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清明、冬至两个节气“挂纸”的习俗。

所谓“挂纸”，也就是客家人对上坟、扫墓的别称，是活着的人悼念死去亲人的一种祭祀活动。为什么不叫扫墓而叫“挂纸”？这“纸”就是纸钱，上坟时，除了清杂草，培新土之外，每个坟不但要压坟头纸，还要压三列九行的纸钱。然后在坟前摆上食物供品，点上香烛，焚烧纸钱，三跪九叩之后，放一挂鞭炮就算仪式结束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说的就是“挂纸”的天气和“挂纸”人的心情吧。当然，对于不谙世事，尚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孩子们来说是绝不会有这种“断魂”感受的。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去“挂纸”，心怀欣喜，倒是有种类似放风和郊游的享受呢。

清明的时候，跟着大人去“挂纸”，田野里桃红柳绿，李花拥雪，嫩嫩的草儿如鹅绒般从泥土里、石缝中顽强地冒出头来，把那一个个红土筑成的山坡染得青翠。天气好时，蜜蜂团簇在那些娇艳的花儿身边大献殷勤，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草丛中翩翩起舞，引得我们不停步地追逐。倘若遇上那“润物细无声”的毛毛雨天，那如雾般的雨尘，将那红绿黄白的花和叶润得晶莹剔透，实在润得爬不住了，便缓缓地滴下几滴水晶般难舍的泪珠来。任大人们在坟前忙碌，我们在山坡上采花，摘野菜，扑蝴蝶，任意玩耍，只是在大人叫的时候到坟前去磕几个头罢了。

冬至跟着大人们去“挂纸”，我们便在山坡上追逐嬉戏，被我们的脚本惊动，时不时会从枯茎蓬草中突然扑飞出几只麻雀来。北风在山坡上打着唿哨，我们就凑到大人身边抢着点火焚烧纸钱，口中还学着大人们喃喃呼唤：“太公太婆，快来拿钱哦！”我们叫得越勤越亲，就越能得到大人的赞许和奖赏。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破除迷信“破四旧”，没有人敢逆潮流而动，“冒天下之大不韪”。除了清明给革命烈士扫墓，不但给自己亲人“挂纸”的习俗遭到了取缔，连纸钱都没地方可买了。我想如果真是有冥间的话，那些地下的亲人们在那几年也一定是囊中羞涩，饥寒交迫的了。他们也想不到人世间搞场“文革”会断了他们的香火和口粮。

中国毕竟是礼仪之邦，国人也是十分讲究传统和忠孝的，“文革”刚过去，“挂纸”的风俗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起来。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一方面是人性不断复归，亲情不断浓化。另一方面，股市、彩票、生意、提拔等等，社会给人们提供了许许多多的，有着更多偶然性的机遇，人们感到命运的不可把握，于是祭祖求神之风盛行，且日加风靡起来。

君不见“冥间事业”的新发展：有了正规的“中国冥间银行”；有了各种数额的酷似人民币的冥币；有了各种数额的“冥美元”和“冥港元”，有了供地下用的豪宅、汽车、手机、金锭、银元……

君不见“挂纸”队伍日渐庞大，工人、干部、商人、教师什么人都有，越是有钱，越是有权的越是重视。每逢清明、冬至，通往坟场、公墓区的道路上，行人如织，车流如梭，常常要出动交警维持秩序……

客家人还有“挂纸”要“清明前后挂三天，冬至挂到年”的说法，也是祖先们体谅后人的苦衷，早就谋划好了一条合理安排时间，以及有利交通分流的一条锦囊妙计吧。

今年的冬至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是星期二，大家要上班，上学，我就与弟弟妹妹们商量好了，趁十九日是星期天去把纸“挂”了。

头天晚上还淅淅瀝瀝下着小雨，到十九日那天清晨雨就停了，我暗自庆幸自己决策的正确。吃过早饭，我就开着车，带上家里人，往郊外驶去。

因为我家祖籍是在市郊，所以在别人为家里的死人谋一块风水宝地而大伤脑筋，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却高枕无忧，因为老家至今还保留着一座专门用来供族人身后使用的坟山，我家里便有六个坟在那山上。

我们来到坟前清理杂草，压纸钱，那班孩子便在山上追逐戏嬉。妹妹见了正要喝斥他们，我忙劝她：“算了，让孩子们玩吧，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们在每个坟前点燃香烛、纸钱、冥币，小孩子们便用树枝在那里拨动火堆，烤得一个个通红的小脸上有种玩火的兴奋，使我不由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来“挂纸”的情景。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了父母亲的坟前。

父母亲是在同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先后去世的，至今整整十年了。当年建坟时载下的松柏树，现在已长得比人还高了，锥状的树形柔和挺拔，树的针叶犹如一大团翠绿的凝脂。坟上的枯草和残败的野菊花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是苏轼为其亡妻所填的《江城子》，现在吟诵起来，则和我悼念父母的心情并无二致。父母1957年“反右”时被错划右派，到1979年落实政策，二十二年，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艰辛啊！

我拿出我花了近十天时间写就的，有二万六千余字的《我的母亲》打印文稿，一张张撕开丢入冥纸燃起的火堆上，我发出了喃喃的呼唤：“妈，这是儿子为你写的文章，你就好好看看吧！”说着，我的泪水漫出了眼眶。

火苗在妖艳地舞动，纸灰随着袅袅的青烟在上升，飞扬。我迷离的泪眼跟着纸灰仰望云层极厚的苍穹，思绪也神游起来：不是说人有转世，世有轮回的吗？这么老实、忠厚、善良的父母亲肯定有了好的结局，他们是不会躺在这儿的了，母亲也不可能看到我的文章了。那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突然灵魂开窍地悟到：我们“挂纸”，我们悼念先人，就是要永远将他们怀念在记忆里，铭刻在心坎上。“挂纸”崇尚的是一种孝道，“百善孝为先”，一个遵循孝道的人，就会是一个能够自觉地从善弃恶的人；一个遵循孝道的家庭就会是一个和美的家庭；一个遵循孝道的国家就会是一个安定团结的国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