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9”之后,“保守派”很快就拿下了赣州城。进了城的“保守派”与“造反派”的学生们进行了小规模的巷战,以绝对的优势取得了这场武斗的“辉煌胜利”。失败后的“造反派”如丧家之犬,四处逃窜,四处藏匿,分散于各个市民家中和一些无人知晓的地方。而胜利后的“保守派”则如当年的国民党搜捕共[chan*]党那样,挖地三尺,挨家挨户地进行“清剿”。
经过了那次因好奇看热闹而导致的“血的洗礼”,我也学得像只乌龟一样蜷缩在家,只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也不敢东奔西跑,去凑什么热闹了。
那天上午,我在家里的厕所里“上一号”,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正当我沉浸在书中的情节时候,突然从厕所的门外伸进两支长枪来,拿枪的人没露面,但枪上寒光闪闪的刺刀已挑着了我手中的书页。一声低沉的喝声响起:“有人没有?快出来!”我急中生智,忙把戴的眼睛摘下,顺手就塞到了厕所的砖洞里,拿着一本书慢慢地走了出来。
我一看外面有五个头戴柳条帽,臂戴着“xx红工司”红袖章的工人,个个神情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们见我出来,问我姓甚名谁,在哪个学校念书,参加了什么组织,我一一据实作了回答,并说了几个学校知名的“保守派”学生名字以为佐证。同房子住的几家邻居也为我做了证明,他们见我什么组织都没参加,属于非敌非友的“逍遥派”,就没再和我纠缠。
他们很仔细地把每间房和每个角落都认真搜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他们正准备撤退的时候,其中有一个戴柳条帽的就喊道:“这里还有一个楼没检查!”
我家当时租住的是一栋土木结构的老平房,住的房间和大厅上面钉了一层薄薄的木质倒板,倒板距瓦面大约有半个多人高,就形成了一层楼的结构。因为房子建筑年载长,房屋破旧,倒板又薄,所以这“楼”没有谁堆放东西,也从来就没人上去过。
经那人这么一喊,就有两个人杠来了楼梯,然后就有三个人拿着手电端着枪,踩着楼梯爬上去了。这边人刚上去,就听得“轰”地一声,尘土飞扬,连人带整个楼面全部塌了下来。外面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情况,一个个端着枪冲了进来,看到是楼面坍塌,才把其中那个摔了点皮肉伤的伙伴搀扶着走了。他们走了,我和邻居们都还感到后怕:那些人每个腰上都揣着四五个手榴弹,如果手上拉着弦就这样摔下来,那我们这栋房子连人就通通报销了。
虽然正规的战斗已经结束,但那段时间我们呆在家里,也能听见或远或近不时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那是大获全胜的“保守派”和少数“负隅顽抗”的“造反派”在进行激烈的巷战。我们虽然很少出门,但通过偶尔来串门的邻居和同学,还是能听到许许多多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某某大家熟悉的大楼被炸毁;某某巷子因为激战被子弹射成了四处蜂窝;某某家喻户晓的“造反派”头头被打死;多少多少“造反派”学生被抓……我有位熟悉的朋友是个画家,在“文革”期间专给各单位画巨幅毛主[xi]像的,那天出门看热闹,刚走出家门,就被一颗流弹夺去了生命;我母亲搬运队有一个姓张的工人,其父是赣州著名的伤科医生,他自己也练了几年武术,身体很好,那天“保守派”进城的时候,他爬到高高的粮食局屋顶上去观望,被人发现后,用子弹逼他下来,然后用铁丝把他的手脚全扭绑了,狠狠地用木棍铁棍痛打……
过了几天,风声稍微平息,我走出家门,到赣州市区各街道去转了转,看到当时算得上市区宏伟建筑的九零八地质队的办公大楼,墙体被炸药包炸了一个七八米长宽,犬牙差互的大豁口,姚衙前那条小巷到处是子弹和炸药的痕迹……
当我走到卖菜的卫府里市场时,我看见卖猪肉的案板前的空地上,有一个大约一米七的男性的学生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有四五个弹孔,身下流了有三四米远的血,血迹已成黑色。天气热,尸体已经有些变质,有许多苍蝇围着尸体在飞。他戴着一顶军帽,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左手臂上还戴着一个红得耀眼的袖章……尽管人样有点变形,但从他的五官仍然可以看出他生前肯定是一个非常英俊小伙子,我估计他是哪个大学的学生。
匆匆走过的人们稍微在他身边停留一会,又匆匆地掩着鼻子离去……这位死去的小伙子仰着静静地躺在那儿,大睁着的眼睛空灵地瞪着蓝天,在阳光下的照耀下,看起来那眼珠似乎仍有灵气,仍有光泽。看着这条被子弹无情剥夺了的,曾经年轻、英俊、智睿的生命,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他是躺在那里在静静地思念他的父母和亲人,他是还在深深地怀念他的书本和课堂,他是还在默默地思索他为什么一个人躺在这烈日烤灸土地上的原因……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令人恐怖的屠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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