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身白袍的雇主已经在镇外的道口等着我了。
他叫冷胜,江南人。他的腰间挂着一柄装饰华丽的宝剑,他曾经说过,他的剑法系出名门。
那天,中介人领着他找到我时。他就轻松的告诉我,在路上,我只需要做好一个向导就足够了,如果有什么麻烦,他将一手解决。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抽出剑来,在我眼前纵横来去的卖弄了一套剑术,然后洋洋自得的问:“是不错吧?上乘的正宗剑法。”
我沉吟半晌,点点头:“剑光缭绕的,真好看!”
“出发吧。”冷胜急不可耐的说。
我牵过华虎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走吧。”
“天气会好吗?”
“会和昨天一样的。”
“路上会遇到强人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看贼老天了的啦。”
华虎骑着马绕着车队前后跑了一个来回,向我比了一个手势。我一声吆喝,我们出发了。
“这一路会安全吗?”冷胜依然停不住口。
“会安全的。”我说。
“你干吗带着他?像一个哑巴。刚才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才出发?他呆呆的一声不吭,像个白痴。”
“他不是白痴,他是我的伴当。”
华虎远远的跟在队伍后面,半眯着眼,一付似睡非睡的样子。别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只要一有情况,他的反应可快极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人跟着你做刀客?”他又问。
“遇到情况你就明白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最好的,比我还可靠。”
“我看他就要在马背上睡着了。”
“路还很长,这样做是必要的。”
我们穿过一片坑洼不平的野地,又沿着山边的树林继续朝前。道路开始狭窄难行起来。这时,华虎骑马赶上来,独自驰上一块高地。他先回头看看我们来时的路,接着又看向远方这块荒凉的土地上兀立的小山,他在测定前进的方向和观察四周的情况。
冷胜一直处于兴奋之中,他不停的四处张望。时而驱马向前远远的驰出你的视线之外,时而又绕回队伍后面,口中不停的吆喝着。我叫住他:“你要保持体力,冷静的观察四周,而不是这么个样子的跑来跑去的瞎乱精神。”
我不反对教他一些在路上的常识。这些所谓的名家弟子,我见过不少。他们常常个个趾高气扬,无所不知似的。在路上,看到什么都新鲜兴奋得不得了,等遇上真正的情况发生时,自己已经把自己也耗得差不多了。
“天气会好下去吗?”冷胜问我。
“不能再好了。”我说,“这是一个好的要命的天气。”
“会不会遇上什么情况?”冷胜跃跃欲试的问。
“不知道。遇上了,那可更加要命了。”
冷胜听了我的话,不屑的大笑了起来。我看着他健康年轻的脸庞,暗自摇摇头。我明白他一直想找个人试试他的正宗剑法。我可不想这样,我不知道如何在不伤他自尊心的前提下说明这一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当你明白这一点时,也许什么就都完了。
轮到华虎在前面领路,我半垂着头,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闭目养神。突然,华虎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我机警的抬起头来,望了出去。
远处的山脊隐隐约约的出现一批骑马的人,一色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招展如旗——这一带以剽悍凶残闻名的虎啸天和他的人马出现了。
“停下!”我低声喝道。华虎闻声立即横马挡住路口。我打马向前。身后冷胜兴奋得要追了上来,华虎一伸手挽住他的马缰,铁闸般的拦住了他。
我迎着对面的山脊快马驰出队伍一箭之地后,勒马停下。我双脚脱蹬,跃上马背,抽刀直指天空缓缓的画了三个圈,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那边山脊上同时也有人抽出刀来,在阳光下晃了晃,然后他们掉转马头,退到山脊的另一面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挥手让马队跟上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冷胜急切的问道。
“虎啸天的人马——这道上最厉害的强人。”
“他怎么又走了?”
“他欠我一个人情,所以走了。”
“你应该让我和他们较量较量才是。”
华虎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打马独自朝前而去。
我尽量和缓着口气说:“我们带着货物,赶路要紧,不必要的麻烦能少惹就尽量少惹。”
“那些只是些草寇,不堪一击。”冷胜接着说。
“你是高手,终会有机会大显身手的。”我安慰他的懊恼。
后来的路上,冷胜极少开口,他不时扭头回望来路,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天黑之前,华虎把队伍带到一个靠水的地方停下宿营。等到安排完所有的事,吃完晚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像一盘明镜高高的挂在天上,四野静寂无声。我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月亮,让华虎守夜,然后我在摇曳的篝火旁合衣而卧,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准备起程的时候。我发现不见了冷胜。我问他的同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叫华虎:“那个人呢?”
华虎冷冷的指了指身后来路上,昨天我们曾经遇到强人的那座山岗。我吸了一口冷气:“昨天半夜里他一个人偷偷去的?”
华虎一笑。
我怒极,一马鞭向他抽了过去。然后打马疾驰往回赶。华虎紧紧在身后跟了上来。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白衣人像一具季节过后,被遗弃在野外的稻草人一样萎顿在道旁。于是,我心中一凉,勒住马嚼子,缓缓向前。
冷胜已经僵硬的脸庞上,还挂着一丝尚未绽开的冷笑。脖子上一道致命的刀痕,可以清晰的看出力度恰到好处的送了他的命,而又没有弄断他的脖子。
他的手中还紧紧的握着半截断剑,我下得马来,走进他的身旁,弯腰解下他腰间的剑鞘,顺手一控,不出所料,另一截断剑掉了出来。我拣起断剑,看着断口——我似乎看见了那凌厉绝伦的一刀。当冷胜才抽出长剑的一半时,刀风骤起,对手一刀就劈断了他腰间的剑,再回手一抹,冷胜砰然倒地。
猛然间,我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我转身对这花虎吼道:“快!回去!冷胜这小子坏了大事!他无缘无故的惹了虎啸天,他的货现在一定没了!”
花虎一调马头,疾驰而去。我上马看了一眼昨天还生机灵动的冷胜,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打马离去。其实不必再那么急着赶的,事实已成定局。
事后回忆起来,我知道虎啸天一定会趁着我们折回去找冷胜时,绕过我们尽取了所有的货物再扬长而去。他没有杀其他押货的人,只是照规矩还我一个人情罢了。
我第一次这样在路上莫名的半道而回,两手空空如也。
极目荒芜的四野,我陡然感到身不由己。
5
我阴沉着脸走进酒馆,找张桌子坐下。酒馆老板怀里抱着一坛酒,走过来面对我坐下。
我对他说:“你都听说了,是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小子存心故意的。他走货是假,想和虎啸天动手才是真的。”
掌柜吸了一口冷气。我们俩谁也不说话,直到看着几个喝多了的人,醉醺醺地出了酒馆为止。
“我被厄运纠缠上了。”
“这次不怪你,都是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还是这一带最好的刀客。”
“不是了。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什么意思?你在想什么?”
“你替我安排,我必须趁早多挣一笔钱。不过,规矩改了,你得替我先收钱,完事后,我再来你这里取。”
“我明白了。”掌柜说。他一直生活在这里,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他想当固执。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深一口浅一口的喝着酒,但你再也看不见一个像他这样更忠诚、更可靠的朋友了。我一次来到镇上时,我除了腰间挂着的一柄破刀,我一无所有。是还是小伙子的掌柜先端给了我一碗热酒让我充了饥寒,然后牵线给我带来第一桩买卖,从此我就在这里站住了脚跟。他一直面带微笑,终日醉醺醺的,是他对一切心知肚明的缘故。
“你什么都运吗?”掌柜问我。
“当然了。”我说,“现在已经由不得我选择。”
“任何事都行?”
“的确如此。”
“我明白。”掌柜说,“你还是在娉婷那里落脚?”
“不,我只去她那里说几句话,然后在华虎那里落脚。“
“我尽快找你,别想多了。“
我点点头,盯着他的眼睛不语。半晌,我说:“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得帮我做到!——如果我什么时候一去不回了,你把我存在你柜上的钱全部交给娉婷,让她赎了身自己去寻个自由安稳的去处。拜托了!”
掌柜重重的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又轻轻的拍拍我的背:“别发愁,也别想得太多了。”
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我只能做我可以把握的事情,别的我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甚至不能一醉方休。站起身子,我走出门外。
我进了红袖楼,一切如旧。娉婷蹙着眉头在圆桌旁慢慢的吃着一碗稀粥。
“你怎么啦?不舒服?”
“昨晚陪客人喝酒喝多了,胃里不好在。你怎么就回来了?”
“碰上虎啸天了。那小子招惹了他,货没了。”
“真是一个害人精。你没事吧?”娉婷一脸的关切。
“没事。我看看你就走,我还有事。”
“别走了,我一点也不想让你再去了。”娉婷走过来搂住我的身躯。
“我再走几趟,我们就可以安心的在一起,平静的度过下半辈子了。”
“真的?”娉婷充满希望的笑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低头重重的亲了她一口。
“你要走了吗?”
“嗯。”
“我最棒的刀客,你要保重。”娉婷死命的搂着我不放,直到我用力推她才松开手来。
“别为我担心,我的亲亲,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保重,哦,你要保重。”
“我没时间了,我必须得走。亲亲,你要好好爱护自己,我会回来的。”我扭头走出房门。
娉婷看着雷老泰出了门,高个儿,宽肩,平背,他的脚步又如机警的猫在行走,富有活力。她想,他动起来就象某种动物,自在、敏捷,也不老,他走得如此轻快,如此伶俐。
她想,他可不能转过头来!她在脑海中想象着雷老泰那张宽宽的脸,那眯着一条缝的眼睛,里面的光芒从来都是那么的明亮而凌厉。还有那曾经断裂过的鼻梁,一付沧桑的模样。
娉婷想象着,忍不住哭了起来:“该死的刀客,你可不能转过身来。我一看见你的脸,我就忍不住会哭的。刀客,你就不能不走吗?”
(未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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