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在大西北这座内陆城市的男人,大多都说过并认可这句老话:“人活世,靠三亲。”
三亲不是亲戚,而是指:一亲同学、二亲战友、三亲老乡。
同学战友好理解。老乡多是指那些同处异乡的人们且彼此原籍(当地称老家)的距离又相对较近的人。这些人见面时彼此可以称做老乡的基本条件,要由他们当时所处的位置离他们原籍的远近程度来决定。
老乡可以是一个村的,一个乡的,一个县的或是一个地区的,也可以是一个省的甚至是一个行政大区的。
比如在这座城市里,辽宁人和吉林人都可以互相称作老乡,因为他们都是东北人,这里离东北又很远。
一般情况下,只要两个男人之间有这“三亲”其中的一层关系,再加上彼此脾气性格等方面比较投缘,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可能会被这种“亲”弄得很紧密,多半会成为真正的哥们。
“靠”就是指一个男人立足于社会上,要有一些靠得住的朋友。朋友多,路子就宽,面子也大。路子宽就好活人(当地方言“活人” 的意思大概类似于“生存”的含义),面子大就好办事。
同学战友老乡从感情上讲是比较亲切的,人们也就最容易在其中寻找到知音并找到可以依靠的朋友。因此,在当地就有了这“三亲”的一说。那些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或不合群的男人,在这里多半是被人瞧不起的。
所以,这座城市的男人一般都侠义豪爽,朋友成群。
若一个男人孤身在外地,偶然间碰上这三亲之中的任何一亲,不管对方是帅是丑,都宛如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除心脏开始剧烈加速外,面部能动的肌肉也都得做一次久违了的,用当今的流行话说是“酷毙了的style”惊喜造型动作。
不过,若这三亲们三天两头在一起,这种惊喜程度就差远了,有时甚至都感觉不到。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三亲的感情烙印是早已深深地打在男人骨子里的。尤其是彼此再有利益关联时,这种三亲关系就可能会演变成“狗皮袜子没反正”,或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的那种铁哥们的关系。
这座城市的市国土资源局赵立柱局长就有真正的两位三亲:一位是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人称黑脸老单的单晴;再一位就是金宇地产公司的老总陈毛根。
三人的父母都是五十年代前来支援大西北建设的东北人。三人同在一个中学读书,同去一个部队当兵,又一同回到这座城市工作。三人的同学战友加老乡的三亲关系配套完整,每两个人之间都是一加一等于三的那种铁哥们关系,可谓是真正的集“三亲”于一身。
用陈毛根的话来说:“咱哥仨真是摞起来的亲!就是有谁把咱们撂倒放平了,那咱哥仨的关系也是三足鼎立,坚如磐石,稳如泰山,牢不可破!”
三人年轻时,就是其中一人找对象,事前事后他们都要聚到一起推心置腹地商讨一番,且不管最后商讨的结果如何,每次的截止时间都是以至少两瓶五十六度的白酒何时干完为准的。
赵立柱局长为这三亲中的老大,在中学和部队里都是班长。不同的就是在中学里管的人多一些,在部队里管的兵少一点。
赵立柱复员后去了一个地质单位,由工人干起一直干到了副处级。在国土(国土资源)与地矿(地质矿产)分家后,赵立柱留在了国土资源局,并逐步走上了主要领导岗位,目前赵立柱是党委书记兼局长,绝对的一把手。
赵立柱在职务稳步上升的同时,头上长头发的部位却在逐步下降。
为了在人面前有个领导模样,他把那些只在脑袋周围才长的头发特意留得很长,每天喷点发胶再梳一梳,让边上的长头发围着已秃了顶的脑皮转,这种发型在当地被称作“地方包围中央”。
单晴复员后分到了市公安局,他也是从最基层的派出所民警干起,一步步地走到了副局长的位置。
单晴是个黑大个,五官也长得大,尤其嘴更大。大嘴一般都是大嗓门,但他平时的话语并不多。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大部分语音都是处于伴有胸腔共鸣音的低音区里。
单晴还有个外人不敢当面叫的绰号:“老黑”。大多数朋友都管他叫老单。
老单满脸络腮胡子,硬茬茬的胡子军团几乎占领了颧骨高地。老单经常刮胡子把脸刮得铁青,配上大号五官,显得凶神恶煞,别说违法犯罪分子了,就是一般老百姓见了他,胆小的人都不敢正眼瞅他。
陈毛根复员后则去了一个国营军工厂。外人看他的长相感觉有些“奸诈狡猾”(单晴语)。他政治上不求什么上进,“革命多年也没有政治面貌”(他自己语),却有着一副“资本主义先进的经济头脑”(赵立柱语)。陈毛根该下海时就下海,该赚钱时就赚钱,能挣到手的钱一点也不外让。
陈毛根一看就是精明人,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的一双眼睛比常人凸一些,但绝不是金鱼眼,因为那对眼珠子总在叽里咕噜不停地转。
陈毛根如今是金宇地产公司的老板。表面看,他钱多得这辈子和下辈子都花不完。不过在赵立柱和单晴眼里,陈毛根那个“*巴公司”,好像有多少钱都不够用。
随着改革大潮的汹涌兴起并逐步深入,这三位三亲难免在各自的社会事务人际关系圈子里遇到各种各样的棘手问题。当遇到需要别人帮忙的大小事情时,这三亲还是优先选择在自己的三亲圈子里彼此相互照应。
日子久了,他们彼此之间照应的大小事情多了,这三位“摞起来”的三亲关系就早已变成了一根绳上拴的蚂蚱。只是各人的事情都多,显得这三人在绳子上拴的距离稍微远了一些,忙的时候,真还是在好些天里都难得见上一面。
【二】
这天一大早,天空落着零零星星的深秋雨水,阵阵秋风里夹带着股股阴寒气。
还未到上班时间,赵立柱就坐着自己的专车来到办公室。
这些年全市gdp高速增长,特别是作为推动经济增长的重要支柱之一的房地产业更是飞速发展。
赵立柱自当局长后一直很忙。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这座城市像擀大饼似的急速扩张。土地供应、计划调配和资产处置等工作忙得他整天团团转,其它的业务几乎成了副业。
今天不但有一大摞文件等着赵立柱签批,八点半还要召开一个局党委的工作会议,主要议题是过一下局里几位中层干部的任免决定,并还要在十点前赶去南郊参加岭北区的一个物流中心的开工典礼,这个物流中心就占用了四百多亩土地。
赵立柱秘书的备忘录上,还另有下午和晚上安排的七八件要他参与或决定的事情,看来他要忙一整天的。
昨天晚上,赵立柱从一位房产商埋单的皇冠大剧院ktv豪包里出来后,便溜到晓燕那里温存了一番。后半夜回家后自己老婆先生气后温柔地又折腾了他好久。
刚坐进大班椅里的赵立柱,疲乏劲还未缓过来,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刘秘书还没来,赵立柱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梳了梳自己的发型,又起身给自己冲了杯茶。他喝了两口茶水定了定神,这才开始批阅文件。
签完几份文件后,露在赵立柱眼前的是昨天市里几块住宅和商业用地的拍卖情况报告。
报告前面的内容赵立柱已心中有数,并没有细看,他草草地翻过几页后,在一张表格上看到了陈毛根的金宇公司的名称。
“2.2亿元?这价钱光地皮钱就快赶上周围的房价了!毛根哪来的这么多钱?怕是又要从老严他们的银行里套钱了。这毛根,还真够可以的,那几个全国都叫的上号的大房地产公司怎么就没争过他?看来毛根这小子活动能量确实够大的!不知这次又使了什么阴招和险招,只是千万别出什么事!”赵立柱心里想着,心里不由地“嗵嗵”跳了几下。
赵立柱在文件传阅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放到一边,眼里看到的下一个文件名称是《××市国土资源局国土资源行政执法大队监察巡查工作执法人员和辅助人员外业工作补贴调整变更的通知》,立刻觉得这个文件名称过于啰嗦。
他心里骂着起草这份文件的办公室那位,一会儿开会准备任命提升的副主任:“真他妈的是个书呆子,就知道摇头尾巴晃,连个文件名都起不好!这种水平怎么叫我给你说话,哼!”
正当赵立柱用手指转着派克笔思考着如何简化一下这个文件名称时,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声有节奏的一重两轻,是秘书小刘来上班了。
随着赵立柱一声:“进来!”瘦高精干的刘秘推门迈着“猫咪步”(也叫秘书步,特点是步伐快,落脚轻,疾步无声,不能惊扰领导)走了进来。
刘秘隔着硕大的办公桌对赵立柱说道:“赵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赵局辛苦!您又这么早就来了。”
随后,他拿起赵立柱的茶杯,一看里面有茶水,便放下茶杯。只见他顿了一下,略一犹豫,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赵局,我有件事,不得不给你说一下。”
赵立柱头都没抬,嘴动了一下:“说。”
谁知他从眼睛余光里却发现刘秘的身影从桌子那边绕了过来。
赵立柱不得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事?这么神秘?”刘秘上半身朝前微微一倾,声音更低了:“赵局,我听说,李副市长,昨天晚上在市委开完会后,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
赵立柱先是一愣,觉得后背从哪钻进来点凉气。
不过赵立柱当领导时间不短了,不会轻易地在下属面前一惊一乍。
赵立柱把目光又落回在桌上那份文件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我是听侯秘说的。”“侯秘书?他怎么能知道?”
刘秘又压低了些声音:“昨晚十点多,侯秘看见李副市长在市委里跟着几个人走了,可能去了飞机场。里面有一个人他认识,就在省纪委工作。”
赵立柱手中的派克笔仍在转着,头慢慢地再次抬起来,眼睛盯着刘秘语气平缓地说道:“那小侯怎么就能确定李副市长是被纪委带走了,而不是请纪委的人去吃夜宵了?或者送他们回宾馆了?或者是纪委的同志来查别的什么事情?”
刘秘书仍旧是低声答道:“我也是这样问他的,侯秘说他看着不像!”
赵立柱立刻觉得此事大则很大,小则很小。因为这些秘书干别的不一定行,察言观色都是一把好手。
想到这里,赵立柱一把拿起面前那部红色电话,想跟李副市长直接通个电话。但他刚按了两个号码,就觉得不妥。
赵立柱略一思索,便扭头对身旁的刘秘吩咐道:“小刘,你去给李副市长办公室打个电话,就说我约的,主要内容是先期汇报下一年度从土地储备中拿出拍卖的地块分布状况和用途方案,市政府已安排近期要上会研究了,我得先给李副市长汇报沟通一下。不管李副市长的办公室是安排了,还是推脱了,你都立刻告知我。”
“是!我马上办。”刘秘军人出身,习惯性地一个立正,便转身迈着猫咪步出去了。
望着刘秘轻轻关上的门,赵立柱没有心思批文件了,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
李副市长虽不是赵立柱标准的三亲,却是他的顶头上司,分管的工作里就有着国土资源工作。赵立柱能坐上局长这个宝座,也与李副市长的倾力提携有着很大的关系。当然了,“礼”只是他们其中的一种关系。
李副市长是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的干部,有着很深的社会根基。无论上级组织从什么地方调来个市长书记,最终都得间接或直接地利用李副市长在这个城市的影响力而开展工作。
据说李副市长不止是在省上有背景,还可能有更大的政治根基。这座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干部都觉得李副市长的城府很深,威望也挺高。李副市长还有个“不倒翁”的“美誉”。
唯一让赵立柱搞不明白的,就是李副市长既然有那么大的能量,为什么当了两届副市长了,怎么连个常务副市长都弄不上?也没有挪个地方再升一级?再不升迁他的年龄就快到站了。
赵立柱之所以有些忐忑不安,除了这座城市干部队伍里流传着他是李副市长的四大本土干将之一外,再就是他和李副市长的关系中那些“礼”的关系。除了他当副局长,局长的升迁“礼”外,还有陈毛根前几年那两块商业住宅用地的“礼”,还有通过他,其它几个开发商弄地皮的……
赵立柱的思路在这些问题上飞快地扫描着,他想着尽快理一下,看这其中有没有纰漏,尽管他曾把这些令他心跳、心动、心惊、心颤的问题反复考虑过无数遍,也曾采取过许多措施修补过他能想得起来的各种漏洞。
时间太紧,赵立柱越想越觉得还是不放心,他觉得应该立刻跟他那两位三亲碰个头,再仔细地研究研究。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天堂就是地狱,必须万无一失。
正当这一连串的问题在赵立柱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圈时,刘秘书又敲门迈着猫咪步走了进来。
他走到赵立柱办公桌旁停步立正再上半身朝前一个微倾,低声说道:“赵局,李副市长办公室说,李副市长今天休假,不上班。”
平时定性很好的赵立柱心里顿时一惊,但在刘秘面前,赵立柱还是显得很沉稳。他抬起头来并用手理了一下前额的头发,对刘秘安排道:“好吧,你把这几份文件先分转下去,让车九点四十在门口等我。”
“是!”
【三】
在小会议室里召开的局党委会上,赵立柱有些心不在焉,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以局党委书记的身份,从工作的角度找出了几个理由,建议暂缓这几位中层干部的任免事宜。
赵立柱的小九九是:李副市长出没出事还不太清楚,何况将要任命的两位中层干部跟他还有“礼”的关系,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一把手说话了,其它的党委成员也就顺水推舟,没有异议。党委会在这件事上很快无果而终,随后研究了几个有关党建工作的议题。
回到办公室,赵立柱感觉头有些晕,是那种胀呼呼的晕,还有点恶心。
赵立柱有高血压病史,他心想自己的血压一定高了。
其实,赵立柱的高血压病不是很严重,发病较严重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七年前上一届换届时他没当上局长;再一次是去年夏天,主管矿产资源的副局长突然被“双规”了。
那两次,赵立柱都平安渡过,过后血压虽偶尔高些,但无大碍。这一届他局长也当上了,那位副局长后来也没抖搂出跟他的任何牵连。
但现在血压突然高了,让赵立柱还是觉得有些不祥的预兆,这次高的好像不正常,怎么有点迷糊。
赵立柱突然想起,前些天市中医院的名老中医陈大夫给他开了些中草药,让他当茶喝,说是保证管用,这些天一忙竟给忘了。
赵立柱来到办公室里面的休息室,先从床头柜的抽斗里拿出电子血压计,自己给量了一下自己的血压,高压166,低压99,血压真高了。
“妈的!”赵立柱骂了一声,从抽屉里找出一版降压药,先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半片下去。
当他开始找那包药茶时,一眼瞥见床头柜后面立着一个纸筒。那是他请本市书法家郭老为他书写的“玄靖”书法横幅,拿回来后放了很久了,至今还未想好应该挂在何处。
想起郭老书写“玄靖”二字时儒雅飘逸的神态,赵立柱如梦初醒,他尽量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并冷静下来。
赵立柱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脑袋里除了还有些发晕外,有关李副市长的那些事还是赶不走。
一番思索后,赵立柱决定自己应该给李副市长打个电话,他认为有事不打电话反而让别人觉得问题更大。
手机里清晰地传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赵立柱想了想,又拨了一遍,这次传来的是英语告知关机声。
赵立柱仔细看了一下显示屏,没错,是用公开的c卡拨出去的。
国土局领导的手机都是配的双卡双待手机,c卡是工作用的,是公开的,g卡是私用的。不知其它领导还有没有?赵立柱的口袋里却还有一部手机,那是“私密”的。
赵立柱又按了几下手机键,换成私用的g卡给李副市长打了一遍私用电话。耳机里传出的仍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只是这次的女声调门委婉了一些。
赵立柱立刻觉得百分之六十以上是李副市长出问题了!因为有规定,领导干部在工作期间是不能关机的。赵立柱此时觉得头晕得有些转,心想自己的高压肯定差不多有180了。
赵立柱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稳住呼吸,一边找药茶一边拨通了单晴的电话。
那头单晴刚“喂”了一声,赵立柱就说道:“是我,中午在你的老地方,咱们吃火锅!”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刚把手机放进衣兜里,又觉得不对,再次拨通了单晴,说道:“叫毛根也过去,点个干锅。”
这些“暗语”还是老单给赵立柱和陈毛根教的,急事就是“火锅”,“干锅”就是自己没办法了,急需帮忙。
这个手机还未揣进兜里,兜里的“私密”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赵立柱的这部私密手机是他和晓燕的单线联系电话,但他对老婆却谎称这是局里的应急电话。
“尽添乱!”赵立柱有些烦,按下了挂断键。没过几秒钟,铃声却又再次响起。
赵立柱十分不情愿地接通了电话,没等那头晓燕说话,他就低声尽量委婉地说道:“乖,说了多少遍了,上班时间不要打电话吗!”
晓燕那头娇滴滴地说道:“人家不是有急事吗!我刚听说米国大使馆的签证不好办,人家问问你该怎么办?你去时是怎么签的?”
赵立柱有些急:“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为什么非要去米国?其它的国家你就不能去?!”“人家就要去米国吗。”“好了,不说了行吗?乖,现在忙,咱们见面说。”赵立柱一下子就合上了手机,他还没忘了再次打开,消掉了晓燕的来电号码。
没等赵立柱心里的一句“屁大点的事就是急事”的话说完,另一只手机音乐铃声又响了起来。
是政府办公室打来的。通知他李副市长因故不能参加岭南区物流中心的开工典礼了,其它市领导又抽不出身来。只有刘副市长可能能赶过去,也可能赶不过去。如果刘副市长万一赶不过去,让赵立柱代表市政府在典礼上作个讲话,发言稿已传至国土局的电子信箱上,请赵立柱马上准备一下。
没有等到赵立柱安排刘秘将发言稿打印出来,他的那部双卡手机又多次响起,不是几个房产老板约他吃饭或打高尔夫的,就是几位分局下属约他去喝茶打桥牌的。弄得赵立柱从休息室里出来时,也没有找见那包降压茶。
【四】
心神不定的赵立柱应付完那个彩旗飘飘,气球高悬,鼓乐齐鸣,隆重热烈的开工典礼,已被带着雨星的冷风吹得周身发冷。
他语音有些颤抖地婉转但坚决地谢绝了投资方准备的午宴,并以去看病为由,推脱了岭南区政府的干部和国土一分局局长“视察一下工作”的邀请,直接上了专车向市中心医院驶去。
下车前,赵立柱对刘秘吩咐道:“小刘,你把我这手机调一下,你上回教的那些我还不太会。你把我的c卡电话先转移到你的手机上,我在这里检查一下后回家休息休息。如果有领导或应急电话你打g卡通知我,其它的不是急事的你就说我正在看病,替我应付一下。”
“是!赵局,我先去给你挂个号?”“不用,你带车先回去吧!”
刘秘心里明白,局长这是想清静或休息一下。这种事情刘秘已经历了多次,如果这种场合非要讨好陪着领导看病,围着领导转圈,那真是出力不讨好。
刘秘调好手机交给赵立柱,便坐车回去了。不过,他还是在车上给医院的副院长打了个电话,告知他赵局长来看病了。
看着自己的专车开出了医院大门,赵立柱连门诊大楼都没进,就掏出手机给刘副市长打了个电话。
赵立柱先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几句刚才在开工典礼上替他致辞的情况,接着又在“不经意”间顺带着询问了李副市长在哪里?他说要给李副市长汇报一下工作,但李副市长的手机打不通,他的秘书也不知道李副市长在哪里?
刘副市长电话里顿了一下,说道:“嗯,是这样,李副市长休假去了,等他回来你再找他吧。”
赵立柱合上手机,觉得浑身有些抖。刘副市长在电话里的那个略微一停顿,已让他心惊不已,周身发冷。
赵立柱抹了一把脸上落着的几滴雨水,转身就去打了个出租车,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老单的那个“老地方”,城东一个环境优雅的别墅群里。
在一幢装修的不像住家户的豪华别墅里,老单已坐在沙发上等了有一会儿了。
一进门,赵立柱就问道:“毛根还没来?”
老单一边往工夫茶具里倒着浓酽的茶水一边说道:“毛根说中午陪银行的几位朋友吃顿饭,吃完就过来。来!先喝一杯,这是正宗的台湾冻顶乌龙,味道正得很。老大,出什么事了?”
“这个毛根,不知要挣多少钱才够!老单,有吃的没有?午饭还没吃呢?”“你来了还能没吃的?来点酒?”
“不喝。”赵立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神色严肃地看着老单那张刚刮得铁青的脸说道:“老单,有件事告诉你,好像李副市长出事了,昨晚开完会后他被纪委带走了!你那里有消息没有?”
老单眉头微微向上一扬:“李副市长?你消息可靠?你们这些官员如果进了局子,那全城都知道。我这没有老李的任何消息。你们政府官员出事,前期都是纪委或组织部门在找事。”
“这我知道。”赵立柱放下茶杯,理了一下额前掉下来的一缕头发,便一口气把刘秘书说的,他自己给李副市长,刘副市长打电话,并先替李副市长,后替刘副市长作典礼讲话的经过给老单学了一遍。
老单听着听着,眉头逐渐拧到了一起,那模样让赵立柱都觉得有些心惊。
沉默了一会儿,老单用自己的手机拨了号码,接通后,只听老单说道:“是我,肖秘书…..哈哈,对不起,是哥们该称你老肖!……哪是客气?哈哈哈—— 我问你一下,知道李副市长在哪里吗?……奥,他今天没到市政府……他的车在吗?奥……我没什么大事,那我再跟他联系。”
老单放下手机看了赵立柱一眼,又低头想了一下,便又再次拨起了手机:“我是单晴,你查一下这个号码的最后通话时间,号码133××××6969……对。立刻…...不是案子,……一级……不记录,不登记……对!方便了就测一下……对!”
老单挂断电话,回头对赵立柱说道:“老大,咱们先吃点东西。我知道你的事急,我来时随便在麒麟楼买了点外卖,咱们先垫一口。”便转身要去厨房。
赵立柱这会儿却不想吃东西了,他摆摆手,刚要说不想吃。老单指着他咧开大嘴笑了一下:“你不吃我还饿呢,再大的事也得吃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面包会有的,办法是人想的!”便快步走到厨房里去了。
老单用微波炉将快餐刚加热完,手机上就来了短信:最后通话:昨天22:01:12,时长:01:33. 被叫:133××××2168,现未开机,位置不明。
老单将餐盘放在赵立柱面前的茶几上,开口说道:“老大,先将就吃点,我想,不管李副市长是否出事,我们都应该有个准备。”“我刚才也想了,血压想得都高了,头都晕,不知道还应该具体准备些什么?”
老单站起身来,迈着大长腿围着沙发踱了一圈步,俯下身子对赵立国说道:“我看应该立刻做最坏的打算,还是老规矩,立即清君侧、清财产、清证据!”
赵立柱的头更晕了:“那些事早清完了,后路都留好了,还怎么清?”
老单又踱了一圈步,说道:“老大,咱们是三亲铁哥们,老规矩,有什么说什么。我想,如果李副市长真是被双规了,那就是一场地震,不是你我能扛得住的!事到如此,我看立即先清财产。老大,你说说,你最近往家里放了多少钱?还有古董珠宝,应该立刻清理一下!省纪委那拨人弄下边的干部,那可不是来素的。”
说实在的,家里有多少钱赵立柱确实还一下算不清楚,只清楚自己在银行里并没有多少存款,前些年的那些原始股也早处理完了。在家里放着的都是这几个月收的礼,除了一些现金外,还有两幅清代字画。自己老婆的那些东西一直对他藏着掖着,估计有不少首饰,还有金条纪念币等什么的,加起来总还是不少的。
没等赵立柱断断续续地完全抖搂出自己现时家里的财产,老单已打断他的话:“这叫清了?你赶快吃两口,立即回去,半小时内,不!二十分钟内整理好,我派辆车随后去,你让车直接开进车库,你从里面把东西装上去。记住,进家二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对了,你先把保姆打发走,不能找任何人帮忙,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那不等毛根了?”“现在就你的风险性最大,你先干完这第一件事再说,完事后你就立刻赶回来,咱们再说下一步的事!这样,你先坐我的车到昆仑饭店附近的方家巷,你再打的回去……”
赵立柱嘴里还嚼着饭,老单就拉起赵立柱出了别墅门,对他的司机低声交代了一番,便让赵立柱坐车走了。
看着赵立柱坐在车里的背影,老单摇了摇头,心里说道:“这老大,这几年是怎么回事?怎么越来心越沉了?又在家里不知藏了多少钱?这样下去迟早得出事!出了事不要紧,弄个三亲一锅端麻烦就大了……”
老单一边想着一边拿出了一部电信宽带配的那种廉价小手机,打起了电话。
他先给一位社会上的铁哥们打电话,让他立刻去赵立柱家拉东西。然后再给陈毛根打电话,督促他赶紧过来。
赵立柱这会儿也不管头晕不晕了,下了警车便打了个出租车急匆匆地回到家里。
一进门,赵立柱先翻出一叠钱交给小保姆,让她立刻去军区供销社买一根野人参,一万块钱左右的,说是急用。
小保姆嘴巴一下子张得多大:“买野人参?!”
她有些诚惶诚恐,不愿意去也不敢去。因为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高档的采购,那军人服务社又在市区那头,离这里道很远。
赵立柱急了,但嘴里却笑着说:“没事,你坐出租车去。”他连安慰带鼓励地将小保姆支走后,便立刻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一着急竟把他老婆梳妆台的柜子门也撬开了,他老婆总把一些东西放在里面,而且从来不让他看。
家里值钱的东西还真不少。这些值钱的东西平时散放着不起眼,一旦收拾到一起,一辆小轿车的尾箱都放不下,连车后座里都塞了些,现金就有一纸箱。
赵立柱一边干着活心里一边骂老婆。平时多亏了赵立柱态度强硬,才没有让老婆多弄房子。若任着他老婆的性子,弄十套房子都不够!若是李副市长真出了事,现在就是雇个拆迁队去拆房子都来不及!
“她奶奶的!”赵立柱心里恨恨地骂道。
看来那位司机像是道上的,一直在车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皮都不抬,闷着头抽着烟,头都没有扭一下。
【五】
望着开走的黑色轿车,赵立柱感到又晕又累又乏。
赵立柱利用上卫生间的时间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他一边晕乎乎地撒着憋了好久的一泡尿,一边让她快点回来,他不知道老婆还在哪里藏了些什么容易露马脚的东西。
电话里,他老婆态度生硬地说她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并一个劲地问他有什么事?
赵立柱怕李副市长真有事,自己的电话这会儿已被监控,并没有敢多说。只是对着手机狠狠地说了句:“没事你就早点回来!”便挂断了电话。
赵立柱看看表,进门已超出半个小时了。连紧张带劳累,赵立柱就觉得自己的血压要创历史新高了。
他拉开抽屉找出一盒降压药,也不顾得看看是否过期了,就着一瓶矿泉水急急忙忙地喝了一片下去,便出门打的去了方家巷,换乘老单的警车去了老地方。
出租车里,赵立柱有气无力地给刘秘等打了几个电话,说是自己血压确实很高,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并让刘秘把下午的工作安排往后推一下,并谢绝了刘秘等要过来看他的好意。
赵立柱走进别墅里后,便将整个身子平放在了沙发上。
老单和毛根关切地问他身体怎么样?赵立柱抬起一只手摇了摇:“没大事,干了点民工干的活,累的。家里的事我办完了,我躺一会儿,就这样说吧,下来该怎么做?要想最好的对策。对了,老单,我的那些东西你可看住了,不然你嫂子会跟我玩命的!”
老单的脸上肌肉一动,嘿嘿冷笑了一下:“玩命?要是真有事,我去逮捕嫂子时,看她跟谁玩命!”
陈毛根忙在后面打圆场:“老单,你对嫂子有意见也不能这样说,可别把老大吓着。”
老单定平了脸不依不饶:“老大,不是兄弟我说你,你一定要给嫂子说好了,心可不要太沉,也千万不要掺和你的事。不然的话,这要是真到了纪委,一个女人有那么大的定性吗?她会把我们全卖了!记着,把钱看得紧得人,把命也看得更重!”
赵立柱这会儿觉得头晕得天花板都在转。他勉强摆了一下手说道:“老单说得对,我早跟她离婚就好了,但关键的问题是现在……”这时赵立柱的双卡手机响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叫,是他老婆打来的。
电话里,赵立柱老婆第一句话就是:“咱家的那些东西哪去了?”赵立柱尽量平和地说道:“好老婆,咱回去再说。”“不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等我回去再说!行不行?!”赵立柱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他心里还在想:自己老婆不是个笨人。谁知手中的手机再次响起。赵立柱一看,翻起手机盖就强吼了一句:“等我回去再说!”
一激动,赵立柱觉得自己就要失去知觉了。此刻,赵立柱的那部私密手机又响了。
旁边的老单急得一跺脚。陈毛根的眼珠子朝上无奈的一翻。
赵立柱摸索着刚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老单便一把抢过去,要挂电话。
这可是晓燕打来的。赵立柱用尽全力坐起身来,一把抢过手机,按了一下,手机不响了,弄得老单一愣!
老单脸色阴沉下来说道:“老大,我求你了,还是关一会儿手机吧,正事要紧!”
赵立柱却说:“我还是回个电话,不然她会打个不停的。”说着便把电话回了过去,那头晓燕娇滴滴的声音还不小:“亲!那么忙吗?人家生气……”
赵立柱赶忙压低声音:“我正在开会,完了我给你打回去,好吗?”说完便挂断电话并关闭了手机。
老单的脸更黑了,指着赵立柱嗓门都变调了:“老大,不是兄弟说你,你不在官场上翻车,也会栽倒女人怀里!这女人究竟是谁?如果她在这个城市,让她赶快走!先消失上几个月再说。真是的!怎么叫兄弟说你!”
陈毛根这时的立场转变到了老单的那边,跟着说道:“老大,老单说得对!兄弟知道你跟嫂子关系不是太好,但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女人是看着哪里钱多往哪里栽,咱们可不能看哪个女人漂亮就栽到哪个女人手里,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找?”
赵立柱有些心烦意乱,还有些生气,这时他感觉降压药起作用了,血压下去了一些,头清醒了不少。
赵立柱仍很自信,认为他们三人研究的问题远比女人的事情要大得多,但这两位三亲的面子总得给。
他尽量平静地对着他俩说道:“你们说的我都清楚,我心里有数。不过咱们还是把事情赶紧再捋一遍,从大到小,先说说你毛根跟副市长的关联,看有没有什么漏洞和需要做的。”
老单虽一脸不高兴,但还是忍着气转脸看着陈毛根说道:“老大说得也对,老大毕竟跟李副市长还有一层工作关系,毛根你跟李副市长可是纯粹的权钱关系。咱们先把你跟李副市长的问题再捋一遍,是哥们就要如实说!”
陈毛根呵呵一笑:“我跟李副市长怎么扯不清楚?我跟李副市长只有那两件事,你们都清楚,早断清了!剩下的就是吃了喝了玩了。”说完鼓着双眼把两手一摊。
赵立柱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给李副市长那两个孩子在国外的费用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钱走得安全吧?”
“这你放心!他孩子花的是那边我哥们的钱,如果纪委连这也能查出来,除非那个国家也有一个咱们的纪委。”
“那李副市长就不从国内给孩子汇款了?谁能相信他会让孩子在外面喝西北风?捡破烂洗盘子读书养孩子?”
陈毛根有些无可奈何:“我看老大你下一步干纪委主任挺合适。李副市长比咱们还精明,能那么傻吗?象征性的生活费和学费还是要汇的,这只不过是从他的这个口袋掏到那个口袋里而已。钱是流通的,流通就是循环循环,循环的起点不管是放在哪,最后都要在国外他孩子那里来沉淀。老大你放心,凭李副市长的老谋深算,他的阳光收入不会是只进不出的。”
赵立柱和老单对视了一下,老单点了一下头。
赵立柱转过脸:“第二件,你托我给陈副市长送的那幅字画,真的就能值一百多万?”
陈毛根眼一鼓:“一百多万?那是几年前的价!现在要是上拍卖会,起拍价五百万都挡不住!”
赵立柱拨弄了一下额前挡着眼睛的一缕头发有些惊诧地问道:“纪委又不是傻子,明明值五百万,李副市长说是赝品,如何能说得过去?”
“这个问题只有看李副市长的骨气了,只要他不说出是你送的,我这里手续齐全,只价值三万。卖家出收据出税收的票,买家一手拿货一手交钱。票据都在李市长手里,三万块钱李副市长还是出得起的,谁还拿着那幅画去鉴定真假?……”
老单猛一拍毛根的肩膀,插嘴道:“这你说错了!”
陈毛根瞪着眼珠子翻了老单一眼:“对!你是干这行的,有发言权,但古董市场上的生意,老百姓能淘宝?副市长就不能淘宝了?”
老单大嘴一咧:“这就有问题了!一个副市长到古董市场去淘宝?狗才相信!”……
赵立柱听着他俩的对话,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真不应该亲自把那幅画给副市长送去,随便找个可靠的朋友把画“卖”给副市长不就行了!还怕副市长不让自己当局长?真是的!
赵立柱问老单:“那幅画在市场上流通过没有?”老单摇摇头,转过脸去用眼光问陈毛根。
陈毛根又鼓起眼睛,把胸脯一拍:“我保证没有!有了谁还敢送?!”
赵立柱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毛根,前几年你弄的那几块地皮,给李副市长的好处可真不少。你的帐全部处理好了?真没有一点纰漏?”
陈毛根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前几年?你还记得前几年我欠建筑公司的工程款吗?那次几百个民工来闹事,把我的办公室都砸了!我借机把薄账本厚凭证都毁了,还是老单带队来处理那伙闹事民工的,有笔录有手印,查谁?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看老李了,他这个副市长要是软蛋了,自己交代了,最多也是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谁能证明?还有这个别墅,只有房证没有账,老单你尽管住!”
老单有些不高兴,说道:“我尽管住?你就不怕让我从这里一路住到监狱里去?我那点收入连这楼上楼下的几个厕所都买不起,你要害我呀怎么的?”
赵立柱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说道:“老单说得对,咱们这些吃党饭的,只能看着这豪华别墅干着急,谁敢住?”
陈毛根转着眼珠子说道:“谁说现在就住这里了?哥们放心,不光是李副市长的,我给你们两位当哥的那点钱,你们只要藏好就行,我这里别说没账,就是我随便找个包工头,那点钱就处理完了!现在哪有几个国企工人干活的?那些搞建筑的,都是穿着国军军装的土八路。你们放心。这别墅还在升值,放着也不是坏事,反正产权也不在你们的名下。就是以后卖了,不也是钱,到哪不能花?!”
……
-全文完-
▷ 进入西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