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纪念那朵逝去的云)
你是心湖上的一片乌云,却并非阴霾。而是一双浑浊的眼,布满沧桑,蓄满清泪。只是你从不肯让我温暖你颤抖的双手,而是匆匆飘过。你说你不想打湿我的心境,却不知,你的离去让我的生命变得干涸。 ---------小序
纪云,是姑姑家的大表哥。他不是姑姑亲生的。姑姑结婚后多年无子,听说要一个小孩可以“引子”,于是姑姑买了他。而他来之后两年,姑姑竟真的生了孩子,而且是双胞胎,也就是和我同岁的纪风、纪雨。
姑姑的村子在北方绝对称得上水乡。一条古河流经村外,村里引河水开了几个大鱼塘。河上有一架吊桥,据说年代很久了,只剩下锈蚀的铁索和几块破损不堪的木板,很久没人走了。除此之外,村东还有片荷塘,村后有条小溪,田间地头有小水沟。而这些便是我童年的乐土。
纪云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回家干农活了。姑姑家穷,地里的活儿总是又多又累,而纪风纪雨也正是花钱的时候。据说是他自己要退学的。我问起他时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总是喜欢沉默,而我则像个聒噪的小麻雀爱叫爱玩,但偏偏总是爱和他亲近。每年过年去姑姑家走亲戚。我宁可不陪纪风纪雨去玩,不吃他俩用压岁钱给我买的最爱吃的果冻。而乐于陪他去河边、池塘边看冰封的水。用自己的压岁钱买糖给他吃。每次我都爱招摇地举着棒棒糖,费力地仰起笑得灿烂无比的小脸,稚气地对他说:“大表哥,吃糖。”他总是微笑着用右手抚摸我的额头:“表哥不爱吃糖,萍萍自己吃吧。”
于是,我便默默和他并肩静静坐在雪花覆盖了枯草的河岸边。寂静片刻,他不经意的开始哼唱起新学的歌,我则嘴里含着买给他的棒棒糖安静的沉醉。那时年纪还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沉醉的是棒棒糖的甜味,还是他少年低沉却不失青涩的歌声?
一曲终了的时候,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那一大片雪下得枯草朗声说:“表哥,明年这里的草再绿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骑着车来找你了。”他微微笑了笑,看着西下的夕阳说:“我们回去吧,舅舅要回家了,找不到你又该急了。”我不情愿地静静跟在他身后,磨磨蹭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将自己的身影淹没在他的背影里,一步步都努力踩着他的脚印,心里就莫名的开心。那一年,我十一岁。
十二岁
十二岁,我小学毕业,该上中学了。全校第一的成绩单拿回来的时候,爸爸爽快地兑现了当初的承诺,给我买了辆自行车。
姑姑没有女儿,所以格外喜欢我。我曾经告诉过姑姑,我小学毕业的暑假假期很长。姑姑早早地便特意打电话给爸爸说过,让我暑假去她家里玩。得到自行车的那一天,我只用了两个小时便学会了骑车。于是第一次,我独自去找他。
姑姑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憨厚地一把全塞进我怀里,亲昵的笑着对我说,要我给纪风纪雨补补课。我自然当仁不让,满口应允。而他天天和姑姑姑父一起起早贪黑的下地干活,每天很晚才回来,扒两碗干饭或啃两个馒头就睡下了,常常连跟我多说会儿话的力气都没有。十四岁的他皮肤黝黑,个子已经很高,很壮实了。在我眼里就好像电视剧里帅气的英雄。那天,地里的活儿不多了,姑姑和姑父就让他留在家里洗衣服做饭,顺便监督我们三个。姑姑一走,他就背起满满的衣服篓子要去河边洗,我便嚷嚷着要和他一起去河边洗衣服。他说我要帮纪风纪雨补习功课,不许胡闹。我扭头冲他俩喊道:“你们俩今天有问题要需问我吗?”他俩抬头看着我撅的老高的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无奈的笑笑说好吧。我开心地跟在他身后,依然一步步踩着他的脚印。他背了一篓子衣服,而我的手里捧着他给的一个玻璃瓶,里面有他特意塞的几篇馒头皮。
河岸边草很绿很绿,浅水处不多远就会有一块的大而长的方石。平整光滑的石面,是人们长年累月劳作的见证,每一块都记载着无数辛劳的命运和欢笑的故事。
我和他沿着隐约的草间小路走到一块方石旁。他放下衣服,带我往另一边走了一段,停下来。扭头对我说:“萍萍,拿瓶子来,我教你捉鱼,带回去玩。”“好呀!好呀!”我兴奋的把瓶子递给他,笑开了花。他笑了笑,弯下身把瓶子斜斜的按进浅水处的淤泥里。放稳后转过身来,对我说:“看好了吗?萍萍,待会儿你可要自己来摆放瓶子哦!现在我们先过去洗衣服吧,这个你待会儿过来拿就可以了。把瓶子起出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点,不要滑进河里。”我懵懂的点点头,随他回到方石旁。
虽然说是我们一起洗,其实是我看着他洗。每次我嚷嚷着要帮忙,他就会佯怒的看着我说:“萍萍听话,不许捣乱!否则我以后就不陪你玩了。”我吓的只好赶忙收回手来。百无聊赖的我一会儿拔两颗狗尾草来搔弄他因为低头而完全暴露在外的脖颈,一会儿又傻傻的笑看着他边擦汗边给手中的衣服上涂肥皂。等他搓洗的满是泡沫,我干脆捧了一把泡泡往他脸上抹,他无奈地沾些清水抹掉,笑着说:“萍萍,不要闹!”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突然抬头叫我:“萍萍,快去起瓶子,别让小鱼跑了。”正寻找新的喜欢的小草的我丢下手中刚拔的小草就急忙的跑了过去。
用力捏紧瓶子的边沿,猛地往上一拔。瓶子里清灵灵的河水,先是泡的肿胀了的馒头皮飘了起来,下面有十几条指头长的小鱼欢快激烈的争抢着,来回穿梭,可爱极了。我高兴的拿瓶子给他看,他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袋子,撑开袋子对我说:“先把这些小鱼倒进去,再把馒头皮拿出来,按我刚才那样再找个地方按下瓶子,萍萍就能自己捉到小鱼了。”我兴奋的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按他说的找了另一处按下瓶子,然后自顾自又去找草来玩。
我好容易又找到一棵自己中意的狗尾草,正要拔时,他突然叫我:“萍萍,你快来看,这是什么?”他一脸神秘耍宝的表情,引得我不假思索地放开手中的草急忙跑了过去。只见他铺在方石上的一件衣服上有个指甲大小的透明东西一蹦一蹦的。“是虾!我在书上见过的。真好看!表哥,你快抓住它。”我一时兴奋的手足失措的尖叫起来。他点点头,双手猛地盖上去,结果用力太大,他一下子整个人扑在了石头上,胸前咯出一大块淤青。那小虾却不知何时已跃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但我们仍带了满满一袋子小鱼回去。他把姑姑冬天腌咸菜用的小缸洗干净,让纪风纪雨捞了水草和鹅卵石放进去点缀,蓄满水,把小鱼放进去,几十条小鱼便欢快地游了起来。而我却仍为那差点到手的小虾而闷闷不乐。忙活了半天的纪风纪雨邀功似的的看着我,我没好气的白他们一眼,进屋去写东西。他进来问我写什么呢?我恹恹的说写日记。他笑着凑到我跟前来:“萍萍,不开心吗?还在想那只跑掉的小虾吗?都怪我太笨了!这样吧,作为补偿,我下午带你去捉螃蟹,好不好?”他讨饶似地笑,真切的紧张和愧疚。“好呀!”我高兴地跳起来,失落一下子便一扫而空了。
下午,他嘱咐纪风纪雨好好在家写作业,然后便自己带着我溜到了村后的小溪。我们一起认真的翻看着每一块小石头,寻找藏匿着的小螃蟹。溪水叮咚,流过脚侧,浅浅的刚好没过脚腕,清凉无比。结果我们晚上大获全胜的带回几只鸡蛋大的螃蟹。他累极了,惦记着明天还要下地干活,晚饭后便早早睡下了。只有纪风纪雨陪我玩赏到半夜。我睡觉前把螃蟹一起放在了小缸里,但有一只不幸的被我选中,悄悄地放进了他的被子里。听到他意料之中的惨叫后,我躲在被子里蒙头大笑。姑姑被惊醒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平静的说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我坏笑着探出头来对姑姑说:“姑姑,我猜表哥他一定是梦到被螃蟹咬了。”
第二天,我发现小缸里多出那只小螃蟹,而他的脖子上则多出了一个人小小的红印,像被谁亲了一口似的。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也没说。
十三岁
十三岁那年夏天,我听说姑姑村里一位大叔在自家池塘里养了金鱼,大眼泡的那种。这在村里可是很稀罕的,我家里虽然以前也养过,但早就死了,好几年都没有再养了。我去姑姑家时,便让纪风纪雨帮我偷偷捉两条来。他生气的吼我,说不行,不能让他们偷东西。他俩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吐吐舌头表示无能为力。我生气的一跺脚跑进屋里,赌气的谁叫也不理。
他让纪风纪雨先去看书,然后小心翼翼的走进屋里,歉意的笑着伸手抚摸我的额头。我一下扭过头去,还故意用力甩起留了几年的长发,发丝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他一怔,抱着我的肩:“萍萍,你等着,我去帮你弄来好不好?”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便一溜烟跑了出去。大约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徐徐地拎着一袋子金鱼站在我面前。得意的地递到我手上,笑着说:“萍萍,给你的。”他笑得很灿烂满足,仿佛完成了什么重要的梦想似的。他的裤管滴着水,全身散发着鱼腥味,却显得无比帅气。
我傲慢的接了过来,并最终理直气壮的全部带回家。至于他是怎么弄来的,却没有想起来问。
那年春节,照例去姑姑家拜年。午饭前,姑姑问我想吃什么,我张口就说想吃鱼。姑姑就让他去河塘里捞两条。冬天鱼塘的冰面很厚,我偷偷跟着他到了鱼塘。他正准备下去时,我从他身后跳起来,猛地拍他后背叫道:“表哥!”他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我,脸一沉叫我回去。我扭捏着硬是不肯走,他只好让我站在岸边看着,不准我下水。然后他熟练地沿着河沿下去,一下就溜到了鱼塘中心。稳稳地站在冰面上。握紧右手,拱起中指指节,猛地用力砸向冰面。只见咕噜噜,一股水汩汩地冒出来,冰面上多出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他一动不动的紧盯着那个窟窿。不一会儿,他突然伸出右手食指迅速插进那个窟窿里,反指一钩,往上一拽,他手中便多了一条一尺长的大鱼。鱼身拼命地摇摆翻腾,他扭过头得意的冲我笑,活脱一个威武的常胜将军。“表哥好棒!”我助威似的呐喊。他不好意思的用另一只手搔搔头,突然一拍后脑勺,指着刚才被我拍时,一惊之下丢在我脚边的鱼篓,对我说:“哎呀!萍萍,我忘了拿鱼篓了。你慢慢地下来,把鱼篓递给我。”早就跃跃欲试的我满心欢喜的拿着鱼篓,学着他的样子一步步走下鱼塘。小心地滑向他。眼看就要到他身边时,突然踩到一块薄冰,一下子陷了下去。他慌张的溜到我身边,把我拽了起来,我的裤子已经湿了半截。我冷得浑身直打冷颤。他心疼地背着我回去。
养金鱼的那位大叔被戒酒了的姑父请来陪爸爸喝酒,我凑上去问他为什么后来不养金鱼了呢。是不是因为总被人偷呀?说话时故意挑着眉瞟了表哥一眼。他没听见似的低头专心解剖着手里的鱼。“是被人偷了不少,尽是些不懂事的毛孩子。那像纪云这孩子,规规矩矩的来买还怕我辛苦,非要自己下水捞。我念着他平时攒钱不容易,就说送他几条玩去不要钱了。他还非要付了钱才肯要鱼。”大叔醉言醉语,爽朗的说笑。
我跑到他身边低声问:“那鱼是你买的呀?”他笑着反问:“不是你刚陪我一起捉的吗?”他说的是他手中眼看要做下酒菜的那条大鱼。“表哥,将来我长大了嫁给你,你每年买金鱼给我好不好?”我认真的问他。他瞬间怔了一下,随即又惯性地笑了笑,说:“傻萍萍,你是我表妹。你老师没告诉你近亲是不能结婚的吗?不过,我倒是可以答应你每年送金鱼给你。”我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是呀,我们不能结婚,好可惜呀!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表哥呀!”他傻傻的笑着摸我的额头。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不是姑姑亲生的。也不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十四岁
我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十四岁了,是一天夜里无意中听爸妈说的。
那年夏天,我揣着这个自以为惊天动地的秘密,满心欢喜地去了姑姑家。那天,我使尽浑身解数缠着姑姑,终于她答应让他陪我出去玩一天。我对他挤眉弄眼,悄悄跟他咬耳朵让他带我去那架年久失修已无人再用的吊桥。他一开始说危险不肯答应,但最终拗不过我的胡搅蛮缠。我站在桥头,双腿直打哆嗦不敢迈步。他又笑着扶我的额头说:“萍萍不是自己要来的吗?别怕,我早就走过没事的。而且,我懂水性,如果你不小心掉下去我也能救你上来。”我摇摇头,紧盯着他的眼。他会意的轻叹一声,背转身蹲在我的面前。我得意的爬上他结实的后背,用力搂紧他的脖子。他背着我小心翼翼的走了上去。
摇摇晃晃地走到吊桥当中时,我附近他耳边认真地说:“表哥,你知道吗?你不是姑姑亲生的。”他脚下一滑,一脚踩空,差点把我摔下去。但马上又稳住身子,慢慢把我背到对岸轻轻放下来。我这才发现他的腿上被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水一样往外涌着。我吓得要命:“表哥,你怎么了?流了好多血呀?”他无力地勉强挤了个笑脸:“萍萍。我们回去吧,刚才的话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尤其是纪风纪雨,知道吗?”我不明所以就拼命的点头,只顾紧张他还在流血的腿,小心地扶着他绕路回去。
此后,他便不再提起这件事,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我心底只是内疚于他的伤,又不知道他想怎么做,便也不敢再提。
眼看快开学了,我准备回家前,有天他突然主动找我:“萍萍,村里的荷花你还没看过吧?我今天带你去看吧,好吗?”我自然欣喜应允。事实上,他的话我似乎从没拒绝过。
他骑着单车带我去村头看荷花。荷塘不大,满是碧绿硕大的荷叶。间或冒出一两只荷茎,高高的,亭亭玉立如他挺拔的身姿。顶上一朵硕大的白荷花,或一个待放的饱满娇嫩的花苞。风一吹,微微摇荡,好像绝美的舞女。 “荷花真美,要是我能和荷花一样美该多好!”我一脸沉醉的盯着眼前的荷塘,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却静默走到荷塘边上,弯身坐下来,紧紧皱着眉。突然又舒展开来,好像又绽开了一朵荷花似的。他笑着对我说:“萍萍,你相信吗?我早知道自己不是娘亲生的孩子了。但他们对我和亲生的一样,所以亲不亲生又怎样呢。我早就把他们当亲生的父母看待了,你懂吗?”语气坚定而又平静淡然。
“跟亲生的一样?那为什么他们不让你上学,还要你干那么多活?”我心疼的替他抱不平。
“才不是呢,是我自己不要上学的,他们为逼我继续上学还打过了我一顿呢!我下地干活是因为不想他们太累,也为了多挣些钱让纪风纪雨能够继续顺利上学。我四年级那会儿,家里已经穷的供不起我们兄弟三个的学费了。可他们从没有想过要谁退学,只是勒紧裤腰带拼命撑着。是我自己跑去跟老师说我要退学的。我是大哥,这样做也是应该的。”他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便顺着英俊的脸颊一滴滴坠入清浅的荷塘。他已经是十六岁的大男孩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哭了。
那一年,我将他送的金鱼带回家,放进特意买的新鱼缸,也将这件事沉入水底。
十五岁
十五岁的暑假,我焦急地在家中等待着高中录取通知书,不打算去姑姑家了。
这天,我正无聊地在家中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满头大汗的他。左手紧紧拎着一个衣服袋子,看到我,开心地笑了。我逆着阳光仰头望着十七岁的他,已经是个高大帅气的大男孩了,笑容明朗干净,好看极了。微怔了下才惊喜的叫道:“表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这个。”他得意的举起服装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神秘的挤进屋里,关上门,然后一把把袋子塞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竟是一件雪白的连衣长裙。窄收腰,泡泡袖,很漂亮的款式,背后还有一个我最喜欢的大大的蝴蝶结。下摆宽大的花褶,像白雪公主的礼服般精致朴素而华美。
我开心的换上精美的裙子,兴奋地在他面前漂亮的转了几个圈。他的笑还是淡淡的,但脸上的微红和眼中的光无处可藏。
我侧坐在他的单车后座上,紧紧抱着他绷的挺直的腰。一路上被风撩弄的裙摆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他一路把我带到了那条河边。村里人夏天干完活都爱去河里洗洗泡泡,我一直也都想去试试,只是姑姑一直怕不会水的我出意外,任我百般纠缠也不肯答应。但这次他拍胸脯说保证不会让我出事,姑姑才算答应了。于是我终于可以明目张胆的去河里玩了。
可是兴奋的到了河边,我却不敢往水里跳了。大概是以前姑姑用来吓唬我的那些被淹死的人的故事让我心里有了阴影吧。轻声劝了半天我还是不敢之后,他干脆直接自己先跳进了河里,来回游了几圈然后悠然地笑看着我,说:“看到了吗?没事的。相信我,萍萍。放心的慢慢下来吧,我会带着你的。”但我还是不敢。他急了,湿漉漉的跑上来一把抱起我跳进了水里。我尖叫着让他放我下来,他一松手,我一下子便整个掉进了水里。水瞬间漫过腰际,宽大的裙摆一瞬漂浮起来,在水面舒展成一个很大的圆,宛若一片巨大的荷叶。我兴奋的尖叫着,撩起水来泼他。他静静游到我身边,伸手拆下了我束发的发套,马尾辫散落下来,柔顺的长发直垂过肩。我脚下突然一滑,“啊!”我惊呼一声,他闪电般的抱住滑倒的我。此时的我一字形横躺被他托抱在水面上,长发在裙摆上散开来,仿佛童话中那个沉睡的公主。
那一夜,我享受着所有人的赞美和艳羡,痴痴看着身旁英俊的他,不由自主的幻想他穿着帅气的燕尾服,像电视剧中的王子一样抱着我共舞。表哥,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我暗暗对自己许诺。
当晚,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告诉他我就要住校了,高中会比较忙,也许以后暑假都没空来找他了。可我还没开口,他就突然严肃的对我说:“萍萍,你长大了,是个大女孩了,以后就不可以每天只顾着玩了。明天我送你回去,以后就不要老来找我了。表哥快要娶媳妇了,以后就要陪你嫂子了。你也要懂事,不要再任性了,知道吗?
我一时气结。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只把我当表妹而已。只当我是个任性的缠着他的小女孩,是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吗?
一气之下,我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府了。而且故意瞒了他,只让纪风纪雨去送我。他俩看出我不开心却不知我是因为什么事,无从安慰。竟然各自变出来一只发夹送我逗我开心。一只是蝴蝶造型,另一只是金鱼造型。我戳戳他们的脑袋,诧异的问:“又不是你们得罪我,干嘛对我这么好?”他俩却异口同声说是姑姑让他们给的,说高中还要靠我给他俩补习功课。我再次气结。
高中第一学期,听说姑父不小心被车撞了,废了一条腿。姑姑一下就苍老了许多。我听到后难过之余,不禁担心起他以后的担子又重了。但很快又厌恨自己多余的担心。
那年冬天,他便娶了邻村的一个女孩。纪风纪雨说那女孩比我大两岁,人很好,漂亮能干又孝顺公婆,只是脾气有些厉害。他结婚时我已经放假在家,却故意装病没去。爸回来时给我带回一个礼品盒,说是他送我的。我打开一看是一对精美的发夹,造型是灿烂绽开的荷花。我拿着发卡心里莫名的难过。
那一年,去姑姑家拜年时我故意换下了一直带着的他送的那对发夹。他看到我时怔了一下,然后笑着给我介绍他身边花一样的女孩,他让我叫她嫂子。我极尽甜蜜地重重叫了一声嫂子。那女孩顿时笑开了花,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开学后,常听到纪风纪雨说起他们,他们说他和她过得不错。虽然她偶尔会嫌他没出息,会吵几句嘴,但她对公婆很好,他很开心,也就处处迁就忍让着。
十六岁
十六岁的夏天,我听到了她怀孕的喜讯。已经是穿裙子的季节了,那条白裙却被我压在了箱底。听到这消息后,我打碎了从家里带来的鱼缸,毅然的剪成了短发。我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不久,我便接受了学校一个男生的追求,过起了出双入对的生活。那个男生十八岁,有着和他一样灿烂俊朗的笑容。过年时我带男友去看望姑姑。聊天时问起嫂子他有没有唱情歌给你听,她惊讶的说:“他还会唱歌呀?我一直都不知道呢。”我故意瞟了他一眼,冲她点点头说:“表哥他不但会唱,还唱得很好听呢。改天可以让他唱给你听呀!”她害羞的点点头,笑成了一朵花。
十七岁
原本我世俗以为我和他的故事会有着一个伤心但并不太世俗的结局。但却很快我就发现我们终究都是俗人,难以逃脱俗人的套路。
我知道他喜欢我是在一年后。十七岁的雨季,总是注定要经历风雨的吧。那段时间纪风纪雨说他和她总是吵架。她甚至常常打他,他从不还手,她却仍不肯善罢甘休,每每都要姑姑出面才肯消停。他俩也不知为啥,只隐约听说好像是他的一本锁在箱底几年的日记本被她看到了。我笑说那应该是他生气才对吧。纪风纪雨说大概是他写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吧。
我突然一阵内疚心疼,为了帮他解围,也为了证明自己早已释怀,我决定暑假去找他一趟。
结果一进他家门,就撞上了气冲冲跑出来的她。她一见是我,破口就骂:“不要脸的丫头!”我一怔,生气的问:“你干嘛骂我?”
她猛地一推我,扬手就要打我。举在半空就要落下的手被赶出来的他狠狠攥紧。“够了,你打我就够了,跟萍萍没关系!”
她浑身一震,定定神,眼里血光冲天的盯着他,疯了似的吼:“我偏要打她。你能怎样?”说这手再次高举,又作势要打我。
“啪!”是他的手打在她脸上。她跌到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她怔怔地看着他,满眼愤恨,踉跄进屋抱起刚两个多月的孩子,夺门而去。他不敢相信的怔怔看着自己打她的手竟没去阻拦。跨出大门时,她突然扭头将一本日记本砸在我脸上。本子落在我脚边,他慌忙去捡,被我一下抢在手里。他又要抢,我马上掖在身后。
“那是我的日记而已,与你无关,萍萍还给我。”他的语气惶恐的很,没有一丝往日的坚毅。
“不行!”我无比坚定的喊,然后转身飞也似的跑开了。那是我第一次拒绝听他的话。
(写到这里,我不知有多少人会和如今的我一样,衷心的希望当初自己没有倔强的非去看那本日记该多好。或者自己当时根本就不应该去找他,也许那样可以没有那么伤。可是故事永远回不到原点,不是吗?)
那一夜我是抱着那本日记哭着睡着的。日记本里一页页全是我跟他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历历如昨。一天也不过一两句而已,简单的写着今天陪萍萍捉螃蟹,今天陪萍萍看荷花。她很开心之类。几年的时光也不过用了大半个本。他写我说要嫁给他,写他知道他是可以和我结婚的。但他怕毁了我的前程。“你以为你委屈自己很伟大吗?你从不问我希望你这样委屈自己吗?就那么退学,就那么结婚,你凭什么从来都是按自己的想法去成全我们。从不问我们需要你这样吗?我到底算什么?我的人生凭什么由你来安排?”我对着一本没血没肉的日记本,歇斯底里的发疯。
接下来一个学期,我都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理和他的关系。就在我迟迟的犹豫纠结的时候,纪风纪雨告诉我,他去了她家给她道歉,甚至给她下跪。看在孩子的份上,她跟他回去了。我听到这些。一阵心痛。我清楚的听到心塌陷的声音,好响,那么彻底。是自己长大了吧,所以会让犹豫葬送了幸福的可能。如果当初看完日记我没有犹豫的去找他,我们的结局能否重写。
现在想来,当初的后悔竟和如今的后悔如此相反又似乎如此相近,但人生终究没有如果。
那一刻我清楚的确定我从未放下过他。而此时他已去了南方一个遥远的城市。我知道这肯定是她的条件,要他永远不再见我。而我在对纪风纪雨小使手段之后便知道了他的所在。我毅然跟男友分了手,在寒假里,乘火车去了他所在的城市。过年的那天我打了电话给他说我在中心广场等他,不见不散。他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形容憔悴消瘦。我指着头上的荷花发夹问他:“表哥,漂亮吗?”
他哀求似的看着我:“萍萍,你别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你应该有更好的人来疼你爱你。”
“我不要。”我坚定的摇头。
“你永远这么任性!”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而又笑了。那笑容疲倦但又熟悉的宠溺。我知道他跟我想起了一样的过去。
“我明年会报考这里的大学。”我语气坚定。
他忽然用冷冽的眼神看着我,坚决的说:“不可以,否则我就消失。”我身子一震,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他突然又温柔下来,抚摸着我额头,笑着说:“萍萍最听表哥的话了,不是吗?”猛地伸手拽下我头上的发夹,甩手丢进了面前的许愿池。那一瞬间的绝决让我想起那一夜摘掉我发套时的温柔,一直雀跃的心瞬间冻结。他转身就走,坚定的头也不回。我却看到他的双肩不住的颤抖,是夜风太刺骨了吗?不知何时他竟变得如此单薄,如此弱不禁风。
我一个人回到学校。这时的我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我再次翻看那本日记。在最后一页,他写着他只想好好孝敬爹娘,做一个平常的人。可以偶尔见到我,看着我得到幸福就已足够。他说我的幸福他给不起。他终究如此坚持,如此温柔的坚定,从不肯妥协,即使是为我。
那么我能做的也只有遂了他的心愿了吧?用这一辈子。
那年我再次蓄起长发,带着从冰凉刺骨的许愿池里捞起的荷花发夹。也捞回我在许愿池中许下的那个心愿。高考前,女孩们早已开始穿各色各样的花裙子了,花一样的年纪,即使高考的压力如何紧迫,依然抵挡不知她们灿烂如花的美丽和笑脸。
我翻找出那条白裙子,早已窄小的穿不上了。我无奈的笑了,静静摘下那对发夹,走进考场。是呀,有些人有些事也想这裙子一样,曾经属于过我,给了我最美的记忆,但终究不在适合。无论如何留恋,都已经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大学开学。我带着那条裙子和那对发卡独自出发,去了一个离他最遥远的城市。我的长发已经垂过双肩,微有凌乱,却从不再戴任何发卡。
只是每次偶尔清闲的午后,总是站在窗台,遥望着他所在的方向,摸索着破旧的笔记本默默纪念。
那一年冬天,我从纪风纪雨的信中得知。他和她已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他起的名字叫纪荷。平静的读完信,微笑着轻吻一下身旁坐在公园长椅上,那个每月送我两条金鱼的大男孩。似曾相识的眉眼和记忆中的模糊身影渐渐重合清晰起来。
她一定不知道我的荷花发夹的故事吧!那一年我是他的荷花公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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