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霖说,那时,她的母亲还没出嫁。她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弟弟,刚刚被海军录用。
母亲听到弟弟从外头兴冲冲地跑进来,喊着自己被海军录用的消息,嘴角欣慰地扬了起来,笑意爬上脸颊。
母亲拉着弟弟在桌旁聊了会儿,便去给他准备行李。
小霖的舅舅从小就是个老实人,长这么大从没惹过什么事,就是也不大聪明,做事做人总有些笨。所以母亲总要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弟弟。直到这回,弟弟终于要离开自己身边,去海上过大半个人生,她有欣慰,亦有些难过与不舍,眼泪却被她卡在睑下。
村里还有几个要去出海当海军的年轻人,这时也都在家准备行李,和亲人道别,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再相见,或许第二年就会给他们放个短假,或许再过五载才能再见家人一面,心里都有些矛盾,一面为了这工作高兴,一面为离别哀伤。月有阴晴圆缺,凡事总不完美。
为了庆贺,村里的人早就敲着锣打着鼓欢送他们,在村里排起长队,母亲也跟着队伍,送弟弟去新兵集中地地方。然后看着弟弟换上军装,蓝色条纹的领子,带着尾的帽子。弟弟走出来,母亲都认不出这个至亲的人了,是真的认不出了。
他们在那又寒暄几句,船上便开始催新兵上船,弟弟望了望船,转过来看了他的姐姐最后一眼:“姐,我一定赚钱给你花。”
母亲点了点头,眼泪又有些冲动。
小霖的爷爷经常会从正对着门的田间小径回来,带着一包蚕豆,或是一包糖果。小霖天天瞅准了时间,估摸着爷爷就要回来了,她便坐在门槛上,望着那条小径,等着爷爷出现。爷爷从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每次都能从爷爷手中接过各种各样的零食,笑盈盈地抬着头看着爷爷慈祥的脸。
直到那年,爷爷去世了。
长大后的小霖再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发现已经不记得爷爷的模样,心里一阵失落。
上小学的时候,小霖对读书这回事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放在心上,成绩也没有好过。她只喜欢玩,跟村里的几个小男孩小女孩四处瞎玩。偷挖别人家地里的番薯烤着吃,偶尔被抓到免不了一顿臭骂;去树上抓虫子,被毛毛虫弄得满脸的包,痒得要哭;因为不敢向母亲要钱买零嘴,就向同学借钱,最后拖了很久都没还,同学叫了几个伙伴一起到她家门口叫她还钱,母亲听到了就拿钱让她去还,她讪讪地还了钱回来,母亲便开始“教育”她。要是多说了几句,她便上楼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半日不支声,吃饭时间也不下楼。母亲只好亲自上去哄她,哄够了她才乖乖吃饭去。这大概是那时最幸福的事了。
一次她玩得太迟才回来,母亲着急得上窜下跳,她刚一到家母亲就一副要揍她的样子,那时不懂事,不知道母亲只是做个样子吓她,便飞快地跑走,母亲就在后面追着,叫她快点停下来。跑着跑着,不知被什么绊到,整个人倒在小水沟中,浑身都湿透了。
那时是冬天,衣服很难晾干,母亲无奈地拿出一件薄衣裳给她穿上,包一大床棉被,掩实。天已经很黑了,母亲在楼下洗衣服,又滤了一遍,拧干后点了些煤炭不知花了多久才把衣服烘干。小霖早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床头摆着昨天还肮脏不堪的衣服。小霖摸了摸,上面似乎还有余热。
那天天气晴朗,一大早就有一只喜鹊在梁上摆弄嗓音,母亲诧异地听着,半日都有些心不在焉。中午正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人说了句:“哟,回来了个留洋客啊!”母亲啪得一声放下筷子冲出门去,小霖也跟着出去,门口站着以为陌生人,母亲压抑不住喜悦的心情:“小霖,快叫舅舅!”
小霖轻轻地叫了声,舅舅。
见到舅舅,小霖没什么感觉,倒是舅舅带给她的苏打饼干让她兴奋了好久,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东西,对小孩来说堪称“奢侈”。舅舅还带了些绸布,让母亲给小霖做些衣服去,小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母亲和舅舅在桌旁说了这些年的生活,舅舅告诉母亲他的妻子对他的钱管得很严,他几乎没有了对工资的支配权力。母亲叹了叹,没说什么。
第二天,舅舅又出海了,小霖看着走远的舅舅,不禁希望他能常常回来,再带着些苏打饼干。
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舅舅。
村里的乡民主要靠编竹篮为生,小霖家也不例外。小霖小学都没毕业,就没再读了,不仅是因为她不想读,也因为家里经济能力有限,供她上学还得给家里多添个负担。到了她十六岁那年,家里就开始给她安排工作,一开始在一家铅笔厂做加工,厂里还送笔,只是她自己已经不需要了,倒是带了些回来给还在上学的弟弟,对,她也有个弟弟,她还有个哥哥,也没上几年学。
后来铅笔厂倒闭,她又转到一个纸箱厂工作,那些纸片的边缘都很锋利,小霖的手指常常被划破。她常常看着自己被划开的伤口,那伤口多么平整,深得几乎要看到指骨。一开始,小霖一被划到,便整天关注着那个伤口,后来,伤口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她渐渐地也就习惯了,麻木了。白胶布在拇指缠了一圈,又一圈。
慢慢地,她也给自己攒了些钱,为自己买了一辆自行车。她缓缓地推着自行车,看着阳光在车杆上的反光,干净,明亮。心中突然前所未有地快乐,似乎这些年的努力生活,总算有了点结果。她没有骑回家,而是就这么静静地沿着小道把车推到家。然后找个干净的位置摆好,每次骑之前都要细细看一番才上座。
一天,弟弟说要去个比较远的地方,想借自行车。小霖犹豫了一下,口袋里的钥匙攥在手中。虽然有些不舍得,但还是在一番嘱咐后那自行车借给弟弟。弟弟牵着车出去,小霖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自行车在视野里慢慢变小,变小,最后消失在街角,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车的牌证躺在路边,也因被遗忘而不安躁动。
弟弟很迟才到家,低着头,小霖没有看到自行车,迈着大步到弟弟跟前
“车呢?”
“牌子丢了……检查的时候……被……被扣押了……”
小霖微张着嘴,呼吸的气息有点乱,有责备的味道,双手不时地颤抖。姐弟俩没再说话,在门口僵持着,站了很久。小霖突然转身进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一夜等都没开,屋里有点暗。风从门缝吹进来,小霖坐在床边,有点凉。
岁月不停地走,母亲脸上的皱纹愈来愈明显,发福的体型却似乎从没变过。
小霖也听说舅舅退休了,有回见到他。据说他每月有四千的退休金,但穿着一点都不想是个有钱的人,只是常常出去赌博,输了很多钱。回到家里还曾经被他老婆用木椅砸破了额头,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包扎。他们村里的人都说他是个没出息的人,告诉他还不如找个江跳下去呢。
小霖想着那些往事,躺在床上睡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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