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是按摩,穴位按摩,刮痧拔罐,牵引理疗”一串白底黑体的美术字,写在一块一块的木板上,木板和阳台齐高,宽一米见方,拉完了整个二楼的阳台。字很大,老远就看得见,笔画也浑厚,有点腿腿脚脚陈列的感觉。
芳秀梅每天上班都要经过这道广告栏下,每天看着,都会思考同样的问题,“阿”是什么意思呢?然后走过去。
一辆卖豆腐的三轮车从她身边擦身过去,她突然闻到一股青石板潮湿的清香,豆腐的香,在清凉的晨气里,清冽得可以撕开人的肺腑。
以前怎么没有闻道呢?芳疑惑,车已经过去几米,那带着菌味的青矿石的味道还丝丝缕缕的,她忍不住回头望那三轮车。
就这一回头,她听见自己脖子里啪的一声响,在左边脖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鼓,然后迅疾爆裂了,然后是剧烈的痛。
她有严重的肩周炎。前几天只是麻酥酥的,想不到一回头,脖子处的神经就麻绳一样彻底地断裂了。她咬着牙,勉强把脖子归了位。
到办公室后,脖子似乎僵了,再也动不了。
办公室的同事见了,说,放学后,去按摩下,好的快些。有人还谈了自己医治这种病经历感受。她听着,没有出声,却也留了心。
撑了一天,到下班的时候,经过那块牌子下,芳着意看了牌子下的地址。
说到按摩,让人马上想到的便是暧昧,肮脏的情*。芳不愿去想,脖子和肩的僵硬使她另想,能张扬地在大街上挂出那样巨大招牌的按摩店,应是洁净光明去处吧。
天色还早,她沿着地址找了去。
白塔街122号。
推开门出来的是一位五十来的妇女,面目清朗,整洁,穿着一身白大褂,她说明了来意,女人把她放了进去。
芳小心地坐在沙发上,鼻子立刻闻道一股热烈的蒿香味,清凉中透出火燎,她忍不住问,什么味?
房间里在熏艾条。女人解释。
芳说了自己病情,询问了价格。
女人说,你的情况属于比较严重的,让小陈替你按摩吧,他穴位把握的准些,说着对着屋里喊,小陈,出来下。
出来一位中等个儿的男人,同样的一身白大褂,领口处露出一块,是件青灰的夹克。
男人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叫陈文喜。
男人因为穿着白大褂,也给人一种儒雅的感觉,只是男人的脸很狭,像是被挤压过似的,尤其明显的是嘴巴,挤的更加的明显,嘴唇喔着像一朵花苞,说话的时候,上嘴唇和下嘴唇像是要绊住似的,缩成了两个小圆。
芳要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跟着男人进了一间空调房。房间很小,两张犁头状的小床,上面铺着浅黄和橙红两色的条纹棉毯。床头是一挂衣服的架子,
芳就挺挺的往里面的小床躺下,窄的那端有个拳头大小的小圆洞,芳估计是放头的地方,揣测着放头发的孔吧?便把头发理了理,对准洞口,塞了进去。
不对,那是放嘴巴的。陈医生小声纠正。
芳有些窘。
陈医生微笑着说,把外套脱了,只需穿一件衣服。说着,把芳扶了起来。顺手拉她退下的衣袖。
让男人伺候脱衣服,芳感觉不习惯,急急叫道,我自己来。
第一次来吧?不用紧张。语气平和得像在安慰一个小孩。
芳顺从地把外套衣服任由陈拿过去,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然后对着那个小洞俯身躺下。
那双手一落在身上,芳顿觉得那不在是手,而是一柔软的探头,或是有灵性的小蛇,一下子就找到了肌肉里隐藏的痛源,然后细细的揉捏,那些断裂的神经和血管似乎就在这绵绵的揉捏的麻痹下,一根根拉出,对号打结,一一接上,没有任何差错。然后埋回肌肉的深处,细细熨平,留下的仅是轻松和酥醉。
不一会,好像脖子和肩背,都被深翻了一遍,是那么舒畅和安逸。
那无数花花绿绿的细如毛发的神经和血管就像复杂的机器的线路,在他的手下仅是这样的伏贴?芳想着。紧张早已消失不见。
冷吗?见芳沉默,陈医生问。
不冷。
手的轻重还满意吗?
芳点点头。
你是最能承受的人啊?
怎么说?
别的人,我这么重的手,早喊开了。这样说着,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信任,抑或敬佩。
哦……怎么学了按摩?
我爷爷那辈就是行医的,文化大革命时,积了一定的财富,要被斗的,结果有人站出来说,他是治病救人,积善扬德,为这一片的老百姓尽了心力,随便做做样子就罢了。爷爷靠行医这项手艺救了自己和家人,于是要求世世代代都要行医救人,于是我学了中西医,按摩,家里开了铺子,父亲看着,有空我就来这边帮助按摩。
怪不得这么好的手艺,原来是几代的传承。
一般的病半在治,半在养。治病的不能为病而治病,而要探究根源,从根本上,根源上调理和治疗,现在的人大多焦虑,生病了全依赖药,一有好转,又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样胡来,周而复始的伤害,造成大病。殊不知,凡是病过的地方,都有隐患,要注意平时生活的疗养。
你说的真好!这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毛病啊?
给你简单谈谈阴阳五行吧?
你说。
世间万物分阴阳,阴阳之间始终保持着动态的平衡。
不太懂。
阴阳存在于个体,事情中,比如人的个体,背部为阳,前部为阴,男人称阳,女人称阴。对于事情,好事我们称阳刚之气,坏事称阴沉。阴阳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人生病,就是阴阳失衡,用药就是调节这种平衡。
哦,有点懂了。
你是什么工作的?
教师。
现在的孩子不好教啊?
是的,很多是父母离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又另外生了孩子,原来的孩子就让老人看管,老人那有精力管孩子,于是出现无数的电视娃娃,电脑娃娃,注意力不集中,毫无责任感。
社会问题衍生到教育中去了,真是啊,离婚的怎么那么多?
都是为了钱,为了享受。
两个人一阵沉默。
现在的硬式教育,分数决定一切,逼迫着学生论为做题的机器。还有揠苗助长式的家庭社会教育,也制约着孩子天性灵性的成长,真是悲哀啊。说到教育,芳有些沉痛。
少想些,你努力做了就够了,他反过来安慰她。你平时也看看《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阴阳五行》,对自己保养有好处。
两个人谈到自己的领域,都有一种苦闷。这苦闷竟使两人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都是明慧的人,都有生不逢时的感觉,都感叹世事如此弊病,却无人说,无人去拯救,自己呢,却又力单身弱的可怜。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小时。
被医生梳理过的肌肤,骨头缝里都像洗过一样。经过交谈,心灵也像是洗过一样。*体和心灵似乎都冒着热气。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夜来的早。
来的时候,只追寻着牌号,出来时,巷子口的牌号已经看不见了。
在大街和高处灯的衬托下,一出巷子口,在黑蒙蒙的夜色里,只觉两边的高墙廊檐像是一排排竖放的牌坊,可见鸡冠似的轮廓。什么牌坊呢,怎么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点呢?
走不到十米,就有三个台阶,然后又是平的十米,然后又是下台阶,这样下了三个台阶,来到大街上。
怎么会是在坡上,去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啊?
这晚的景致和事情竟是如此的奇异,奇异在那,又说不出来。
又路过那广告牌,广告牌下是一排小吃店,炒饭店,面店,包子店,七八家交错其间,平时,全都在街沿上放了桌椅,把半个灶台露在店门,永远都迷漫着烟火气息,烟火里沉淀的油污浸润着街道,使得街道也呈现油烟机的颜色。现在人烟稀少的下来,整条街道就像一个上满了机油的废旧机器,散发出陈旧的油烟味。街对面是一排买杂货的商店,卖不完的床上用品。
一种由神奇走入现实的感觉。
芳慢慢回家里,脑子里还留着那牌坊似的廊檐和陈医生那拥挤的嘴唇。
二)
回来后,两人加了扣扣。
聊着,有一种知音的感觉。
第二次去的时候,客厅里坐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子,非常时髦,青色短衣,在胸部以下是盾形下摆,只到腰部,下穿花腰,只盖住屁股。脸上五官线条勾画柔软,有着年轻特有的葱翠。仔细看,粉尘下到处是红色的痘。
陈医生正和她亲切的谈论着,一边拿着笔沙沙地写着。
芳看他们并排坐着,心里便凉飕飕的,心里一凉,感觉后跟像裂开了缝,寒风直吹着。感觉蹲下去假装按摩后跟。他又不是自己老公,又只见过一次,何必……陈医生又不是我的……她骂自己。
他们谈了不久,女的便拿了纸条出去了。
女的出去后,芳一下子觉得心宽体阔。
自己……芳没有想。
躺在床上按摩的时候,芳问,刚才那女的是你爱人?
不是,我的一个病人,脸上长满了疮,在我这治疗,到我门市上找不到我,所以到这里来开药方了。
陈医生名气大,病人找着来看。
她以前脸上更吓人,听说老公因此和她离了婚。
病人怎么找到你的呢?
我在网上开了咨询窗口。她,是在网上认识的病人。
哦……
认识了医生,像是得了什么保障一样。
好啊,我就是你的私人医生。
两个人都笑起来。
果真不久一天夜里,大概11点左右,芳突发肠炎,跟陈医生通了电话,不到半个小时,陈医生便出现在家门口,背着方形的药箱,一脸的沉静。芳吃惊地愣在那,不敢相信。
芳躺在床上,像个听话的孩子,任凭陈医生打针,吊液体。
躺在自家的床上输液,芳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她有些受宠若惊。
陈医生说,还痛吗?不到十分钟,又问一次。
芳望着身边不断下滴的液体,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对我这般好啊?”
因为我是你的医生啊。
芳一下子脸红了。
不到半小时,病就缓过来了。
你的脸上有三个年龄,鼻子下是二十几岁,鼻子眼睛间是五十几岁,眉头以上是三十几岁。陈医生望着芳的脸,说,你怎么那么多的忧郁?
我,我,离婚了……孩子十岁,是个弱智,在特殊学校。你不会嘲笑我吧?
不,不会……
输液完毕,陈医生又对芳的肚子进行了按摩。
芳拉住了他的手。
你可以爱我吗?
我有老婆。我很爱她们。
没事,用你的手爱我。你的手很温暖,像床大棉毯,每次遇着你的手,我都想卷身睡进去。
残存的药液带着汽水般的甜味弥漫在屋子里,潮湿的水汽濛濛的药水味像雾一样笼罩着,灯光昏聩。
原以为爱情在舞台上,即使不在舞台上,也是在一个精致的什么吧里,原来爱情也可以在三间小屋里。
芳的家有三间,外一间是客厅加一个单人床,中间那间是高立柜加床,是芳的卧室,最里间是厨房。厨房的分开一个小阁,是厕所。
房间窘迫。
窘迫里原来也可以孕育……
三)
脖子已经好了,芳偶尔还去那地方,和陈医生说说话。
芳知道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是陈医生的姑姑。
那女人对芳一次比一次冷淡。
芳说,我不来了。
陈送她出来,两个人在烟色的薄雾中行走,两边是牌坊状的廊檐,高高低低地走着,临到街口,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花边状的廊檐鬼魅地出现他们的眼睛里,仿佛是到了书上所画的颐和园的废墟里,两个人已不在是现实的人,而是古代的人,或是聊斋世界里的人。有一种从远古透来的苍凉和伤感席卷着他们。
我的鼻子上一定栖息了一只枯叶蝶。芳说。
你是圣经里的人。陈说。
你的手很温暖。芳呢喃着。
她的手卷成一团,睡在了他的手里。
四)
芳去过陈医生的门市。
还去过他的家。
芳看见陈医生的爱人——钟圆源,很洁净的很阳光的感觉,有着中学生般透明的情感,她做饭,和陈医生输液打针一样麻利。她的话很少,几乎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看芳的眼神,平淡,自然。
芳说,你怎么不说话?
没事,你们聊吧,陈老师说你文化修养很高,我文化不高,不知道说什么。
然后到厨房去炒菜去了。
菜一盘盘端上来,钟始终像个仆人,低垂着眼帘。
整个吃饭,那个叫钟的女人都没有上桌,大概在厨房随便吃了点,便上班去了。钟是冷水,他们是滚水,大有彼此不羡慕,不融入。
钟,得了陈医生的全部,而她,只要了一双手。
五)
20年后,芳的姑娘芳白街已经30岁了。
在陈医生的照顾和指导下,也开了个按摩店。
芳的姑娘智商停留在八九岁,就没有再成长。
没有人愿意娶她。
她经常问母亲,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呢?
芳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一夜,白街病了,陈医生来了,恍惚如二十年前。
芳把陈拉到门后,说,这二十年,我俨然已经是你的妻了,白街俨然已经是你闺女了。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我现在求你,让她明白爱情。
我做不到。你要让我背上道德的枷锁?
不,用你的手爱她……
六)
“阿是按摩,穴位按摩,刮痧拔罐,牵引理疗”一串白底黑体的美术字,写在一块一块的木板上,木板和阳台齐高,宽一米见方,拉完了整个二楼的阳台。字很大,老远就看得见,笔画也浑厚,有点腿腿脚脚陈列的感觉。
又路过那广告牌,广告牌下是一排小吃店,炒饭店,面店,包子店,七八家交错其间,平时,全都在街沿上放了桌椅,把半个灶台露在店门,永远都迷漫着烟火气息,烟火里沉淀的油污浸润着街道,使得街道也呈现油烟机的颜色。现在人烟稀少的下来,整条街道就像一个上满了机油的废旧机器,散发出陈旧的油烟味。街对面是一排买杂货的商店,卖不完的床上用品。
芳有时候走牌子下,有时候牌子对面,怎么走,都离不了吃睡,想到这一点,芳觉得自己很俗。
“阿”是什么,是种俗世的情爱吧……
一回头,白塔街122号郝然挂在那,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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