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让人慵懒嗜睡的春日午后,我的心里突然充满了莫名的抑闷和不安,仿佛必须狠狠喘气才可以宣泄如山一样的沉重。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只找洞的老鼠。
不觉走到老师门前,老师正倚着沙发,闭目养神。唱机里缓缓流出悠扬的旋律。轻敲窗棂,老师抬眼看见了我,并不惊讶,似乎早已料到我的造访,微笑地摆开茶具。
一阵短暂的静寂和唱机发出的细微的摩擦声后,熟悉的音乐如风掠过水面翩然而至。“梁祝!”我像邂逅了一位久违的老友般惊喜地轻喊一声。老师仍是微笑地沉默着。茶过三巡,馥郁的茶香弥漫开来。
音乐轻快地跳跃着,如急泻奔腾的小溪,珠飞玉溅,飞扬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窗外,春日的阳光博爱而无私,好鸟相鸣,嘤嘤成韵,快乐在树叶间伸展,欢喜无边。一时间我仿佛听见许多来自心宫深处、一直被囚禁着的声音,在心田上飞旋起久违的舞步。我好久好久没有静下心来聆听自己了。是我太忙了吗?事实上我又做了些什么呢?
音乐的溪流逾越山谷,汇入一潭幽深如镜的湖。我的心被柔韧委婉的旋律浸得软软发疼。“听,这十八相送。山伯与英台依依惜别的缠绵无奈,被竖琴演绎得淋漓尽致,”18岁,这个年少轻狂的年纪,有多少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啊!是曾经年少不顾一切的痴迷,还是曾经美丽无可弥补的遗憾?眷恋如何?不舍又如何?年轻难道就注定了一站又一站的漂泊,一程又一程的流浪?我拉着昨天的衣角哭得一塌糊涂,祈望他那插在口袋里的手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可是昨天知道,挽留也是徒劳,因为年轻总要被放逐,从今天到明天。
突然,鼓声轰鸣,排山倒海的音乐呼啸着,撞击着,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那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鼓声,烘托出祝英台父亲的专横。这一段是祝父逼婚。大提琴奏出山伯无可奈何的叹息,小提琴送来英台悲痛欲绝的哭诉。”老师提醒我。此时,哀婉的旋律仿佛一叶扁舟在恶风浊浪中颠簸摇摆,苦苦挣扎,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吞没的噩运。我为梁祝的生不逢时唏嘘不已,可是,什么时候才是“时”呢?什么“时”才可以成就这段感天动地的爱情呢?世间有许多东西不正是因为它的不圆满,才让人在一种无可诉说的疼痛中感受到刻苦铭心的悲剧美么?记得哪位红颜叹过:遗憾是一种残缺的美丽!
旋律变幻,琴声迂回婉转。“楼台会是梁祝的最后一次见面。你仔细听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对话。”老师又点醒我。我闭上眼睛,沉醉在如泣如诉的琴声中。此时,无我亦无琴声了。音乐像一张铺天盖地的荷叶,无国无际地伸展着,摇晃着,温柔地拥抱着我。我感觉自己正融化成透明的雨滴,在江南那黑湿清幽的屋檐下坠落,在音乐的漫天大网中跌宕,悲喜交集。我已不再是我了,早已幻化成滚滚红尘中的一粒尘埃,不安也罢,纠缠也罢,喧嚣也罢,回眸之时,皆如袖底清风拂过,无晴无雨。梁祝的悲剧已深刻地侵蚀进我的心里,除了恣意的泪水,还有什么可以更准确地表达此情此境?
在哀婉凄绝的旋律中,山伯郁郁而终。英台在山伯坟前哭天抢地,天不灵,地不应,悲剧的高[chao]在天地的沉默中积蓄着。突然惊心动魄一阵炸响,山伯的坟裂开了。英台义无返顾地跳了下去,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重新开始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化成双飞蝴蝶,飞出坟茔,翩舞于江南无限春色之中。
“山无棱,江水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关于永恒的誓言,在天地间飘飘荡荡。曲子开头的旋律又潺潺而来,此时已是繁华落尽,曾经沧海后的波澜不惊。千百年后,故地重游,蝴蝶再也不止是蝴蝶。
音未散,茶已凉。余音饶梁,清香盈口,主客无言。彼此的生命都刚刚体味了一场生动的颤抖,像一场痛哭之后的畅快淋漓。
“欣赏音乐是一种感悟,由于经历不同,心态各异,每个人对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轻快的音乐旋律很适合你们这浪漫的年纪,一切都很纯很美。而步入中年却会让人融进许多酸甜苦辣的往事。”
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听音乐,每人都有一段心路历程的感悟,或长、或短、或抽象或具体,都是心灵的感悟。”
我起身,向老师深深地鞠躬。
我俯首感激命运的安排,让我无意之中邂逅了一个如此美丽的春日的下午,一个有着如此丰富的内涵与外延的春日的下午;还安排了一位渊博慈爱的长者指点我聆听这段千百年前历史上无可考究的伟大爱情,教我去感应千百年来天地间漂泊不定的灵魂,去捕捉那不断变化着的云彩和生命。
归去时,芳草斜阳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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