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从军记
——人生散记之一
人生不能没有梦想,有梦就有期盼,生活才有奔头。我儿时的最大梦想,就是渴望能早日穿上军装去当兵。这固然与那年月“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社会氛围相关,但更多的则是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多受磨难”的特殊经历使然。
我的老家位于南京城南农村,现在地属江宁谷里社区。父亲杨国全原先是国营建筑公司工人,五十年代末下放回乡后仍靠他的木工手艺谋生养家。母亲程桂珍是个纯朴能干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含辛茹苦为养育儿女辛勤劳作。这样“半工半农”的家庭,在当时江南农村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除有耳聋残疾的大姐志英之外,哥哥志宁、二姐志萍和我都有幸被父母供养读书,为我们后来分别从政、执教和当兵插上了翅膀。幸运中的不幸的是,我刚出生正赶上新中国百废待兴,刚记事就遇上大跃进砸锅卖铁,长身体时又碰上三年自然灾害,学知识时再摊上文革这场动乱……所有这些,使我小小年纪就感受到生活的苦涩和艰辛。因此说,我儿时的参军梦并不怎么纯洁高尚,更多的是期盼能去部队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
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儿时渴望能穿上的这身军装,我一穿就是多半辈子。当年报名参军时一波三折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终生难忘。
(一)
1968年1月上旬,我利用寒假从县“红代会”回到家中准备过年。这个机构是响应毛主[xi]“联合起来闹革命”的号召,为促进红卫兵各派大联合而成立的一个过渡性社团组织,全县11所中学各选派一名代表参加。我作为陶吴中学师生推选的代表,在其中负责宣传文化工作,办公地点设在已停课一年多的江宁职业技校。没想到,就在我刚到家的第二天,北京空军接兵团也临时借住这里,团长办公室就在我们隔壁。得知这个消息,一心想当兵的我异常兴奋,立即风风火火赶往县城。
我家住地到县城的直线距离本不算远,也就30来华里,与到南京城里差不多。只是当年交通远不像现在四通八达,去县城得先步行个把小时到乡里等长途车,待到了南京中华门后再换乘郊区车前往。如今只需半个来小时的路程,那天竟耗去我六个多钟头。当我马不停蹄赶到的时候,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当天上午,接兵团已移师我们中学所在地陶吴镇。顿时,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大失所望地瘫伏在课桌拼成的工作台上。
“怎么啦,太激动了吧?”不知什么时候,留守值班的小蔡吃完晚饭回到这里。他对我说:北京来的空军接兵团有位姓田的团长,从我们几个人的合影照上见到你,听说你杨志怀能写会画还爱摆弄乐器,特意叮嘱让你尽快去陶吴找他。
真的?不可能!我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你想啊,我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家子弟,那位团长与我未曾谋面素不相识,人家怎么可能让我去找他?真去找他人家团长能见我?
“千真万确,毛主[xi]保证!”见小蔡竟然冒天下之大不讳,说出当时绝对禁忌的这等话来,刹那间我像是被注射了兴奋剂似的,不顾一切冲出办公室,一路狂奔跑向汽车站。竟忘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长途汽车早已停运。
田团长是位山东大汉,待人和蔼可亲,说话不紧不慢,嘴上总爱叼个烟斗。次日清晨,当我带着一身寒气来到接兵团,得知我饿着肚子走了30多里夜路才赶到这里,他立即安排司务长领我去食堂就餐。饭后,简单询问几句并让试试笛子和二胡,田团长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家伙啊,马上给我回家去,到你户口地去报名,先参加那儿陆军征兵体检。放心,只要你身体没大毛病,政审能过关,等到兵员分配的时候,我一定把你要过来带走!
事后渐渐才知道,田团长一行人来自北京空军独立第四师。这是一支战功显赫的地空导弹部队,师首长十分重视部队的思想文化建设。田团长离京之前,师首长特意对他交待:遇有文艺特长的小青年,要想办法给带到四师来。
(二)
兴致勃勃回乡报名体检的第三天,我就沮丧地返回北空接兵团驻地。没料想,仅量完身高体重,连五官科都没查完,我就被刷了下来。理由和结论是:年龄差两岁,体重少两斤,右耳膜陈旧性穿孔,“不符合服兵役”。
现在想起来,当年乳臭未干的我也不知哪来的那股韧劲和勇气。回到北空接兵团驻地后,我竟不知深浅地和接兵干部吃住在一起,寸步不离地跟在田团长屁股后面死磨硬泡,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你不是许诺只要身体没有大毛病,政审能过关,就一定把我带到你们部队吗?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社会关系一清二白,不就是我患过中耳炎留下耳膜穿孔吗?我的右耳听力丝毫没受影响,你们空军也不像人家陆军武装泅渡,只要我注意防止耳朵进水,早就好了的中耳炎怎么会复发……不知是被我的执着所打动,还是田团长心中已有定律,一天午饭后,他特意指定随团老军医单独为我体检。结果,除仍查出“右耳膜陈旧性穿孔”,又多了项“肝大约一点五指”。
“你必须赶紧到市级医院化验肝功。肝功是不是正常,决定你这次能不能当兵。最晚在后天午饭之前,你务必把医院报告交给我”。受田团长之托,老军医一脸严肃地郑重告诉我。
不到两天就出肝功化验结果,即使在医学发达、设备先进的今天也难做到。所幸当时我不懂也没想这些,只想到舅家表嫂是南京妇产医院的护士长。当我心急火燎地赶到那里已是下午四点多,热心的表嫂赶紧带我去找医生。那位医生听罢十分为难:帮忙查验没问题,只是不可能这么快出结果,何况抽血还得等明天早晨空腹来啊。见我急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表嫂边安慰我边向医生求情:小表弟的健康状况我有数,逢年过节常和我们全家共用碗筷吃饭,他的肝功不会有问题。再说了,报名参军、保家卫国是好事啊,你就成全我小表弟吧……
次日清晨,我小心翼翼地把悬系自己命运的“肝功能正常”报告单,提前送到正准备移师县城的北空接兵团。看罢,不苟言笑的老军医诡异地笑了笑,和蔼可亲的田团长会心地点了点头:小家伙,放心回家过年去吧。如果不出意外,五天之内你就会接到通知书,顶多半个月就跟我出发去北京!
回到家里才知道,就在我来回奔走的那几天,接兵团已派两名干部对我直系亲属和社会关系进行内查外调。难怪田团长说话的语气那么肯定,原来我的政治审查已经过关。
说来也巧,大约在我当兵20年之后,北空政治部统一组织清理文革期间入伍的干部档案,让我有幸亲眼看到自己当年那张《应征入伍体检表》,结论栏中那“不符合服现役”的蓝色印戳格外惹眼。我不由自主地笑道:本人当兵这么多年,从未因病请过假,更没生病住过院,这样的身体怎么就不合格?看来征兵条件真得改改才是。
(三)
天有不测风云。原以为我当兵的事已成定局,全家人正欢聚一堂准备过年,万万没想到张榜公布的名单中竟没有我。
天啦!这到底是怎么了?见别人接到入伍通知书后奔走相告欣喜若狂,我一下子像是跌入万丈深渊绝望透顶。任凭父母怎么劝说,哥姐如何宽慰,我都不听不顾发疯发狂……
“杨志怀这个兵我们要定了,甭管他身体合格不合格,你们这儿放是不放,我们都要把他带走!”在县武装部的简易会议室里,田团长的话不紧不慢、柔中带刚。
“那么多好小伙哭着闹着走不了,我们推荐的人你不要,偏要把一个身体有毛病的人带走,你让我们的工作怎么做?不行,这不合适,不能例外!”年过半百的武装部长寸步不让。
“那好啊,既然这个兵不能例外,那我们对所有人都不例外,包括你们想塞进来的那几个部队干部子弟,我们一个也不要!”田团长点燃烟斗吸了一口,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那……”老部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我看这样吧,杨志怀的入伍通知和新兵被装可以不发,但手续你们给办,人由我们带走,这样是不是两全齐美?”没等武装部长回答,田团长就起身离开会场。
在县委招行所的一个房间里,接兵团张参谋把田团长与武装部长的交涉过程,完完整整地转告了我。听着听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失声哭泣起来。
这是感激的泪!幸福的泪!
1968年2月8日,农历正月初十,晚8点整。这是令人终生难忘的历史性时刻。一队身着新军装、胸戴大红花的新战士,在众亲友簇拥和乡亲们的夹道欢送下,含泪告别江南这片热土,依次登上军用敞蓬卡车,一路高歌向江北浦口火车站驶去。
最后一个登上车的是我。没有军装,没有红花。依旧一身学生装束,只是多个母亲给准备的简易行囊。虽说有点遗憾,有点孤单,但我的军旅生涯即将从此开始,心中充满的则是无比的幸福、感激和对军营生活的不尽向往……
从1968年1月刚满16岁报名当兵,到2006年12月年满55岁正式退休,我的风雨从军路至此已画上句号。无论这个句号画得圆是不圆,我都将永远铭记生我养我的已故父母,铭记当年四师的各位首长,铭记为我圆梦的田团长,铭记所有理解我帮过我的热心人。如果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的今世今生。
值得欣慰也可以告慰的是:当年身着军服从南京来到北空部队的那152位战友,已无一例外地相继脱下军装复员或转业回乡。唯独一身学生装束、带着几丝遗憾而来的我,这身军装一穿就是整整四十年。
2007年8月于御景园公寓
(摘自《陈年老酒》——杨志怀文选)
-全文完-
▷ 进入京城金陵客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