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弟兄六人,除三叔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外,余皆在家务农。
几十年来,亲戚之间极少谈及三叔,或许在非常时期唯恐祸殃自身,再者也没他的一丁点信息,仿佛已人间蒸发。后辈们只知道曾经有个三叔,别的就啥也不清楚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三叔突然回到阔别五十多年的故乡,村子顿时沸腾了。乡亲们三五成群地涌过来看稀罕,挤满了我家的老院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叽叽喳喳,从没有过的场面,看上去甚是热闹。
三叔走到院子里,亲切地与乡亲们握手,递烟,打招呼,然后热情地把几位年长者让进屋内叙话。
三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的多,非常有派。魁伟的身材,稍稍有点驮背,白皙的皮肤,与其他五个又黑又瘦的弟兄形成鲜明对比;上身穿着花色相间的格子褂,下身穿天蓝色牛仔裤,足下穿一双休闲鞋;左手中指戴一枚硕大的钻戒,脖颈上戴一串粗大的金项链,操一口浓重的台湾口音。浑身上下透着“洋气”,俨然一位归国侨民。三叔的衣着打扮在乡亲们眼里有些“古怪”、“另类”。
吃过团圆晚饭,年迈的父亲满眼噙泪,深情地牵着三叔的双手,问长问短;叔叔们也面向着三叔,寻根问底,声音哽咽;三叔一边诉说,一边泣不成声,不时掏出手帕拂拭泪花。弟兄六人围炉夜话,一宿未眠,说到动情处,个个啜泣不已……
据三叔回忆,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十七岁的三叔搂着刚过门的婶子正在被窝里睡觉,一群国民党游兵散勇闯了进来,硬是把他从被窝里强行拽出来,抢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还强迫抓他当了壮丁。从河南、安徽、江苏、福建,一路上被解放军追歼,国民党军队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兵败如山倒。到了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三叔随着国民党残部退守台湾,后又奉命驻守金门。1958年8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骤然发动了炮击金门战役,数十万发炮弹(百度:475,000发炮弹)倾泻到阵地,刹那间一片火海,没来得及躲进掩体的士兵倒下一片又一片,地上的工事几乎被摧毁殆尽。当时三叔吓懵了,耳边只能听到“隆隆”的炮声。幸亏一位大胡子长官,拽着他连滚带爬地钻进地下坚固的钢筋水泥掩体,才算拈了一条命。龟缩在下边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上峰来电说这儿平安无事了,才战战兢兢地上来透口新鲜空气……
在部队上混到一九七o年,因为没有学问,一纸令下,三叔转业到了一个学校当校工,看守大门。三叔用复员安家费在学校附近置了一处房产,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但一直未再续弦,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在台湾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三叔无时不思念着故乡,想念着亲人。几回回“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多少次“泪湿罗巾梦不成,斜倚薰笼坐到明。”……三叔也曾多次给家里写信,结果都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在逝水如年的岁月里,三叔也由一位热血青年变成白首老人。直到大陆和台湾两岸关系冰雪消融,实行“三通”以后,三叔才得以返还魂牵梦萦的故里,与亲人团聚。
三叔从台北飞到香港,从那儿给亲人们带回来许多礼品,其中包括一台日本“松下”电视机。这在当时称得上是奢侈品了。礼品平均分给了亲朋,唯独那台电视机送给了父亲。可能三叔意识里认为,父亲是家中的老大,父母不在,长兄为父,理应送与他。万万令他没有想到是,由此在亲戚之间产生一些隔阂和误会。
几个叔叔和姑姑认为分配不均,父亲沾了大光,时而流露怨辞,眼红嫉羡。他们和我家的关系弄得很僵,眼看越来越糟糕。三叔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后,分别到几个叔叔和姑姑家做工作,并每家送去500元以示平衡。
三叔把亲人们召集一起,动容地说,钱物都在身外,千万不要看得太重。我出门这么多年,体会最深的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才最幸福最珍贵的,也是我们最应该珍惜的。三叔的一番话,让亲人们羞愧自责,大家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村上的小学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每逢雨季,外边下屋内漏,师生们无法正常上课。由于县乡两级财政困难,村子经济薄弱,一时无力解决。这当儿,三叔听说了此事,从自己的养老金里拿出三万元,趁暑假的间隙,让校方从新翻修了校舍,增添了教学器材。校方深受感动,全体师生簇拥着三叔照了相,还请他在落成庆典大会上发了言。县电视台闻讯也赶来采访,连续进行了十多天的专门报道。三叔说,他并非图这些虚名,看到娃儿们上学环境不好,心里难受,自己还有点能力,有义务去做点善事。
村东头有位寡妇,男人走的早,撇下一双儿女无人问津,家境非常贫寒,日子过得窘迫潦倒。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唾沫星子压死人”,可三叔全然不顾这些,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常过去嘘寒问暖,接济母子三人。他说,我一把年纪了,站得正,坐得直,就不怕影子歪。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家人在我眼皮底下活受罪吧?!
三叔每年都要从台湾飞回来过上二三个月,一直到了签证期限,才恋恋不舍地再飞回去。随着身体的日渐衰老,三叔越来越留恋家乡这片故土了。他曾笑着对我说,要在小城买一处房地产,在此打发余生,安享晚年。我想,三叔那时一定会坐在小院子里,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过着诗意的暮年。令人遗憾的是,他的这一愿望终未能实现。
2006年12月,悲讯从台岛传来,三叔不幸染病西归,走完了他七十六岁的坎坷人生之路。家人于十字路口,斟下几杯清酒,捧起几抔黄土,向着海峡彼岸遥祭三叔:天堂安息!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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