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斜身靠在华虎的床上,然后我就看见酒馆掌柜进了门,身后跟着一个人。
“这是孙先生。”掌柜说。他笑着,他知道他来得实在快极了。
“你好!”孙先生说。
孙先生的穿着极为讲究,风度翩翩,像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可我一眼看过去,就本能的感觉到一种不同一般的危险味道。
“什么生意?”我问道。
孙先生挥挥手,掌柜一言不发的退了出去。按规矩,中介人是不能打听雇主与刀客间的秘密的。
“就是运一批人,女人。”孙先生说。
“你和林云他们一伙的?”我奇怪的反问。
“他们不配!他们想背着我单独做,犯了我的规矩,我干脆送了他们一程。”孙先生轻描淡写的慢慢说道。
“你自己手下就有一批不错的刀手,你不用靠我的。”
“他们过不了虎啸天的地盘,这道上没有你不行。”孙先生耐心的解释道。
我心中的疑团烟消云散:“成交。你知道我现在的规矩,把钱先付给掌柜,事成了我再回来取,这样你也放心些。”
孙先生伸出手比了一个价格,我满意的点点头。做大生意的,毕竟和那几个毛孩子不同,不过他更危险,我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你拒绝过他们,现在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了主意?”孙先生站起身来,微笑的问道。
“我需要钱。”我说。
“好吧,午夜时分我们就走。”孙先生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出屋外,径自走了。
我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我刚刚送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而是一个凶残狡猾的狐狸。
一柱香的工夫后,掌柜叫一个小孩来通知我,已经受到钱了。我叫华虎利索的收拾好行头。然后两人喝着酒,静静等待黑夜的来临。
我们午夜里静静的出发,远远离开小镇后,向西拐过一道山脚,从一间破败、荒凉神祠里,悄悄赶出几架车厢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火把摇曳吐出微黄的光辉下,那天酒馆前快马利刀的几个刀手都在,一脸冷峻。
我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酒囊,先喝了一口,再向最靠近我的那一个刀手递过去。他摇摇头,没有接。
“老泰,你自己喝吧。他们办事的时候不喝酒的。”孙先生从暗影里走出来,微笑着对我说。
“你们几个绕道走,快马不停的赶到下一站等着我。你留下跟着我。”孙先生安排完手下,只留下一个随从跟着他。刀手们急促的马蹄在夜色深处渐渐远去。孙先生扭头笑着,看着我。
“走吧。”我点点头,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我们在漆黑的夜色里走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明了。我示意大家停下休息一会儿。路上还算平静,只是车厢里隐隐的哭声让我心烦不已,我不止一次在静寂的暗黑天幕上,恍忽看到了娉婷星光般幽怨的眼睛,以至于我的心和脊骨不时一阵阵的发冷。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山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顺山而过的江水隆隆的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荒凉的野地就在眼前,我独自一人远远的骑马前行开路。孙先生的人也开始不自觉的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凶险,他们如临大敌的警惕,让我对前行的平安多了一份希望和信心。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迎面有一匹马飞驰冲来为止。
当蹄音卷着一溜烟尘驰来的时候,我勒马静立,以逸待劳的望着来人。直到看清楚那一战刀疤纵横的脸面,我才向身后的远处发出平安的手势。
“哈哈哈!原来是你小子!秃子,不好好的服侍着你的大哥,一大早你在这野地里发什么酒疯?”我高声笑着对来人叫道,手依然按在腰间不动。
秃子放缓马的步子靠了过来,他说:“哥,你先松了手中的刀把子。我有话要和你说呢。”
“什么事?瞧你紧张得要尿裤子的样子。”我松开握刀的手,顺手解下酒囊,扔了过去。
秃子伸手接著酒囊,拔开塞子,大喝了一口:“谢谢了,哥。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让你急的。”我不动声色的接过酒囊,就势喝了一口,心里明白真正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
“哥,你带着一批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隐隐一惊。
“这道上谁都知道了?哥,你认真的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有这回事?”
“嗯。是这么回事。”
“哥,那你听我说,这一路去除了四家山寨外,也不知究竟还来了多少刀客,他们都为了那些大笔的花红,在道上等着你呢!”
“还真他妈的给我面子。”我开口骂道,心头沉重起来。
“哥,还听说道那头县城的官兵也出来了。他妈的!”秃子扭头吐了一口浓痰。
“谢谢你,好兄弟!不过你就这么来告诉我,不怕你大哥剥了你的皮?”我拱手一揖,说道。
“是我家大哥让我告诉你的。他说前几天废了那小剑客,劫了货。结果伤了你的面子。可他不是故意的,是心头的火一发不可收拾。他让我告诉你别生气!他还说,这次就算他不敢和你动手,可就算你有通天本事,你大概也走不通这条路了。”秃子咧着嘴,直通通的说了起来。
“谢谢你,回去再谢谢你大哥!说我一切都知道了,我自己会打算的。”
秃子吆喝一声,从来路打马飞驰而去。
我绝望了,虎啸天说我过不去,那就是真的过不去了。就算我一个人杀过去了,可我也没有路可走了。消息露了出去,整个道上明的暗的一切都成了我的敌人。
他妈的孙先生!他妈的钱!你们一夜之间就毁了我!
孙先生带着车马赶了上来,他见我一脸阴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是哪一个王八羔子把我们走这条路的消息放了出去?前面布满了黑白两道的人,你说吧,怎么办?”
“不可能。我的人不会泄露消息的?”
“我的消息绝对可靠。你还是折回去!”我说。
“我不能回去,我们只有冲过去了。”孙先生咬着牙说。
“就凭你我,再领着一帮女人?”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敢笑我?你收了我的钱,必须按我说的去办。”孙先生大叫道。
“我退你钱,这事我干不了。”
“你要钱,我再加给你!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就凭这一点才找你的,你不能走!最多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孙先生凑近我,低语道:“关键时,我只有指望你保着我冲出去了,别的人你甭管。”
“不行。华虎我们走。”我断喝道,拉马掉头,挥手叫上华虎,策马欲行。
身后有风声,我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只见一道刀光从头上划过。我驱马前冲几步,再调过头来。孙先生挥出的刀刚刚收回,这杂种,竟敢阴阴的给我一刀!见他动手,他的随从抽出腰间长刀也冲了过来。
我示意华虎退开,迎着呼啸的刀光抢了过去。在三个人马交错的一霎那,我拔刀出手,迅疾的对着扑来的刀影,一挑、一切、一抹。再回身时,孙先生的随从已在预料中死翘翘的栽下马背,被击飞上天的刀,隔了好一会儿才啪的一声落下来。
孙先生提着刀,张着嘴在我的左侧。
“很好,孙先生。”我收好刀子,说:“给我看看你的刀法有没有你的钱那么好看?”
我猛地探身抓住他拿着刀的那只手腕,回身一带,孙先生像一只鸡似的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用另一只手一把卡住他的喉咙,他开始死命的蹬腿挣扎。
我背过他的手臂,往上一送。我感觉到他的骨头已经断了,就在这一刻,他发出了他这一生最后一声古怪的尖叫。我松开他的断臂,一只手灵巧的从他身后绕过去,捏住他的喉咙。一用力,他不由自主的缩了起来,像一团古怪的乱麻乱糟糟的扭作一团,直到咽气。华虎在不远处清晰的听见了他那喉管劈啪碎裂的响声后,轻蔑的吐了一口吐沫。
我一把将他扔到地上。孙先生四肢舒展的躺在那里,很平静,他终于又像一个阔气的商人了,只是不再危险。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空荡荡的。
7
我叫华虎把那些泪痕斑斑的女人都从车上放了出来。
“姑娘们,你们跟着他折回去。”我用手指指华虎,接着说:“你们跟着他去镇上的那家酒馆。要不了几天,你们的家人就会来找你们,接你们回家去的。没有家人来接的,你们就叫酒馆老板替你们找个刀客,让他送你回家。记住了,如果别人问你们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说,就说被拐来后,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到现在才被这个小哥救了出来。这期间,没见过人。听见了没有?”
华虎不干,要跟着我。我冷冷的盯着他,直到他往后退了一步,我才开口:“兄弟,你回吧。以后再江湖里,你就记住我告诉你的——一是不做大侠强出头;二是不作盗匪祸害人。我们总有见面的一天的。你挣些钱,娶个女人,正正经经的过日子,那时哥哥会来和你的喜酒的!”
我走上前一步,握紧华虎的手,低声说道:“你一回去,就告诉酒馆掌柜,叫他把我吩咐的事做了。然后去找你娉婷姐姐,告诉她我今天做了一件对得起她的事情,我要远走高飞了,让她照顾好自己,不用等我!”
转念之间,我好象想起什么事情。我走到孙老板身边,伸手在他怀里一掏,拿出一些银票。我看了看数目忍不住笑了。我告诉华虎:“小子,你运气好,以后刀客也不必做了。拿着,分一份给娉婷姐,你就去娶个好媳妇吧!”
华虎见事情绝无挽回的余地,只有接过银票,顺手塞进怀里,对我恭敬一揖,转身就走了。身后跟着一群惘然而又喜极不知所措的女人。他们顺着来时的路渐行渐远,身影慢慢隐入地平线的那一端。我站着,身边只有旷野的风在呼啸激荡,四周一片寂静,
我牵过一辆马车,把我的马拴在车后面。我平平的躺了上去,一鞭挥出,就任由马车缓缓前行。所有的事乱七八糟的发生了,粘糊糊的搅作了一团。我得好好的想一想,理一理。
黑白道的人都在找我,孙先生的组织在以后的日子,将是我甩也甩不脱的附骨之蛆。但我现在只想知道娉婷在做什么?
我想她会活下去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想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活下去的,我干这件事是疯了,我不应该这样做的。我不知道以后要干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本来就不应该做刀客的,刀用得再好,也是赚不到清清白白与平平安安的,不过,我也杀了不少狗娘养的坏蛋。这个狗日的日子,怎么这么多逼人走上绝路的杂种呢?
我平躺着身子,尽量的平缓呼吸。正午的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暖的,思考,让我的身体尽量的放松了下来。
天际隐隐传来几声旱雷,我陡然想起那个清衫残破、漫游四方的文人来,否极泰来?你好吗?一瞬间里,我明白无误的洞察了一生的秘密。
我一无所有的来,如今也一无所有的走了。除了一柄刀,我依然空空如也。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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