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3年元旦的前夜,突然接到我的柯尔克孜好友玉山在喀喇昆仑高原一氧化碳中毒的消息。我清楚的知道,在海拔4500米的地方出事,施救不及时,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选择。
从喀什到出事地点680公里。带上身边的两个朋友罗和肖,出发时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
天意也是,常常不随人愿,或者说,偏在这个时候让人不敢轻易说出磨砺意志之类的大话。原本很少下雪的南疆,却下起了大雪。喀什街上都是雪,何况315国道,更何况昆仑山。
到叶城已经是午夜一点。
才出叶城,进入天路219,眼前一片雪白,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路肩,而时间不让我小心翼翼,凭着原先的记忆,飞快前行。我知道,海拔仅仅2000米的柯克亚尚且如此,进山以后的路自然可想而知。想着朋友玉山此刻已经不知道是生是死,踩油门的脚,早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到得阿卡孜大阪最高处,才可以抬头一看。原来一枚圆月特明朗地挂在前窗右侧的天空,天空在蔚蓝与深蓝之间,没有星星。这严冬的月,把银色的远山以及我脚底下深深的沟壑照得明澈如水。与心情一样,苍茫而凄凉。
阿卡孜大阪,海拔3300米,就这样,我一边看雪景,一边思念朋友,不知不觉就下到谷底。
到库地边检站,向值班战士说明没有来得及办理通行证的理由,尤其说到是去救少数民族朋友的时候,他们破天荒地放行。
朋友罗怕我太累,换下我睡觉。突然醒来,原来车已经掉进冰窟窿里头。
打开车门,一踩地就是一个踉跄,一脚掉进冰水。由于风声太大,罗和肖二人都没有听见我的叮嘱,也先后掉进水里。最惨是肖,几乎没过膝盖。水里起来,库管已经硬邦邦变成冰块。
想着救命要紧,三人在冰窟边上折腾了20分钟,小车依然一动不动。
要知道,死亡之路219,每年11月以后就很少有车敢于行驶,何况已经12月末,更何况是大雪弥路的深夜。在没有通讯信号的麻扎大阪脚下,里程碑197公里处,海拔4100米,风力9级,气温零下15度。这是怎样的无奈?即便心脏从胸腔里跳了出来,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三人都不约而同地一声感概:“老天爷呀!”
正急得泪滚,对面山弯处射过一道灯光。“玉山的救星来了!”我一声惊呼。一辆大车远远地停在冰层后面,车上居然有5个维吾尔族的中年男人,居然还带了随车的施救工具。大家七手八脚,砍冰掘地,约莫一个小时,连推带拽,越野车一声怒吼,爬了出来。(事后回忆,对面这辆从西藏阿里下来的大车,是这个风雪夜我们汇到的唯一的一辆车。)——喀喇昆仑,看来还没有执意收留玉山的理由。
离开这道冰路,已经是凌晨8点了。
二
虽然经过一夜的抢救,玉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把脸贴在他的脸颊上,大声叫他名字,依然没有反应。
兵站医疗站的军医告诉我,玉山仍然在危险之中,最好的办法是马上送往叶城的解放军第十八医院,那儿是新疆军区的高原病研究和治疗中心。
我问军医,这么远的路程,沿途有三个大阪,其中两个都在5000米海拔,没有救护车的生命保障设施,转运是否安全。军医的回答让我再一次掉进冰窟窿:“听天由命吧。”
离开兵站医疗站已经是下午2点20分。沿途,除了天是蓝的,其余全是耀眼的银白色的。白的路,白的昆仑山,和苍白到极点的心情。
出发不过40公里,才到黑恰大阪半山,玉山开始大口喘气。我知道,这是因为海拔的上升缺氧造成的。不过瞬间,便停止了呼吸。我停下车来,肖迅速把氧气管塞进玉山的鼻孔。(随车氧气,医生告诫我们,只能使用两个小时,所以不到救命时刻不敢给他戴上氧气。)
想着前面还有三座大山,我犹豫了。是返回去,还是继续前行?就在今年夏天,一个在392公里处开玉石矿的老板,跟此刻的玉山一样,就是断气在送往叶城抢救的途中。
可能因为氧气的作用,玉山的嘴唇动了动。苏醒了!肖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我大声问玉山,肖听见了玉山发出来的模糊的“叶城”两个字。
在我的少数民族朋友中,玉山的身体是最强壮的(见我的另一篇博客《柯尔克孜之夜(续篇)》)。此刻,是玉山给了我继续前行的信心与勇气。
黑恰大阪下完后不久,玉山几乎完全苏醒。我一边开车,一边回过头看他的脸色。瘦削的肖,把一米八二的玉山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居然可以做手势,要求给枝烟抽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副好体质,让玉山战胜了死神。
走不多远,玉山要求小解。我们把他扶下车,解裤带的时候,他执意用动作拒绝。我知道他需要付出多大努力才能完成这个平日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第三次伸手去松他内裤。玉山几乎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叫了一声“王总!”我无可赖何的,把手缩了回来。
——对于信奉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来说,异教徒或许是绝对不可以触摸神器的。我明白了,即便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信仰与尊重依然是玉山的坚持。
因为昏迷的时间太长,一切生理器官都知觉迟钝,站了约莫5分钟,小便还是没有解出来。要知道,这一上一下,对于生命垂危的人来说,真可以说是命悬一线。
三
到麻扎大阪脚下,再次要求小解。再次下车。大约5分钟以后,终于尿出来了。然而,许是站立的时间太长,还没有来得及上车,玉山第二次昏迷过去。
迅速把氧气用上,我也更是不敢迟疑,这儿离叶城还有220公里,眼前就是许多老驾驶员都闻风丧胆的麻扎大阪。一路大油门猛冲。
突然,护着玉山的肖说了一声不好,我问咋样,肖的一句回答直把脊梁骨凉透:“喉头都凉了,已经没有呼吸!”
我急停车,大叫一声,“快!掐人中!”
突然想起平时自己上高原的医疗袋,打开后门,居然在里头找到一瓶“速效救心丸”,让罗取了10粒,塞进玉山的嘴里。说时迟,那时快,整个抢救不过两分钟,突然玉山一声长长地呻吟,醒过来了!
车在雪路上早已经没有考虑安危,笃笃的雪与轮的摩擦声,声声碾轧在我的心头,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玉山。
由于昏迷,玉山嘴里的救心丸和作唾液返流出来,朋友肖腾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唾液和没有完全溶化的药丸再次塞进病人口里。又过了大约10分钟,终于看到玉山把口里的液体咽了下去。
我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获得了片刻放松。
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地对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玉山说“坚持哈,再坚持一会就到了!”“什么鬼病都战胜不了玉山,玉山是柯尔克孜民族的英雄!”“叶城马上就到了,老婆,女儿在等着你,玉山一定能够坚持的!”——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大声的重复。突然,在我呼唤了不知道都多少遍的时候,回头之间,分明看见玉山的右眼角,一颗硕大的泪珠,漫了出来……
我心目中的柯尔克孜英雄,身高一米八二,魁梧壮实,在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之间,曾经多次帮助过我施救过我的好朋友,我曾经不止一次的给朋友们介绍过的真男人,此刻,说不出一句话,却以一滴晶莹的眼泪,安慰了,支撑了我。
回头看路,才发现道路已经模糊,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眼睛搞潮湿了。
四
到达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医院抢救室,已经是夜里10点。也就是说,玉山用自己顽强的意志跟死神整整搏斗了8个小时。
从抢救室出来,才突然感觉饿。24小时,生死营救,往返1100公里,其中昆仑山的冰雪险路就有760公里,其间,我只在车上打了个囫囵觉,约莫两小时。没有吃一餐饭。在三十里兵站,泡好的方便面都不敢吃,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跟时间抢生命。而此刻,与填肚子相比,瞌睡似乎才是生理的第一需要……
第二天下午,玉山终于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甚至可以小声说话了。见我走进病房,示意我坐到他身边的病床上。我俯下身子:“谢——谢——你!救——了——我!”
声音不大,可整个病房里的人都可以清晰听见,他那生硬的普通话,却字字掷地有声。
我笑着回答,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亲人们都被我的笑容感染,围了过来。知道他们多数听不懂汉语,我指着玉山的老婆问,“昨天是不是这样啦?”一边问一边用手指在脸颊上做了个流泪的动作,他们点头回答我,是的,哭了。再问玉山的妹妹,妹妹也点头,哭了。问玉山年仅4岁的小女儿,依然点头。也就是说,昨天,我在雪域里跟昆仑山较劲的时候,玉山在跟死神纠缠的时候,叶城的亲人们,除了男人,女人们,都为亲人洒下了急切的眼泪。
看着我做哭鼻子的手语,病房里的人笑开了,自己也抑制不住高兴把我的招牌笑爽爽朗朗的倒出来,在房子的空间里回荡。我看见,好友玉山的脸上,荡起了愉快的笑靥。
而玉山老婆的笑容上,分明又挂出了眼泪。这是劫后余生,幸福的泪,感激的泪。
生命,没有辜负意志坚强的人们。
生活,又因为爱回到了不愿意舍弃它的人们中间。
……
离开病房,手机有短信提示。打开,原来是一连串的元旦祝福,几十条。才突然想起今天是2013年的元旦,是又一年新的开始。
写到这儿,便顺带给这个元旦从全国各地给我发来短信祝福的亲人和朋友们说一声抱歉,因为玉山,我在没有电讯信号的昆仑山把朋友们给忽略了。而我对所有朋友的真诚,一如对玉山一样,是可以用行动表白的。
——生死兄弟,就是在生死关头,置生死于不顾,挽着他的手,直面险恶的挚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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