不祥之兆所笼罩。李主任晚间召见部下,肯定大事不妙。他再次叮嘱小赵回去好好权衡想想,明天必须给个满意答复。
“政委,这几身衣服请你转交小孙,就说我……”
“你这是?好!好!好!”没等赵春柳把话说完,陈石就兴奋地拍他三下肩膀,转身向办公楼方向跑去。
太阳不知钻到什么鬼地方去了,老天爷大清早就阴沉着脸。陈石的脸比这鬼天还要阴沉。刚到通讯三连不大会儿,连部烟灰缸里已被他扔满长短不一的烟头。
事态严重啊!昨天上午师部门口的那出闹剧,偏让一家报社记者碰见了。当陈石赶到师部看了报道清样时,脑袋瓜嗡的一下差点炸裂。任凭李主任怎么拍桌子骂娘,他都直愣愣地瞅着稿样铅字发呆。他知道记者们的厉害,清楚报纸的威力。他再三恳求老领导无论如何得把稿子压住,再给自己一次努力机会。刚才,陈石已十分严肃地指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告诫赵春柳必须三思而行,只是还没把上级确定的处理意见端出来。不到万不得己,他不想走这一步。现在就看你小赵识不识时务。
赵春柳目不斜视,两眼盯着连部墙上的全国地图入神。政委的话像是没引起他多大震动。昨晚从团部回到连队,他一夜没有合眼。痛苦,茫然,悔恨,热望。现在已坦然许多。他想好了,别人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听,组织给什么严厉处分都认,只要不再继续这桩亲事。
“哑巴了?说话呀!”陈石急了。刚刚点燃一口还没吸的烟,又被他使劲掐灭扔掉。
赵春柳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赵排长,政委是你老首长了,一直非常关心你。当年为你上军校找李主任求情,现在又苦口婆心开导,政委不都是为你好吗?”组织股长知根知底,赶紧帮忙敲起边鼓。
赵春柳没有睁眼,没有说话。只见他把双手攥紧,松开,又紧紧攥上。
“来,赵排长,喝口水,把心里话倒出来吧。”年轻的指导员实在受不了这种压抑,把水杯向前推了推。
“好吧,我说。”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话语异常平静平缓:“我说婚姻不是儿戏,我说我并不爱她,我说我不被理解,我说……”
“你!张股长,把那东西给他!”陈石终于把扬到半空的手,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两张纸一左一右摊在众人面前:左边,结婚介绍信;右边,复员登记表。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何去何从?掂量着办!”
连部小屋的空气凝固了。就连已做最坏打算的赵春柳也没想到,摆在面前的竟是这样两种选择。一直望着茶杯沉思的教导员抬起头,始终低头在抽闷烟的老连长仰起脸,忐忑不安的年轻指导员屏住气,目光全都聚在他那由红变紫的脸上。
赵春柳的胸脯急剧起伏,两眼左忽右闪。童年时的梦想,参军后的热望,父母的期待,翠娥的哀怨……随着他闪着泪珠的目光在两张纸上来回闪现。稍许,他缓缓站起身来,双手颤微微地向结婚介绍信伸去。
“对嘛,这才是明智的选择!”陈石终于如释负重,阴脸顿时转晴。连部气氛瞬间缓和,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赵春柳慢慢拿起结婚介绍信,向老领导、好大哥陈石深深地鞠了一躬,向教导员、连首长郑重地行了个军礼,转身迈开坚定的步伐,稳稳地走着,狠狠地撕着,边走边撕朝门外离去。
此时,连部小屋如同死一般寂静。
此刻,窗外柳絮正在春风中飞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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