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回家,人在旅途。卧铺小睡,醒来听见车厢内有人在交谈,起身打个招呼:“老弟,都昌人吧?”这个80后的旅客一脸惊愕“是啊,你也是都昌的?”“我是南昌人,我去过都昌,听出你的口音。”随后又用南昌话讲了几句。都昌话与南昌话接近,腔调有异,味差不多,与九江话就大不同了,尽管都昌属九江地区。
都昌后生一家三代都在东莞生活,他和随行的儿子交谈说的是普通话,小孩还是学龄前,不会讲家乡话,听后生讲普通话不容易听出是哪里的人。我喜欢走南闯北,十几二十年前,就是对方讲普通话,我也大体能猜出哪个省份的人。现在听年青人讲普通话要猜就越来越难了,这是因为教育普及,加强推广了普通话的缘故。
社会教育水平提高,经济活跃,交通出行快捷便利,人流动性比以往大多了,为方便交流全国各族人民的确需要一种通行的标准语音。公司同事来自五湖四海,客家、潮汕、湖南、江西、安徽、四川、广西等等,工作上交流都是讲普通话,同乡聚一起才讲家乡话。无论哪个省的,住在公司宿舍家属区的小孩一律讲普通话。由于普通话在媒体、行政、教育等各方面的优势地位,越来越多的少年儿童不再使用方言,用普通话和幼年子女交流也渐渐在青年父母当中流行起来。小孩子已经失去了讲方言的语境了,不禁感叹,推广普通话可不能以牺牲方言为代价。
以前婚姻都是附近的乡里乡亲,一家子讲方言。现在很多跨省结婚,南北婚配,夫妇都说普通话。一位客家同事娶了湖南的妻子,一脸无奈地说,他儿子都不会讲客家话了。客家祖训“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一些文言文,实际上是客家口语,比如说“吃”,客家人现在还是说“食”。唐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用普通话读,不押韵;用客家话念,朗朗上口。
我小学时,除了上课发言,全班都讲南昌话。中学,班上只有三五个讲普通话的,他们父母是外地调到南昌工作的干部。大学里同学来自各省,大家一律讲普通话,广东、湖南的同学讲得生硬一点,其他南方同学讲得尚好。
现在不少家庭,从小父母就教普通话,说好听,显得有教养;不准孩子讲南昌话,说南昌话土气。我儿子上小学时同学就一律讲普通话,少部分同学会讲南昌话,也不敢讲,怕同学看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读中小学时,是另外一副光景,大家都觉得,哪位同学南昌人却憋普通话,装腔作势“打官腔”,很鄙视的啊。现在同学聚会大家还是讲南昌话感觉亲切,讲普通话别扭,生分,那种亲热劲上不来。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听大人长辈讲普通话,带有浓重的南昌口音,我们称为“南普”。听见憋出来的“南普”就忍不住想笑,现在年青一代的南昌人讲普通话就标准多了。新世纪以来,大商场的售货员和顾客基本讲普通话谈交易,九十年代像百货大楼的售货员还是用南昌话谈买卖。我小时候除了上课很少听到有人讲普通话,时下南昌,与前些年相比,在城里街头巷尾讲普通话的越来越多,说南昌话的人少了。普通话进一步普及,这种共同语交际强势,更多的人采用普通话表达,无疑是一种时代的进步。同时不免担忧方言是否会消亡,普通话这种共同语会不会最终取代地方方言?
妈妈的同学说我讲的南昌话已经不地道了,不知不觉中夹杂了普通话。其实,妈妈讲南昌话和外婆讲的已经有些差异,受到普通话的影响,我外婆讲得更地道。四五十年来,受普通话不断影响,南昌话渐渐发生了变化。我和妈妈用南昌话说“南昌”两个字就受到普通话影响,可以清晰的用声母“n”发“南”字的音,而不是像外婆这些老一辈的人用声母“l”发“南”字的音,“南昌”听起来就是“澜沧”。我外婆用地道南昌话讲“恰得嫩作梗”(意思是说给你吃了还要啰嗦,不给你吃了),“急绿”(深绿颜色);“宣红”(鲜红);“咩黑”(黑色)。现在年青人都很少再这样说了,基本说得和普通话接近。我舅舅不听话、闹别扭时,我外婆就哇(说)“斗霸”。外婆最爱看南昌采茶戏,妈妈还听一些唱片,我这一辈就不怎么听了,子侄辈就压根不知道这个地方戏曲剧种。南昌采茶戏城里绝迹,不知乡下现在是否还有演出。
现在一些地方特色的南昌话还蛮流行,“梭泡”(说大话的意思);“万老八”(假的),还比如,“现在作兴这个”,普通话意思“现在流行这个”;“我不作兴他诶”普通话说就是“我才不把他当回事呢”。
我侄子、儿子、外甥女都不会讲南昌话,只是能听懂。开始教师干部家庭小孩从小教普通话,现在工农市民家庭也这样教小孩子,不禁令人担心,再过一两代,南昌话是否会消亡,再过几十年想听南昌话可能要去穷乡僻壤采风考古。小时候觉得南昌话不好听,现在又担心南昌话会消亡,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家祖上于唐朝避安史之乱从北方移居江西,唐代国力强盛,经济文化发达,以南昌方言为代表的赣方言唐代已经成熟。往事越千年,祖祖辈辈,口耳相传,乡音不改,口音变化不大;最近的半个世纪,沧海桑田,子侄辈都不会讲南昌话了,心中未免失落惆怅,还是希望南昌方言能传承下去。我们该如何保护方言文化?南昌电视里已经有南昌话的影视剧、小品节目,这是传承南昌话的举措。“松柏巷里万家人”,是由江西卫视二套节目在2005年起播出的大型赣方言(南昌话)情景喜剧。故事讲述了南昌市老城区松柏巷里一户万姓人家的生活故事,轻松、诙谐、幽默,充满了鲜活内容和喜剧色彩,“下里巴人”式的赣味搞笑,充满了家长里短小乐趣,令广大江西百姓耳目一新,同时也是教“细芽子(小孩)”听、说南昌话。
语言是区分族群的一个外在特征。讲赣语我能听出是吉安、抚州,还是都昌、丰城;开口讲南昌话,一听就知道是南昌市的,还是南昌县的。方言承载乡土感情,乡音和乡情、亲情水乳交融。许多旅居海外多年的华侨,听见家乡话,就很容易找到回家的感觉。一位中学同学的爸爸援外,他在国外碰见个老乡,华侨一听到哇(说)南昌话,眼泪刷刷就流下来了。几句家乡话就会勾起一股股故乡情愫,可谓是:老乡见老乡,哇哇南昌话。
方言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形成,是语音中的“活化石”。从方言溯流而上,可追寻古老语言的源头和祖先生活踪迹,反映、体现一个地域历史、人文、地理等诸多方面。去年一部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风靡全国,主要内容为中国各地美食生态。希望专家学者也搞一个“舌头上的中国”,来展现方言文化,见识各地乡音特色。粤语与闽南语,还保留古代汉语的九声,朗诵中国古诗词,摇头晃脑,抑扬顿挫,是“普通话”里的四声所无法取代的。现在会这样朗诵的人越来越少,这就是值得保存的中华文化。
2005年,上海人大十二界三次会议上,鉴于年青人讲不出纯正的上海话,沪剧团难于招生的窘境,人大代表建议“保卫”上海话。广州市政协有人建议,将广州电视台主要频道由广东话改为普通话播出,以适应亚运会及广州拟打造国际都市形象的需要。由于这个建议,广东掀起一个捍卫广东话的运动。又因为当局铲掉明朝名将袁崇焕在家乡广东东莞石碣纪念园中雕像基座上的一句粤语名言,“掉哪妈!顶硬上!”使捍卫广东话的运动火上加油。“掉哪妈!”是“省骂”,但广东人觉得表面粗鄙,却是冲锋陷阵的口号。上海话、粤语是两种强势方言,推广普通话的浪潮下尚且自危,这教其他弱势一些的方言情何以堪。
乡音有味传神,每个地方方言都有其不可取代的特色,正是这些特色丰富了中华文化,使其多姿多彩。殷切期待这样一种美好局面,现代人都有双语能力,既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方便全国各族人民交流,也能传承浓郁地方文化色彩的方言,世世代代乡音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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