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谁
“水去青山岸相随,岸行千里水相偎。东流水去无回转,彼岸花开待阿谁?”
乌蓬小船悠悠划破碧色江面,渔女的歌声便随着那一痕涟漪荡漾开来。
碧螺江,桃花渡口。渡口因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岁月的老桃树而名。我便是在那株桃树下遇见了比岸。
初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行走在江畔,毛绒绒的草带着稚嫩的绿与青山碧水相映,这一片青碧色里,比岸的那袭白衣犹如画卷上的一片空白,造物之主忘记了赋予色彩。
那时的我刚刚喝下半壶的老酒,眼迷头昏,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我挨着比岸坐下来的时候,他正盯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发呆。
“喝酒么?”我递上酒壶。
他没有做声,甚至动也未动,在我几乎以为那个白影只是自己喝醉了瞧见的幻相时,他才轻轻摇了摇头:我只喝茶。
“好可惜。”我耸耸肩,自顾自倒了一口,便枕着臂躺在了老桃树下。老桃树虬枝盘踞,枝头花骨朵儿已露浅浅粉红,含羞带怯,那模样像极了与我沽酒的店家姑娘。
“桃花不见!”比岸动了动鼻子,眼睛里亮晶晶。
“呵”我有些好笑,一个不喝酒的人居然仅凭一丝酒香便能如此准备的说出酒的名字来,着实有趣。
我又往嘴里倒了一口,就听到比岸低低的声音:酒多伤身,少喝些罢。
若没有酒,人生该有多寂寞。然而我却并未同他争论,同一个不喝酒的人讨论该不该喝酒,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我才不做。
比岸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不,从他身上你根本就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他太纯粹,就像碧螺江的一圈涟漪,江畔的一株碧草,老桃树上的一朵花蕾,他已经融入了天地自然之中。
桃花渡,人烟荒芜,仿若红尘之外,一方净土。我走过很多的山山水水,从未曾为哪里驻足流连,一来到这里,浪迹的心突然就倦了,想要停下来歇一歇,看看江心月如勾,等待一树桃花开。
可惜,比岸不喝酒,若然,幕天席地,盘膝对饮,当是何等的惬意。
比岸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恰巧,我很喜欢听故事。
他说,这桃花渡口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久到连老桃树都要寂寞了。他说,他在等一个人,他的丫头,一个爱极了酒、恶极了茶的女孩儿,她讨厌他喝茶,有次,偷偷的把他的茶换作了酒,他佯装不知,把她的酒换作了茶,她便怒了,把他的茶叶全扔进了江里,那还是昨儿她特意买给他的。说这些的时候,比岸一脸的无奈与无辜,眼睛里却满是宠溺。
我问,你的丫头到哪里去了?
他望着江水,幽幽叹息:她同我赌气,驾了小船出走了,就从这桃花渡口。他不知丫头去了哪里,只好守在这里等她回来,他怕丫头回来看不到他,只好寸步不离。
我觉得荒唐,他如何寸步不离?不吃不喝?不避风雨?难不成是要成仙了么?
我同他作伴了几日,却当真不层见他吃食。老桃树下,一方卧石,一只红泥小炉,他便偶尔煮些江水煎茶。
不过几日,酒壶已见了底,比岸告诉我附近镇子上,有家酒垆,那里有卖“桃花不见”。
我去打酒,路过茶庄,想着比岸的茶大约吃完了,便给他捎带了些,如此,耽搁了片刻功夫,待打完酒时,哗啦啦的雨帘子已遮住了酒家的门口。
茫茫雨幕,半遮半掩,将一幅江南烟雨图描绘的淋漓尽至。老掌柜是个很健谈的古稀老人,闲谈之中偶然问道:客人打哪里来?
浪迹浮萍,四海为家,近日暂栖桃花渡口。
老掌柜的眉头凝了凝:碧螺江桃花渡么?那地方……
说出这样话来的,必然是知道些故事的,我也无聊,索性打破了砂锅问到底:老人家知道些什么?
老掌柜浑浊的眼睛望着屋檐上挂下来的雨帘,记忆,退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一年雨水出奇的多,老人们慌恐的预言:苍天垂泪,必有大哀。有一天夜里,风雨凄厉非常,似千万人同悲。人们纷纷议论灾祸将至,都是彻夜不敢眠。第二日方知,碧螺江涨水,桃花渡口淹死了个男人。那人死的有些蹊跷,死后还死死抓着老桃树,如何都掰不开他的手。后来,来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抱着尸体失声痛哭,那般悲切,当真是闻者落泪。说也奇,那小姑娘一来,尸体似了了愿望一般就松开了桃树。
那姑娘后来一直抱着尸体,不哭不闹不动也不理人,竟似化作了石人。几天后两个人突然都不见了,再过几天,便有人说在桃花渡口瞧见了那两人。原本死掉的男人活生生坐在岸边,小姑娘乖巧的靠在他肩上,两人说说笑笑,桃花纷纷扬扬满天飞卷,那情景美的诡异。
开始都还不信,后来看见的人多了,大家也都信了,那渡口确然有些邪性,再后来便再无人敢到那个渡口去了。
我听着好笑,鬼神之论,古来有之,我虽不信,但想着若将这番故事说与比岸,不知他会做何想…
比岸!这两字一划过脑海,紧跟着便似有个滚雷轰隆隆炸了开来——那个傻子,莫不是还守在老桃树下?!
来不及多想,抢了门边一把伞,我便冲进了雨里,耳边全是雨点子砸下来的声音,长街上只我一人在狂奔,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但看到比岸时,我又觉得自己还不算太傻。
老桃树下,孤伶伶一片白衣,青山绿水碧草岸,那瘦削的身影几乎要化进雨里。
胸口似有一百桶桐油瞬间点着,怒火吞噬理智,我咒骂着,极其粗鲁的去扯他,拉扯了两下,才发现他的一只手死死的扣着老树枝,骨节泛白,极是用力。我的脑袋嗡了嗡,就去掰他的手,那手竟似铁石铸就,任我使尽了力气也纹丝不动,那样单薄的人哪来的这般力气?不及细想,我满心恼怒,低低咒骂,这时,突然望见了比岸的眼睛,那双眼里有坚持 有哀伤、还有乞求…太多的情绪胶着一起,只一眼,便能将人活活溺死。
比岸咬着唇,望我,微微摇头,面色如霜,却固执得很。
我再也狠不下心拉扯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或许无法理解,但必须尊重。却也不忍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那样柔弱的男人,原该花前月下、竹阁梅馆,闲敲棋子,执卷漫吟剪灯花,如何在此经受苦难?
我陪他淋在雨里,像个傻子,那把绘桃花油纸伞尽数遮在比岸头顶,却依然挡不住冰冷的雨点子,呼啦啦砸在身上,生疼。
比岸缩成一团,歪着头,笑吟吟望我,我气结,咒骂一声“傻子”,赌气不理他,扭头看江面,白色水花朵朵炸开,满江水似沸腾了般,青山起伏,雨幕相间,苍苍茫茫如一卷隔世的水墨画。
袖子被扯了扯,我瞪眼,比岸委委屈屈望我,献宝似的张开手与我看,掌心,一朵桃花水灵灵粉艳艳,那是老桃树今年开出的第一朵花,被骤雨打落,若非比岸,大约便要化入泥土了罢。
好在是场疾雨,来得疾,去得也疾。云散日出,阳光竟好的“一踏糊涂”,我同比岸像两只落汤鸡,抖着身子坐在岸边——那家伙死活不许我生火,说什么烧坏了花花草草,连碧螺江都要心疼了。
谬论!我咬牙切齿,可最后竟真跟这个傻子坐在江边傻兮兮的…晒自己!
果然,傻子是会传染的。
那包茶早湿透了,比岸晒自己的时候,顺带也晒了晒那包茶。炉子上煮着水,比岸撒了一捻半干的茶叶进去,白气氤氲,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端,挥之不散。我却知道,再好的茶过了雨水都要变味的,果然,比岸只抿了一口,眉头便凝了一凝。
很难喝?我问的小心翼翼,竟真怕他说出个“是”字来。
不,很香。比岸摇头,目中有些纠结,我只是不喜欢茶罢了。
我咋舌。
比岸捧着杯子,甚是郁郁: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东西。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场雨后,满树桃花次第开放,不几日已是花团锦簇,烂漫如云。
月色稀疏,江风习习,桃花纷纷扬扬,花雨中,比岸依旧坐在江畔,望着江水发呆,很多时候他都是如此,安静的像一缕月光。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比岸,你每天都在看些什么?我也曾学他的样子盯着江面看,看到眼睛发涩,也没看出什么,甚是郁闷。
我自己。比岸动了动,宽大的袖袍委在青草上,柔软的像一团云彩。
原来他一直在顾影自怜?!我再次咋舌。
丫头最喜欢看我笑,她说我的笑容是世上最好看的,我可以跟她生气,却不可以不对她笑。比岸瞧着水面自己笑吟吟的倒影,突然又凑到我面前,几乎贴到我的脸上,眉眼弯弯:你说,我笑起来好不好看?
一阵茶香扑鼻,我的呼吸禁不住滞了滞,一颗心狂乱的捶着胸膛,制也制不住,我梗着脖子推开他,恶声恶气:难看死了。
比岸也不恼,依旧对着江面微微笑,他大约也并未在意我回答了什么。我斜睨着那张笑脸,心下叹息,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如一缕春风吹开镜似的江面,浅浅涟漪荡漾开来,我说过比岸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的笑容就是那么纯粹,没有一点杂质。
渐渐的,我开始陪他一起看水面的倒影,比岸在看水里的自己,我在看眉眼笑吟吟的比岸,他的笑让人眷恋。
不妙!大大的不妙!我果然是老酒喝多了,连脑子都糊涂了。意识到这些时,我近乎狼狈的选择了逃。
那晚,月光如银,夜色正好,比岸水润的一双眼睛望着我:要走了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僵着脸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嘱咐他:你莫要大雨天还守在这里不躲不避,除非你的丫头同你一样也是个傻子,否则是不会非在雨天里赶路的…
比岸歪着头,笑吟吟听我絮叨,末了,喟叹一声: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摸了粒石子投进江里,搅碎一轮明月,没有丫头,比岸是寂寞的,纵然千万人拥簇在他身边,依旧寂寞。
我离开的时候,比岸正盯着水面的倒影发呆,我们甚至都没有说“再会”。
天际苍茫,青山叠嶂,我要翻过与桃花渡隔江相望的那座高山,据说山那边有一片桃林,人间芳菲尽时,那里的桃花却开的正盛,连绵烂漫,缱绻繁华,我很想去看看。
我在葱郁的草木间穿行,恍然如同行走在红尘的边缘,繁华过眼,终不抵这花香泉冽。
风动,山雨接踵,冰凉的雨落到脸上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比岸,我不大信那个傻子会听话去避雨,却强迫自己不许回头。我来之前,我走之后,比岸都是一个人在面对,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们终究都只是彼此生命中匆匆过客,如行舟剪破江面,痕迹,终会消逝。
山路崎岖,适逢骤雨愈发的泥泞,行程起来甚为艰险。我不是那个傻子,还是找个地方避雨的好。
幸?或不幸?是巧合还是注定?如果可以从新选择,我宁愿淋雨也不会进那个山洞。
据说山里有一种怪,叫做魈,喜食活人。当我看到那些白骨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碰到了传说中的怪。
天光暗淡,只照出洞里一些模糊的轮廓,火折子昏黄摇曳的光影里,那些白森森的骷髅或倚或卧,都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我一一数去,目力所及统共三十七具白骨,皆被乌黑的铁链子锁着脚踝,手指粗的铁环紧紧贴着踝骨,若非死后所困,那么当初这些环都是扣进筋肉里的。
雨声渐息,死寂,彻骨的寒意沿着后背爬了上来,这里曾是怎样的修罗地狱?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些绝望的呻吟。
山洞在第三十七具白骨的旁边转了个弯,我望过去,以为会看到更惨烈的事情,然而,没有,却愈发诡异。那里面是个石室,有石桌烛台、酒壶玉盏,石床之上,静静的躺着一个人,那该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孩,百褶金线绣桃花的长裙子,样式古雅的对襟小褂,如果不是露出的白色骨头,我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世外仙子。
我俯身瞧着她,她那样乖巧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这种想法很奇异,我有些恍惚,入了魔障一般盯着她心窝里插着的那支银簪,火苗子摇摇晃晃,眼前光影纷乱,我望了一会儿,陡然如同被人猛拍了下,倏的弹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冲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比岸看到我的时候,下意识的捉紧了身旁的老桃树。哗啦啦的雨帘隔在我们中间,我看着他,他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
“跟我走!”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
“我知道你的丫头在哪里!”我的吼声淹没了比岸微弱的拒绝,他的身子抖的像风雨中的一片叶子,唇色泛白,如同结了一层霜。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那般冲动,那该多好。
比岸失魂落魄的被我拖着在山路上奔跑,跌跌撞撞,白色的衫子滚满泥浆,又被雨水冲刷干净。直到山洞口,比岸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奋力挣扎起来。抓、挠甚至是咬,他不顾一切想要从我的手中挣脱。
那时,我怀着近乎恶毒的心思想要他绝望。人,总是要绝望之后才会有新的开始。
比岸终于还是被我拖进了洞里,他一定是被散落的白骨吓坏了,当我把那个女孩指给他看的时候,那双水润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一星光彩,余下的只有灰败。
“比岸……”
喉咙被突然的扣住,我不敢置信的看着比岸,他用那只曾抓紧桃树枝的手死死地扣着我的脖子,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狰狞,血红的眸子,散乱的发,我敢肯定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要杀死我。我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眼前却越来越黑,最终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是在老桃树下,青山如洗,碧草摇曳,一片青碧色里,那片白衣如同一片空白,造物之主忘记了赋予色彩。
一切如同初见时。
唯一不同,大约便是那满树盛开的粉艳艳的桃花。
“你醒了。”比岸静静瞧着水面自己的影子,头也不回。
我抚着隐隐作痛的颈子,不语。
你何必……幽幽的叹息飘散在风里,几瓣桃花落下,比岸伸手接住一片,拈在指间。
你想听故事吗?
当一个人问出这样话的时候,其实你听不听并不重要。
比岸讲的故事,老掌柜也讲过,不同的是,比岸的故事好长好长,那对男女的消失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开始。
那个女孩伤心极了,如果她早一天回来,或者没有那么任性,她的爱人便不会离开她。
想到他再也不会对她笑,陪她比肩坐在桃树下看烟霞绚烂、碧水东流,便觉得这三千红尘竟是寂寞如死。
那女孩儿生于西南巫族,通得些逆天改命的禁术,便想着若能复活爱人,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于是,她找了个同她的爱人命格相合的男人,剥离了他的灵魂,注入爱人的身体。这样不可思议的法子,竟真的让她的爱人“活”了过来。虽然复活的只是一具躯壳,那又怎样,她只要他还能对她微笑就够了。
胸口的滞闷让我喘不过气,才惊觉自己沉浸在比岸的故事里忘了呼吸。
傍晚的风带着料峭的寒行走在江畔,穿过身体,彻骨冰凉。
那本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死人的身体会一点点消耗掉外来的灵魂。当第一个灵魂被耗损尽的时候,那女孩又依法注入了第二个灵魂,往后的岁月里,便一直在重复这样的事情,那些陌生的灵用她爱人的眼睛望她,目光中没了宠爱,只余绝望与恐惧,她逼他们微笑,逼他们陪她坐在桃树下看青山、碧水、落日、晚霞,看桃花开又落、明月圆又缺。
当第三十七个灵魂湮灭之后,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找到下一个命格相合的灵。没有灵魂的养护,爱人的身体终将化作一堆白骨。
她已经没有办法了,真的,她抱着爱人的身体蜷缩在石床上,外面静静的卧着三十七具白骨,无声的吵弄她的愚痴。你无法想象她的绝望,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啊…比岸幽幽的叹息,最后,她把自己变成了那第三十八个灵魂…
那一刻,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离开的时候,“比岸”正静静的坐在岸边看自己的影子。漫天桃花纷飞,碧草摇曳,乌蓬小船悠悠划破碧色江面,渔女的歌声便随着那一痕涟漪荡漾开来。
“水去青山岸相随,岸行千里水相偎。东流水去无回转,彼岸花开待阿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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