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寒气愈来愈重,新公园里已经没有几个游人,偶尔在黑暗的甬道上走过一个人影,看上去幽灵一般。柏树在四周悄悄地立着,一阵风刮了起来,空地上的几个红的、白的塑料袋被风吹得飘来飘去。灯光下,那些塑料袋好似一个个旋转游荡的浪子。
刘小宝倚在公园角落的一根铁柱灯下,望着那些漂浮的塑料袋在发呆。呼呼的北风将他的耳朵吹得生疼,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私家车就停在公园门前,但是他就想坐在这里,感受一下寒风带给他的暂时的清醒。每逢刘小宝想念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总要忍受这一阵悔恨的痛苦。那一股撕心裂肺的难过,不由自主的会在他心中翻腾起来,好像一团烈火一般,愈烧愈毒辣,他感到心脏被烤的快要焦了似的,脚下却虚弱的不能移动。他把面颊贴在冰冷的铁柱上,含糊的叫着:“妈妈……妈妈……”
刘小宝的母亲去世那年,刘小宝才刚满二十岁,他在千里之外的广州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刘小宝的脑袋迷糊着,好像做梦似地,挤进参加葬礼的人群中,望着母亲离世的大照片,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父亲冲上来,一拳头打在刘小宝的脸上,刘小宝瘫在地上,嘴里流出一口血水。
“你竟然还有脸回来!死的人不是你母亲,你也不是我儿子!”
父亲悲痛欲绝的话语,让刘小宝抬不起头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没了灵魂的躯体,没有任何思想和情感。他把嘴里的血水咽在肚子里,问父亲:“我妈妈的尸体呢?”父亲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从口袋取出一封信递给他,那是母亲留下的遗书。
据亲戚交代,母亲留下遗书便销声匿迹,有人说她跳了水库,有人说她死在了荒山野岭,也有人说她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喝了农药,但是没有人找到她的尸体。那一晚,刘小宝就躲在新公园的角落里,透着昏黄的灯光,母亲的字迹好像是一根根带刺的钢叉,狠狠地刺着他的心,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刘小宝好像从字里行间中,看到了母亲布满皱纹的脸,那一双充满母爱的眼睛,就那样期盼地望着他,嘴里乞求着说:
“小宝,你是妈妈的好儿子,你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我的钱?”
那年刘小宝十八岁,他迷上了赌博,因为没钱,偷偷拿了母亲藏在柜子里的五万元钱。他躺在床上,不敢面对母亲的眼神,装着一副无辜的样子。母亲两手握在一起来回使劲揉搓着,说:『你告诉妈妈实话吧,我保证不告诉你爸。你知道那里有多少钱吗?那是整整五万快钱啊,咱们一家人的血汗啊!你告诉我实话,到底.......』
听着母亲轻柔的话语,刘小宝垂下眼睛,一颗豆大的汗水正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却说道:『我真的没拿,妈妈。』
母亲握住他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着: 『小宝,你十一岁就开始偷偷拿我的钱,我都知道,你一共拿过我多少钱,我心里都有数。我没有揭发你,我希望你只要不学坏,妈妈什么都可以忍让。是妈妈给你的零花钱不够用吗?你告诉妈妈,妈妈可以给你,几百不够,妈妈给你一千,一千不够,妈妈给你两千。但是,你要跟妈妈说实话啊儿子……』
刘小宝依旧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他由起初的躺在床上的姿势变成了半坐在床上,他看到母亲的眼睛在房间里的角落四处搜寻了一番,又无奈叹口气,扭头向他说:『小宝,你是妈妈的好儿子,』她暗淡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希望,“告诉妈妈实话,你放心,我绝对把这件事情保密,只要你说实话,妈妈绝对不会为难你的!妈妈知道你还小,不花钱哪行?只是那太多了,你要把钱交出来,妈妈一定会给你钱的,好吗?”
刘小宝满脸通红,鼻翼一张一翁,胸脯一起一伏的。母亲见他不答话,两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冒了出来,她用袖子揩了揩眼睛,继续说:『小宝,你心里想的什么妈妈都知道。从小把你养到大,妈妈费了多少的心血啊……你有多少心思妈妈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是你拿了,我可以给你两千快钱,让你好好玩几天……那可是……如果真是小偷偷走了,我可真不想活下去了......』
刘小宝的眼泪无声息的掉了下来,他哭着摇着头。母亲咬着嘴唇,一张通红的脸突然扭向门口,叫道:『小贝!进来!搜!』
小贝是刘小宝的弟弟,是个精明又听话的小伙子,他进来的时候刘小宝痴痴呆呆的,就那样看着弟弟的眼睛,看着他钻到自己床底,看着他翻过书柜,看着他打开电脑桌下面的小柜子,看着他向自己的鞋柜走过去……刘小贝打开了其中一个鞋盒,鞋盒里面没有装鞋子,装的是一叠一叠的红色的钱——刘小贝抱着鞋盒,瞪大了眼睛,痴痴地转身看向母亲!
母亲猛地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像个小孩子一般仰天长笑起来,笑了一阵,笑声渐渐转化成了嚎嚎大哭。她使劲用手在地上拍打着,两腿乱蹬,最后在地上打起滚来。呆坐在床上的刘小宝似乎听得见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母亲的脸颊,重重的击打在他灵魂的声音。
刘小贝把鞋盒里的钱收拾了一下,找了一个塑料袋装了起来,哄着妈妈要她站起来。但是妈妈没站。刘小贝的眼泪也跟着哒哒的往下掉。刘小宝咧着嘴,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没有上前去搀扶妈妈,而是穿上鞋就奔跑出了家门。刘小贝怒骂了一声,赶紧抬脚也追了出去,可是哥哥跑的太快,他追出了大门,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呜呜……妈妈……妈妈……”刘小宝倚在铁柱上,眼泪刷刷的往下掉,但他并不伸手去把眼泪抹去,就那样贴在他的眼睛上和脸上,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漂浮的塑料袋也变得一片浑浊。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光秃秃的,手心有厚茧,五个手指岔开来,就像五根短小粗糙的木棒。母亲用手紧紧攥着他的手,笑着说:
“没有关系,只要你知道错了,改正错误,以后做一个好孩子,你还是妈妈的好儿子。”他却不依了,紧紧闭着眼睛吼道,“不行,我真的没脸再活下去了,妈妈,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没有脸再活下去了!”母亲把食指竖在唇前,“嘘,不要说了,只要你从今往后踏实的留在工厂,替你爸爸多分担一些工作,我就心满意足了。好了,你睡一会儿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刘小宝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发出一丝声音,但是眼泪依旧从他紧闭的双眼里向外不断的流淌出来。母亲坐在他身边,就那样动人地望着他的脸,一动不动地,望着。
刘小宝睡熟了之后,母亲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站在他的身边。刘小宝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的显示出他惨白的、稚嫩而忏悔的面容。
母亲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她永远好像只穿那么一件灰色夹克,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伫立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歙动着,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出了一大滴一大滴混浊的眼泪。
刘小宝的父亲开了一家私人工厂,由于缺乏人力资源,从那以后,一直不学无术,放荡不羁的刘小宝,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每天都留在工厂里干活儿,对于爸爸的话,就像是命令一样,他总是怀着一份愧疚的心理去服从。
春去冬来,刘小贝已经升入了高中,父亲对他的态度和刘小宝显然是不同的两种待遇。每当刘小宝看到父亲慈祥地咧着嘴和弟弟说话时,他心里总要冒出一种无限自卑的感觉。他总是听到父亲说:“你这个不懂事的败家子,你看看你弟弟,再瞅瞅你自己,你还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吗?”有时,母亲也会上来劝慰说:“我家小宝怎么了?人家八点就起床干活儿去了,现在也不溜出去玩了,这是多么好的改变啊。”父亲却说:“八点起床?八点还早啊?人家上班的工人七点就已经来报告了,他要是给别人打工,不发工资都没人要。小贝在学校五点半就起床,比起他可辛苦多了,他还不知足,不知道给我踏实干!”
刘小宝心里很苦,特别是父亲说他上班不如弟弟上学辛苦时,他心里就时常涌出一种随时要叛逆的冲动。那种冲动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终于泼笋而出。在父亲一次次严厉的批评和打击之后,刘小宝又一次贸然选择了离家出走。
他就像是一只小兔子,寻寻觅觅,躲躲藏藏,在冰冷的荒原里来回流窜,就是不肯回家。
在外面,他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他和他们去酒吧,去夜店,还陪他们去赌场。回家的时候,母亲哭红了双眼,整个人瘦了一整圈。他却带回来一个沉重的消息。
“妈妈,我赌博……输了20万。”
他看到母亲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憔悴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皱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那天晚上,父亲从车间抽出一根三角带,把刘小宝捆绑起来,狠狠地打。刘小宝的屁股被打的开了花,母亲在隔壁掩面哭泣,却并不像往常一样阻止。刘小宝已经没有了气力挣扎,只能任由三角带一下一下摔在屁股上,他好像已经没有了痛的知觉,他想,或许我已经快要死了。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母亲哭泣的声音,然后自己被放到了柔软的大床上。
母亲说:“同理,你不能怪他。你要知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你打他能解决问题吗?你把他打死就好了吗?再说,他才十九岁,你得试着理解他。他值得你去理解。”
“我理解他什么?我理解他天天上网打游戏?我理解他嗜赌成性?——我再理解他他就要进监狱了!”
“同理,我知道。”母亲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流了下来,声音却更加温和地说,『可你得尽量看到他的优点。他也就是贪玩了点——真的是这样。你也记得他是个好孩子,对吗?”
“好孩子?你说他是好孩子?”同理继续发飙,『我问你,有好孩子拿刀捅老师的吗?有好孩被爸爸骂两句就离家出走的吗?有好孩子赌博输二十万的吗?我辛苦挣钱就养着他玩啊我!』
“什么呀,没有啦。”母亲说,“小孩子不都这样吗,估计他现在就后悔了。你不要老是恐吓他,你要是对他好一些,也许他会改变想法——我知道他会的。”
“20万啊,玉竹,20万啊?这多亏了有我们这个厂子,若不是我们有这个厂子,他这20万该怎么还啊?把他卖了能值20万吗?!”
“呜呜……妈妈……妈妈……”刘小宝觉得自己脸上的泪水已经结了冰,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使劲在脸上揉搓着。他好像看到了母亲那双幽怨的眼睛,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却充满了爱。
那个晚上,母亲伸手把他的头揽入怀里,拥抱着他,对他说:“我已经替你还了赌债,你父亲并不知道。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好好在家上班,替爸爸分担辛苦,做个懂事的上进的好孩子,好吗?”
然而他却用手推着妈妈的肩反抗着,嘴中说道:“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要抱我……”
“你这个傻孩子!你在妈妈眼里永远只是小孩子!”母亲制止住他的反抗,悲伤而又温柔地说。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母亲眼睛里充满着悲哀,使他的心灵倍受感动。他想哭,但是他抑止住这种想法的冲动。母亲抚摸着他那被汗水湿透的蓬乱的头发,静静地说:“我知道你对父亲的不满,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
刘小宝觉得眼皮很重,嘴里觉得有一种无名的苦味。他从睫毛之间望着妈妈愁苦的面容。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妈妈柔和的声音:“是你爸爸的错,但是你,你不要总是欺负妈妈好吗?——还有你姐姐弟弟们,我们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就和我们沟通……”
他紧闭着眼睛说:“我爸爸不应该那样对我……”
母亲喟然长叹,心酸的要命。但是,她仍旧说:“爸爸对你一切严厉的管教并不是存心要和你过不去,你是厂长的儿子,是老板的儿子,你要给工人们树立起一个榜样。爸爸是怕迁就了你,却会毁了你……你也可怜可怜你妈妈,好不好?”
听着这悲伤而温和的话,刘小宝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妈妈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可是妈妈在家里却如同没她这个人似的,她总是沉默着,一天到晚地默默为大家付出,她总是穿着那唯一一身朴素却干净的衣服。刘小宝因为不愿和爸爸见面,被爸爸拿三角带殴打那次的最近一个时期他又离家了,因此和妈妈也疏远了些,现在,他逐渐地清醒过来,细细地望着她。
她长得不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的劳作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仿若总是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椭圆形的,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大部分妇女工人所共有的不安而哀愁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在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闪耀出一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她的两颊滑下来。
刘小宝说:“对不起妈妈,我又让你难过了。我天生就不是个强者,我无法像爸爸一样扛起家里的重担,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懦夫,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母亲说:“小宝,你爸爸曾经也不是强者。没有天生的强者,一个人只有站在悬崖边的时候才会真正坚强起来。你有妈妈的庇护,所以你坚强不起来。 ”
“妈妈,”他平静地说。“给我点水喝。”
“我给你去冲杯热茶来……”
可是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站了一会儿,手里的杯子便有点颤抖了,里面的热水来回地晃动。
妈妈把杯子放在桌上,她默默地跪在佛爷前面。
从那以后,刘小宝主动留在家里和工人一样每天干活,不出门,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母亲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脸象是被混凝土铸住了,他傻呆呆的站着,惨惨的死盯着地面,如同木偶一般。泪水在眼窝里盈含,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那段时间,母亲非常留心地注意刘小宝的行动,她觉得儿子嫩白的面孔渐渐地苍白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若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那几天,常有刘小宝的朋友来找他玩,但由于小宝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上班,总是碰不上,大家也就不来了。
三个月后,他开始变得和普通工人一样,当院子中央的汽笛震颤着吼叫起来的时候,在睡梦中还没有得以使疲劳的筋骨完全恢复的小宝,满脸阴郁的,就好像受惊的蟑螂似的,从他那温暖的小房间里走出来。在寒冷的微光里,他不愿用冷水洗脸,也不愿用热水洗脸,便朝着院子里最北边的那一座高大的彩钢瓦车间走去。在那儿,机器正睁开十几只油腻的四方眼睛,摆出一副冷漠自信的样子等着他。
当院子中央的汽笛再次响起的时候,刘小宝便一直就瞪着眼睛望着车间外面,当看到接班的工人一个个都出现的身影,他的嘴角才会出现一丝解脱的笑意。
车间从它石头般的胸膛里,将小宝抛掷出来,好像投扔被割下来的无用的桶边一样。
这会儿,小宝的精神有点亢奋,甚至是喜悦——一天的苦役已经做守了,香喷喷的饭菜和休息正在等着他。
妈妈看到小宝的突然改变,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他是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一旁的什么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起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小宝!你身体不舒服吗?”她有时问他。
“不,我很好!”他回答说。
“瘦多了!”她叹息似的说。
“没事,妈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小宝安慰妈妈说。
“你的金项链呢?怎么好久不见你戴了。不会丢了吧?”妈妈试探着问道。
“没有,我放起来了,干活儿的时候碍事。”
妈妈和小宝之间不常说话,小宝上夜班的时候,他们俩碰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吭地冲个热水澡就回屋睡觉,中午也不起床吃饭。一直到了吃晚饭,小宝才会被妈妈唤到厨房,小宝会和妈妈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之后又回屋里,就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呆着,一直到零点接班。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她觉得儿子的话愈来愈少了,同时,她又感到他的话里,添上了许多她听不懂的新字眼,而那些她所听惯了的粗暴和凶狠的话,却从他嘴里找不到了。在他的行为举止方面,也增加了许多让她注意的小细节:他戒除了喜爱漂亮的习惯,对身体和衣着的干净却更加注重了,他的一举一动,变得更加洒脱,更加矫健,他的外表也更加朴实、柔和了——这一切都惹起妈妈的焦虑不安的关心。对待妈妈的态度,也有新的变化:小宝哥有空就扫房间地板,也学会了亲手整顿自己的床铺,总之,他是在努力地减轻妈妈的负担。
小宝哥房间的书架上,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妈妈说话时用“您”,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她说:
“嗳,妈妈,我回来迟一些,请您不要担心啊……”
这种态度使妈妈欢喜,从刘小宝的话里,她能感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
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厉害地搅动了她的心,她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
就这样,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不知不觉地,一年也过去了。这之间的生活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与日俱增的担忧,日子过得奇妙而沉默。
过了年,刘小宝已经二十岁了,母亲原本以为他已经变得成熟,已经长大,可是他竟又一次莫名的离家了。在等待儿子归家的那两个月里,母亲却得到了一个“定时炸弹”。
刘小宝竟然又欠了赌场90万元人民币,不仅仅只是这样,就连亲戚邻居也跑过来,他说他的铲车被小宝借走了,价值65万元。他说他的私家车被小宝开走了。另一个亲戚也无奈的说他帮小宝去银行贷了20万人民币……她感到脑袋里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密密麻麻,吱吱嗡嗡,她只看到别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一个深秋的夜晚,刘小宝偷偷回家了。母亲把他关在房内,声泪俱下,噗通一声跪在了儿子面前。
『我求求你了,可怜可怜你的妈妈吧,以后不要再赌了,好吗?』
母亲肥硕的身躯好像一座大山倒了下去,刘小宝也噗通一声给母亲跪了下来:
『妈妈,我对不起你。』
『只要你改过自新,浪子回头金不换,90万我们可以慢慢还,还完以后你还是一个好孩子,回头吧,好吗?妈妈等你!』
『妈妈对不起,你把我杀了吧!我不想活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样?!』
『妈妈,对不起,我愿意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补偿我所犯下的所有罪过。』
『你想过妈妈没有?你这个混蛋!』母亲突然凶光毕露,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
刘小宝双手捂在脸上,把头深深地埋下。
她感到力不从心,全身瘫软无力,自己的双腿就像火中的蜡烛一样溶化了, 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蜷缩在地上。她捉住儿子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就像搂住了*奶的婴儿。刘小宝抽出手,抹了把眼泪,又伸手去搀扶母亲,看样子是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的屁股往后移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
『妈妈,我这一辈子真的完蛋了……谁也救不了我……』刘小宝说着,站起了身,摇着头踏出了门。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追了几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让牛用角猛顶了一下,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她冲他的背影喊道:『你若是不回头,妈妈就死给你看!』
刘小宝立住了脚步,回头说道:『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有办法,不就是90万吗,你人生的路还有很长,你踏踏实实留在厂子里继续上班,欠别人的钱,我们拿一辈子去偿还。如果你还是选择离开,你就是要了妈妈的命!』
刘小宝麻木不仁,转身窜出了大门。
她追到门口,望着儿子跑远的背影,她手扶着门框,感到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仿佛随时都会沉到地下去。只有把住门框才能沉不下去。她大声地哭叫着,她感到手指一阵阵地酸麻,逐渐变得僵硬,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然后她就感到身体飞快地坠落下去,终于落到了底,并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周围还有大量的泥土飞溅起来。
“呜呜……妈妈……妈妈……”刘小宝用袖口抹干脸上的泪水,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点燃,在烟雾缭绕中,他再也看不到母亲的一切面容了。曾几何时,他一直觉得母亲没有去世,因为他没有看到母亲的尸体。他一次次的在梦中惊醒,他一次次的神情恍惚,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也过去了……直到父亲为孩子们找了一个后妈,母亲依旧无影无踪。
后妈是一个严肃的人,她第一次站在刘小宝面前时,刘小宝颤巍巍地望着她的面容,却丝毫也搜寻不到母亲一丝温暖的气息。
在外面,刘小宝是一只孤独的狼,凡是他经过的地方,总会有许多的人对他指指点点。那些人说:哦,就是他,把他母亲生生气死了。还有人说:就是他,他妈妈问他以后还赌不赌博了,他说以后还赌,他母亲就自杀了。
在家里,刘小宝是一只被孤立的狼,曾经饱受他欺负的两个姐姐,自母亲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包容他的缺点。他呆在家里的那些天,母亲亲自喂养大的那只猫咪一反常态,任何人喂它食物,它也不吃,整天瞪着彷徨的眼睛,喵喵地叫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一个星期后,那只猫咪饿死在仓库里。刘小宝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和猫咪的命运似乎是一样的,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关爱,他应该如何生存?
刘小宝好像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兔子,他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他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也不去靠近任何人。
一个晚上,后妈对孩子们说:“孩子们听我说,一个家庭的团结需要一个制度。刘小宝现在有90万元的外债,”她把脸扭向刘小宝,“以后,你如果留在家里干活儿,每个月发给你和工人一样的工资,你可以攒起来还赌债。如果你有更好的挣钱方法,随时可以离开家。”
刘小宝浑身打了一个寒噤,父亲讨好似地望着那个女人,两个姐姐和弟弟都把脸扭向别处,不去看刘小宝。
刘小宝不再挑食,不再离家出走,刘小宝不再去网吧,不再和任何人来往。他每天都留在工厂里辛苦工作,没有一丝怨言,每个月会从后妈那里领取到属于他的基本工资,然后存起来,还赌债。
没有妈妈的存在,刘小宝觉得吃一顿饭,都是欠别人的。
刘小宝这才真正的像变了一个人,他发奋图强,努力钻研技术,不怕艰苦,仅两年时间便成为了濮塑厂的最高级技术工。他对父亲说:“爸爸,您年纪大了,就好好安享晚年吧,我肯定会努力把咱们的厂子搞大,然后赚够足够的钱去还赌债,去照顾您老人家。”
刘小宝不断地创新,不断地发展,他的能力早已远远超出了父亲。在母亲去世的第四个念头,他竟然把父亲的工厂扩大了近三倍。不仅用赚来的钱还完了赌债,还为父亲在市区买下了一套昂贵的楼房。从那以后,父亲总是偷偷地掉眼泪,偷偷地对刘小宝说:“如果你的母亲现在还在,如果你母亲能看到你如今的改变,我想,她……她看不到了……”
“呜呜……妈妈……妈妈……”刘小宝轻轻叫着,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那封遗书。他小心的打开来,母亲的字字句句都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好像看到了母亲泪流满面,期盼的眼神望着他,对他说:
“小宝,你还记得吗?你五岁大的时候,第一次学习骑自行车,是妈妈在后面推着,跑着——那天下着漫天大雪,我跑了一个上午你才学会,我不知在雪地里摔倒过多少次——你不知道,因为你不在意妈妈。”
“小宝,你还记得吗?你六岁大的时候,你特别喜欢吃方便面,那天你早上起床晚了,没有吃早饭便匆匆去了学校。上午我去超市给你买了一包最贵的方便面,两元钱一包吧,等你放学回来煮给你吃,你欣喜的把碗给接住了便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口你就停住了,然后愤怒地把碗在地上一摔!你告诉我,妈妈,这是干吃的方便面,不能煮着吃,太难吃了!”
“小宝,你还记得吗?你七岁大的时候,秋天,你那天放学回家,我在院子里洗完衣服,刚要把水泼在院子里,你一股脑的从大门内冲了过来,我来不及,于是水倒在了你身上。你愤怒的把书包一扔,上来就打了我几拳……”
“小宝,妈妈为了你付尽了毕生的心血,然而我却不能使你浪子回头,你一次次的,一次次的刺痛母亲的心,我已经无力再乞求什么。当我问你能否改变的时候,你给跪下来那一刻,说“妈妈,你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你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但妈妈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你太娇惯的缘故。”
“小宝,妈妈走了,以后你自己还要走很长的路。妈妈相信你一定会长大,会懂事起来的。如果哪天你走上了绝路,如果哪天你有了一丝想念妈妈的念头,如果哪天你有了一种想要浪子回头的心,妈妈会等你,等你长大,我会继续爱你。”
“等你真正长大了,真正的知道人生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时,等你真正的爱妈妈了。我会回来的。”
“母亲等你。”
“呜呜……妈妈……妈妈……”刘小宝握着纸张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这些年来,他在无数次的梦里,他看到母亲轻轻地向他招手,母亲说,你长大了,我就回来了。但是我现在做的还不够吗?我亲爱的妈妈,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刘小宝心里的悔恨与思念渐渐变成了愤怒,他的拳头越握越紧,纸张被他抓得变了形,他的眼泪也决堤了似地,汹涌的不住地向外淌。终于,他要紧了牙齿,大声喊叫了一声,把胸腔内的苦楚全部吼叫出来,“刺啦刺啦”把母亲的遗书撕成了碎片……
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像是一把把无情的利刃,在空中怒嚎着。顷刻间,天空竟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大地渐渐变了颜色,可是刘小宝仍旧呆呆地靠在铁柱上,一动也不动。他的思绪却越来越模糊,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衣服上,还有地上。
恍然,他发觉有一个人站在旁边,正定定地望着他。
他扭过头,在雪幕白点中,看到一个身材肥硕的女人正站在不远处,就那样热泪滚滚地望着他。
刘小宝突然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妈妈……呜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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