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呵,聚一生的功力挥刀而出,除了一声破风而过的轻啸外,你将空空如也。
——题记
1
“我曾是一个刀客,每天带着刀游荡。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佛。
佛说:放下刀吧,你注定是佛。
于是又多了一尊佛。”
据说,这是一个前辈刀客退隐前留下的一段话。历史堙散,这话也不知在我们这一行里流传了多少年、多少代。近日来,却不断的浮现于我的心头。
我自幼出道,在这一个行当里已经行走多年。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可以从容白头的刀客。多数的刀客还等不及年老体弱的那一天,就在宿命冥冥的牵引下,成了另一把刀下的亡魂。而寥寥无几剩下的,会在你不经意间悄然无声的自黑夜的灯火里,静静远去。这样情形下离去的,我总以为,他们一定是在最后挥出的那一刀下,从刀光中惊惧的面孔上顿悟出了什么——所以,他们终于全身而退。
我坐在酒馆里,喝着酒,想着自己的心事。隔着一张桌子,有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已经醉了,独自喃喃自语不休,腰间的刀从刀鞘里掉了出来,在地上的尘土中闪动着暗淡的光芒。
这个酒馆是我们刀客常来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谈买卖、接生意、抡刀子、了恩怨,然后踏上莫测前程的路途,走过罕无人迹的地方。当一身伤痕与疲倦的归来时,我们又在这里收银子、喝烈酒、谈女人、想心事。也有的人,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整个小镇上,这是一家从不赊欠的酒馆,也是刀客们唯一涉足的酒馆。
我们从不欢迎不相干的客人的无意闯入,我们只喜欢那些刀快、硬骨、酒量好的同道中人。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个青衫残破、漫游四方的读书人,他既健谈,又善于倾听;他尊重每一个潦倒的刀客,从不居高临下的故作姿态;更重要的是,他酒量极好,所以大家当他是朋友。那几天,他从唠唠叨叨的掌柜口中,饱饱的听了一肚子的刀客故事。
我本名叫雷老泰。是那个读书人把我的名字改作了雷泰来,他说,江湖凶险,这个名字意味着我在雷电交鸣的杀伐声中,也能否极泰来。当时我心一热,立马和他对干了三大碗烈酒。后来,书生醉了,酩酩酊酊中他昂着头,痴痴颠颠的一遍又一遍的悲吟着:“……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又是一个历经悲欢的人,我那时只想问问他心中到底藏有什么伤心事?当我打马再来时,书生已经走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生退意。我不想铤而走险,而我别无选择。我可以不干,可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我现在只想平平稳稳的再做几次,攒下一笔养老的钱。
我不想再惹什么麻烦,要是不得不干,就一定得干好。我喝下最后一口酒,把钱扔在白木板桌面上,踉踉跄呛得走出酒馆。
2
我径直走进红袖楼,穿过大厅,踏上二楼的楼梯,向东廊厢房走去。
快正午了,楼里静悄悄的。历经一夜的狂欢,醉生梦死的人们依然酣睡未醒。推开娉婷的门,她还在床上:“老泰,你来了么?”
我说:“你睡着,别起来。”
“出了什么事?”
“我要出门一趟。”
“和谁?”
“一个只会耍花剑的小子。他带了一批货,要从我们这边走,他要我当个向导。——很平稳的。”
“你别去,这几天我总是心慌慌的。”
“我估摸不会有事。这道上,我走得很熟。”
我脱下衣服,把刀连鞘塞进枕头下面。然后上床搂住娉婷。我先亲亲她的脸,然后是手。再一翻身把她贴紧。
“你要吗?”
“嗯。现在就要。”
“我刚才睡着了。我梦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我当时的一无所知让你笑坏了。”
“我不是笑你的第一次。我是笑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做这种事时,手里还紧紧的握着刀把子。”娉婷轻声的笑出声来。
“听我说,我一直握着刀。这些年来,它有没有让你觉得不舒服?”
“没有,我喜欢它。我爱的是你,你知道的。来吧。”
“你喜欢谁?”
“你。”
“我不会不开心的,你告诉我,你喜欢谁?”
“你。”
“这些年你都是这么的哄我开心。我不想让你走,真的不想让你再走了。你不会再喜欢我了,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你不会老。”
“我再不像那些女孩那样美丽风骚了。”
“对好女人来说,这没什么关系。”
“好吧。让我好好的陪你。”
“我明天要上路的。”
“你静静的睡吧,我守着你。我会叫醒你的,别担心。”
我睡了。一支手伸在枕头下面,紧紧的握着刀把。
娉婷躺着长久的打量着雷泰来,在屋内暗淡的光线下,她能看见他的脸。我很幸运,她想。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不知道她们将会得到什么。而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一切,我是个幸运的女人。他是个刀客,我不在乎。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女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对我这样的女人一往深情。没有和男人打过交道的女人是决不会明白这个的。我曾经有过很多男人,直到有了他,我才感到自己的幸运。你看他还像个孩子,他说我依然很年轻,不老。我想我比他还大着几岁。我就让他好好的睡,我记得到时候要叫醒他的。
娉婷一边在胡思乱想着,一边默默微笑着,看着雷泰来静谧沉睡的脸。
雷泰来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
3
在那些山中冬夜走路的时候。抬起头,望着山路两旁兀立高耸的绝壁,天上是一片清朗的月色,山峰的姿影、岩石的狰狞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呈现出水墨画般的梦幻,山路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吓人的多。所以当你走进小镇,见到正午的阳光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尽是那些懒懒散散的行人,和了无生气的商铺,你绷紧的身体也就回逐渐松弛了下来。现在,我正穿过广场去酒馆。
走进酒馆坐下,温好的酒还没有端上来。一转眼,那三个人早就候在那里了。
我坐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那其中的一个人走了过来。
“行吗?”他说。
“我做不了。”我告诉他,“我愿意为你们效劳,不过你们也知道道上的规矩。前天晚上,我已经说过,我做不了。”
“说出你要求的数目。”
“不是钱。不是为了这个。道上的规矩,你知道的。就怎么回事。”
另外两个走了过来,他们站着,一脸神情暗淡。不错,我是让他们失望了,这个时代,被拒绝也是一种无法预料后果的伤害。
“每个人这么个数。”他熟练的比了一个手势。他的方言讲得不带一丝外乡的痕迹。
“别让我为难。”我告诉他,“我是真心实意的,道上有规矩。”
“你是最好的,我们将和你长久的合作下去,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我也想帮你们。可是实际上我不能。”
“那又为什么?”
“刀客的荣誉和名声,是我们这一行的根本。我不能失去它。”
“你有了钱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一个刀客没有了名誉就意味着一无所有。至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可以被说服的,接着说道:
“想想你将获得的财富。我们谙熟这门生意,处理过各种各样的问题,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你们拐的那些女孩,有几个是大户人家的。家里出了花红,官府和道上的刀客,都在四处死命的找你们呢。”
“我们做事谁也不会知道的。”
“只要是人,就会开口,传言就会四处飞扬,名声在无意中就能会毁于一旦。我在乎这个。”
“你是说我们不遵照规矩,不能守口如瓶。”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人说,他很愤怒。
“我说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你认为我们会四处乱说吗?”
“不。”
“你知道我们是怎样对付乱说话的人的吗?”
“我不想知道。你别老缠着我。”我说,“我说过我帮不了你们。”
“住口,林云。”一个人制止他。
“他把我们看作初出道的小毛头!”林云说。
我叹了一口气,无言。
“这么说,你是不干了?”
“我前天晚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想现在我该可以静静的喝杯酒了。”
“我当初应该做的是揍你一顿,而不是让你帮我们。”林云恶毒的说。
“你常这样和一个刀客说话的吗?”我有点奇怪的笑起来,脸上杀气浮动。
“住口,林云。”最初和我说话的那个人说,然后他看着我,“对不起,最后问你一件事,你现在可以把我们送出这个镇子吗?”
我摇摇头:“你的朋友已经伤害了我,我做不到。抱歉。”
我看着他们走向门边。他们英俊而年轻,一付趾高气扬的样子。他们涉世未深,一开口就是钱。钱是好东西,可在江湖里,生命的保全,才是你能见到美酒、女人和每天的太阳的唯一根据。
他们三个好像是兄弟,穿这一身质地上好的衣服,一头乌黑的头发,年轻的面孔一付文质彬彬的模佯。我几乎不相信他们会有他们所说的那样凶狠。也许,他们只是在莫名的恐惧之前虚张声势而已,一群惊弓之鸟。
他们出门刚往右拐,我看见几匹快马冲过广场向他们疾奔而来。然后,我听到一阵箭如乱雨般嗖嗖破空的射了过来,酒馆柜台上的几坛酒应声碎裂。
我按住腰间的刀鞘,一步跃到柜台后面。我往外看,马已经冲了过来,马背上长刀、弯刀交错乱舞,刀光闪亮。
一匹马冲进酒馆,再从临街的窗飞跃而出,引颈嘶鸣间,那群小伙子中的一个猛然仆到,头耷拉在腿上痉孪几下,就完了。
剩下的两个小伙子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雪白,他们仓促抽出腰间的短刀,背靠背做最后垂死的一搏。
街上尘土迸发,杀气弥漫。一个骑马的大汉兴奋的吆喝着,纵横驰骋几个回合,一扬手,弯刀以一个美丽的弧形,将另一个刚才还面对着我的年轻头颅送上了天空,鲜血飞溅。
同时,林云也已经捂着肚子扑倒在地,他抽搐着,勉强用手支着地面,试图支撑起身子。一个大汉从疾驰的马上伏下身来,刀光一闪而过,击飞了林云的半个头。
一声吆喝,骑士们兜转马头一齐驰向镇外。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露一丝拖泥带水的痕迹。好刀客!好刀法!
我走出来,端起不知是谁的酒碗,不知是何滋味的一口喝下。见到死人,总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心。然后,我匆匆穿过广场,走进一条小巷,穿镇而出。一路上,我无心张望那些突然在酒馆面前聚集的人群。
(未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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