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得早,冷得多,冷得时间也很长。距离我们村三里地有个村叫“黄冈”,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是这个村的大会。一年就一次。离会还有很长时间,周围的老百姓就开始盼望这个会了。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也带我去赶会了。一出家门到处都是雪,白茫茫的无边无际,像一个银白世界。路上的雪被赶会的人踩出了一条很窄的小路,人走在路上就像一个整齐的队伍。会上的雪早有人打扫过,被清到了街的一边,堆成了堆,像一座座小山。街上摆满了摊位,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会上的场面还是热火朝天,摊位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盲人的竹板声,戏台上的锣鼓声……十分热闹。已到中午了,赶会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往回走,我跟父亲也回来了。一路上还是那么多的雪,天还是那么阴沉,也还是那么冷。
冬天的晚上虽然很冷,但小孩们不怕冷,还是在街上玩。玩“打瞎子”的游戏,玩的办法就是先找一个小孩当“瞎子”。然后用帽子或者围巾把这个小孩的眼睛捂严实,其他的小孩围成一圈,打中间的瞎子,打一下就跑。瞎子摸索着抓周围的小孩,什么时间抓住一个,谁就再当瞎子。还玩“藏笆根”(捉迷藏)的游戏,也是先找一个小孩,把他的眼睛捂上,大家开始藏,过了一会,他大声问:“都藏好了没?”如果没人回答,说明都已藏好了,便开始找,什么时间都找到了,算是结束,就再换一个小孩找别人。如果有找不到的,或者是自动出来的,算输,他还要接着来。也玩“杀羊羔”的游戏。就是先找一个个子较高的小孩当“头羊”,再找一个小孩当“杀羊羔的人”,其他的小孩都是“羊羔”。头羊再最前面,羊羔们依次抱着或者拽着前面的衣服,形成一个长队。杀羊羔的人要杀后面的羊羔,羊头拼命地保护羊羔,羊羔也拼命地躲闪,所以弄得队伍摆来摆去,也累的大家气喘吁吁,满身是汗。小孩们津津有味地做着各种游戏,大人们在街上站着或者“咕唧”(蹲)着抽烟,说话,“瞎胡搉”。小孩们好咋呼,影响到了他们,他们就大声地嚷小孩:“一边玩去!咋呼得烦人!”小孩们听到,会离的远一点,也会老实一会,过不了多久还是咋咋呼呼。玩累了,也困了,回家睡觉。到家后却不愿钻被窝,嫌被子凉,还要求大人“烘床”或者点火烤被子。
早上,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冬天的早上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屋里的温度和院子里差不多,尿盆里都上冻。放在屋里的地瓜、萝卜、白菜也冻成了冰疙瘩。为了生计,大人们照样早起做饭,干活。小孩嫌冷,虽然睡醒了,也不起床。大人催着起床吃饭,却嫌棉裤棉袄太凉,赖着不起,要求大人把棉裤棉袄烤热再起床。大人无奈,只好抱着小孩的衣服在做饭的锅底门上烤热之后赶快扔给小孩,小孩一摸衣服热乎乎的,这才起床。起床后,小孩还嫌冷,憷着头,手也憷在袖子里,大人看到往往说:“冻哩闲人,饿哩懒人,活动活动,跺跺脚就不冷了!”小孩又嫌洗脸水太凉,不愿洗脸,即使洗也是马马虎虎,只是沾一点水就算是洗脸了。我记得有一天,我刚洗过脸,不小心手摸到了门鼻子,感到冰凉,赶快憷手,好像有被粘住的感觉,仔细一看,门鼻子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当时,还听大人说过,天很冷的时候不要摸铁器,比如铁棍,铁盆一类的东西,非要摸的话要先垫上布或者戴手套,不然手会和铁器冻在一起的。
吃过早饭,太阳逐渐升高,气温也慢慢地上升,小孩们又到街上玩了。玩“踢方城”,的游戏。踢方城就是在地上先划一个长方形,再划一条中线,然后再划上几条横线,就形成了一个个的方格,这就是方城。在方城的一端再划一条横线,把预先准备好的盆碴,瓦碴或者碗陀螺,放在横线以外,不能压线。然后一只脚翘起,一只脚着地,用着地的脚边蹦边踢。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踢,也可以越过一个方格,但也必须蹦过一个方格。压线不行,出线不行,过中线也不行,不能坚持双脚着地也不行。如果累了可以换脚,换脚时翘起的脚落地的同时那一只脚必须同时翘起。谁一次把全部方格踢完谁就算是赢了。还玩“打拉”的游戏,打拉要先做“拉”,就是用一根长二十公分左右比拇指稍粗一点的木棍,两头削尖,拉就算做好了。再找一根四、五十公分长的棍子当拉棍。然后在地上划一条横线,把拉放在地上,用拉棍敲拉的一头,拉就会跳起来,接着用拉棍打跳起的拉,打不着不行,打的近也不行,远的算赢。
中午到了,街上的雪堆开始融化了,化成的水流到了街上。房顶上的雪也融化了,化成的水顺着房檐点点滴滴地滴个不停,像下雨滴水一样。下午随着气温逐渐下降,雪融化得慢了,屋檐流下的水逐渐结成了琉璃(冰柱),而且越来越大,长的有几十公分,房檐的一圈都是,在夕阳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光芒四射,很好看。小孩们往往在这时用一根棍子“打琉璃”,只要向琉璃上一敲,哗哗啦啦地落得满地都是。再把打下来的琉璃捡起来,有的拿着吃,有的拿着玩,还有调皮小孩偷偷地塞到别人的衣领里。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由于长时间的寒冷,村里的几个水坑都逐渐的“上冻”(结冰)了。而且“冻冻”(冰)越冻越厚。小孩们在冻冻上小心翼翼地走,叫“沿冻冻”。疾走几步突然停下,靠惯性向前滑叫“滑冻栋”。用铲子把一大块冻冻铲下来,叫“铲冻冻”。铲下来的冻冻上面蹲个小孩,另一个小孩推着跑,叫“推冻冻”。水浅的地方,一直冻到了坑底,叫冻实了。落到水里树叶被冻在冻冻里,像琥珀里的树叶,很好看。一些小鱼也冻在了里面,像琥珀里的化石,更好看。小孩经常用铲子铲破冻冻,把小鱼拿出来玩。听大人说,小鱼并没死,开春冻冻化了以后还会活的。
冬天小学的课间操,是最热闹的时候,小孩们做各种游戏。女孩子喜欢踢毽子。男孩子喜欢“抗膀子”,就是用肩膀互相抗。还玩“挤牛”,就是互相挤。最有意思的就是“蹬拐”,方法很简单,一直脚着地,另一只脚用手搬住,膝盖也搬住,对方也一样。都准备好以后,拉开距离,然后跳跃着用力蹬对方的膝盖,一直把对方蹬的不能再蹬,或者把对方蹬倒,就算胜利。
当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十分落后,冬天的晚上更是寂寞。能听瞎子(盲人)唱戏村里的人都会感到高兴。至于瞎子唱的是什么调,什么曲,什么剧种,内容是什么,老百姓都不去研究,都统称为“瞎腔”,听戏就叫“听瞎腔”。唱戏的瞎子多数是慕名而来,没人去请。往往是在下午,瞎子来到村里,站在街上,从搭子里掏出呱嗒板(竹板)呱嗒呱嗒地猛打,意思是请大家来听戏。村里人如果愿意听,就会有人搬来板凳小桌对瞎子说:“先生,坐下吧。”天黑了,虽然大家都回家“喝汤”(吃晚饭)了,但没有忘记街上的瞎子,就会主动地有人送汤,送窝头和咸菜。瞎子也是来者不拒,谁给都吃。可能是瞎子经常吃“百家饭”的原因,肚子都很大,喝汤能喝七八碗,所以,瞎子还有一个外号——“瞎八碗”。
瞎子吃饱了,听戏的人来得也差不多了。会抽烟的人也没有忘记瞎子,会客气地说:“先生,抽袋烟不?”瞎子也会客气的回答抽或者是不抽。瞎子又拿起呱嗒板再打一阵,意思是再等一等还没来到的人。然后拿起弦子,调好音,弹几下,接着就是有腔有调地先来一个“破没”(猜谜语),不过不需大家猜,谜语谜底都是他自己说:“光打轰隆不下雨——云南;百两银子买碗饭——贵州;蝎子落到大江中——浙江;一只靴子四下哩蹬——四川。”然后再拉两下弦子,这才是唱戏的开场白:“各位老少爷们,咱吃饱喝足,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听俺慢慢道来哎——哎——哎……”
听戏的老男人喜欢坐在外边。年轻人喜欢围着瞎子站一圈。小孩爱凑热闹,挤在圈里边不停地打闹。有时挤得瞎子拉不了弦子,小桌也被挤得晃晃悠悠。这时,往往引起大人的呵斥:“挤啥挤,不愿听回家睡觉去!”听到大人的呵斥,老实一会儿,不一会又挤了。瞎子喝得汤多,小便也多,往往在故事情节关键的时候停下,拿起引路的小棍,会有年轻人或者勤快的小孩拿起小棍的另一头牵着他到没人的地方去尿尿,尿完尿回来接着再唱。唱到半夜,瞎子唱累了,不想再唱了,就在一个茬口边说边唱着说:“想知下回如何,听俺赶明(明天)慢慢道来!”听戏的人如果没有听过瘾,会说:“先生唱得不孬,再唱一段吧!”瞎子也会满足大伙的要求,再唱上一段。如果大伙认为差不多了,也不想再听了,也就散戏回家睡觉。然而,大伙也没忘记瞎子,会有人把他安排在生产队的牛屋里,更屋(打更人烤火的小屋)里,或者车屋里去睡觉。
几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童年以后的几十年里,年年都有冬天,年年也都过冬天,但是,到底是怎么过的?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好像现在的冬天都是一个样,就像冬眠的动物,呆在有暖气的屋子里打发日子,没有任何的乐趣,没有任何值得回忆和留恋的东西。然而,对于童年的冬天一直还是记忆犹新,一点也没有忘记,闭目想来好像就在昨天。但是童年已经远去,童年的冬天也已经远去,而且永远地远去了,远去了!想起来,内心未免有些遗憾和忧伤。因此,也更加促使我经常回忆那无忧无虑的,没有烦恼的,富有乐趣的,不知寒冷的童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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