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天晴、万里无云,这千峰万岭冻结着的白色,在暖阳下渐渐融化。清粼洁净的雪水顺着树根悄无声息地滴落,一滴一滴地渗入土层,滋润着这里广袤无垠的群山,再从群山血脉一样的树根渗出,汇入潺潺流淌的溪涌。
我们一行三人来到马鞍山下的云竹溪顺水而上,尽管还是隆冬时节,冰凌料峭的还闪着寒光,可这小溪两岸却好似一条春的长廊。在我右前方的狸猫崖除了已经傲雪绽放的梅花,还有不少含苞欲放的山茶,靠黄泥岐一侧的油松和银杉在冷风中微微摇摆,好似正在列队欢迎我们几个大山子孙的到来。
我站在狸猫崖下得一块巨石上俯瞰,湍流着的溪水穿过一个长长的石洞,向着洞口前方的一块橙红色,形似链球的大石头直奔而去,在大石头前溅起一束束银白色的浪花,随后向两边分散开来,宛似刚刚在冲刺中停下来的短跑健将,在终点过后终于缓缓地平静下来,为下一个冲刺而蓄势待发。
在水浅的地方,溪水的流速显得特别的舒缓,宛似被这深山美景陶醉了的少女一般,在痴迷中流连忘返。水在无数粗壮的银杉树根下打着转转,发出不间断的潺潺水声,带着数不清的气泡,好似车辆借道,不及停留便开溜而去,在一处湍流中破灭消失了。
如人体血管一样密布的树根皆处在饱和状态下的冬眠,那些多余的雪水又从深土里冒出表层,小溪两岸的细流每越过一个障碍就出现微微的颤动,透过树叶的阳光,又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银杉和蓍草上,忽闪忽闪的如一串串珍珠挂在小溪两边,淙淙的流水是大山深处所独有的天然音乐,在古筝一般的奏鸣声中蓍草和树木之间显得是那样的调和。
流过了一段宽阔的浅滩,她进入两山交汇的狭长的山涧,流速减缓且悄然无声,就好像健美运动员那缩紧了的肌肉,而这久违了的阳光却不甘寂寞,那水流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摇晃着。
她宛似刚刚参加过休整的战士,积聚了巨大的能量向着巨石林立的燕子岩直插过去,终因石头太高、太重,她就是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落败而逃,沮丧地发出姑姑浓浓的水流旋转的声音,我们还站在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这不是诉怨,也非绝望的哀婉,她尽管不及人类那样富有情感,但细心的我发现,水照样也有她的情愁哀怨。大山里的每一条小溪都对自己深信不疑,她们总是相信能够达到自由的水域,即使遇到九龙嶂这样的高山,她也会另避蹊径抵达远方的故园,融入汹涌澎湃的大海里面……
阳光下折射的水的影子,如一缕缕轻烟似的在蓍草和树梢上晃动。在小溪的淙淙声里,饱含树脂的芽孢刚刚抖掉身上的雪花,看着淙淙流淌的溪水,期待着春天的到来。
小溪还在向前伸展,来到一处蔚蓝色的深水潭,一颗光秃秃的油松浸淹在水面,几只耐寒的蚧壳虫在树身上打着转转,一会儿潜入水中,一会儿又露出水面,还调皮地翻身而起攀沿着粗大的树身,宛似高峡平湖上一艘供人参观欣赏的游艇。虫儿虽小却能荡起一圈圈涟漪,打破了潭水本来的平静。我好奇地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水潭只见有源头的进水,却看不到水的出口,等我走出约莫半华里我才恍然大悟。溪水经过一个长长的山洞,在漆黑中前行,悄无声息地蜿蜒的来到一处峻峭的崖前,一股湍急的水流正从崖壁飞落而下,哗哗的水帘宛似一架高高的竖琴,这清白的水流宛似一根根银白色的琴弦,一股股强大气流正在演奏着《高山流水》的原版。
飞流而下的水流顾不得更多的停留,顺着山口又咕咕哝哝地流淌着,在一座古桥的下游回合。这里就是我们小时候砍柴回家时放肩歇脚的地方,也是这万山丛中最具名望的“三溪流”。三股水流在这里交汇,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水流,在彼此间携手的刹那,哗啦啦,叮叮当的似相互问讯,也好似彼此间互诉着这一路的苦辛。
三股水流汇成的山溪,蜿蜒在山涧达十几里。山溪两岸松涛涌涌、翠竹青青,因为尚在隆冬时节,难以见到我心中那馨香四溢,烂漫迷人的山野之花,如今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岸边那一堆堆枯死的蓍草和蒹葭。正当我为之遗憾叹息之时,密林深处却出现了另一道奇景:一根根横七竖八的朽木,周身缀满了白底褐背的胖乎乎的香菇,每一朵都是这样鲜美,每一朵都展露着天然花纹的脊背,令人见了馋涎欲滴,真想采撷几朵带下山,割点廋肉汆烫下饭;再看那密密麻麻的竹林,竹根所处的黑土已经高高隆起,很多大大的石块也被掀在一边,一只只粗壮的苗笋带着少许的冰凌,笋衣尖尖的宛似一支支雪糕筒,由于受寒冷天气的限制,它难以生长成林,但它却成为人们餐桌上最具环保的绿色食品。看它们即将成为人们餐桌佳肴的同时,我由衷地钦佩她的执着和坚韧。
走出这片竹林,我们又顺着溪流折返朝东。刚刚离开“三溪河”不久,溪的前头直躺着着一根粗大的银杉,这是先前的那场雪压断的,因不堪重负,还有不少的阔叶林断臂枝残地倒地不动。潺潺的溪水没有因为这根粗大银杉的拦阻而停下脚步,依然匆匆地朝前奔流,翻着起伏的水浪,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奇异的水草一直潜伏在水下,因为旱季水浅,它们不时地会露出水面频频点头,她似在对影子的呼应,她更像对小溪奔流的回答。
是让蜿蜒的路途出现阻塞吧?让它阻塞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就会毫无生机地立刻流入大河,它就会如那不明不白的小生命离开毫无生机的机体一样。
小溪流过一片开阔的洼地,洼地两边是农民的鱼塘和梯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们灌满水,继续向前连头都不回,她好似还有别的任务,这里该让给池塘有所作为。
厚重的冰凌压弯了一颗粗壮的白禾木,浓密的树枝和叶子搭在了溪边,宛如一只硕大的趴在水中的螃蟹。灰黑色的,悠然地摇晃着细长的腿。
时间就在这小溪的流淌中,分分秒秒地过去,蜿蜒坎坷的路径,持续不停地充满着博弈和斗争。水尚如此,人之亦然,生存与生活就在不断的博弈中形成。
难道不知吗?我们每一个人每走一步都有着很多难以估量的坎坷和障碍,如果任何事物都像没有阻力的流水一样,又怎么能感受生活和时间的艰难?
三股水流会合后,在如刀削一样的峡谷中穿行,由于两岸石壁的紧夹,它们只有奋力前行,时而撞壁碰头,时而落入深深的漩涡,但嘴里只默念着两个字“快走、快走”。“快走”之声早晚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尚未流完,当冬天里小溪的水还未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停地说着“快走、快走。”
此时的我在默想着,回忆着儿时的无知和快乐,今天的苦恼和烦忧。无意中我触及手上和大腿处遗留的一块块伤疤,好像此时才大有感慨:人的前半生之所过得以这样的难,就因为有太多的障碍,就像小溪的流水要在搏斗中竭尽力量,小溪里的一股股的水流就如人体肌肉收缩、扭动时所产生的力量,尽管她历尽坎坷,但是最终她还是要竭尽所能,克服困难,怀揣着无限的幻想抵达自由的河流和海洋。
一股水流还带着几块薄冰,来到一处椭圆形的弯潭,潭宽见方不足三米,却灌木丛生,石壁嶙峋,太阳的光线透过树丛的缝隙照到水面,不时地出现晃悠悠的日晕。此时我的伙伴老郑竟然诗意大发,站在潭边轻轻地默念起来:
潭水清澈深六尺,两岸寒梅醉痴痴;
石斑游弋荡细浪,此景胜过华清池。
我们顺着小溪来到了一个宁静的地方,这就是我小时候砍柴常常经过的野猪陇。它位于马鞍山的北面,三面环山皆为刀削一样高耸入云的石壁,黑漆漆,倾巍巍的如三头巨大无比的野猪盘踞在空中,居高临下地遮盖了整个野猪陇,改革开放之后,这里却成了冬暖夏凉的避暑胜地。
溪水穿陇而过,在这里留下的,却似那悦耳的银铃一般的潺潺声。
当小溪流经松树岭时,两边的银杉宛似月下荷塘一般的迷人,日光照映、微风阵阵,从山顶到山根吼声震耳、银浪翻滚。历经了一个严冬的银杉和油松正在为春天的到来而鼓舞欢欣。它们手牵着手,根连着根,任湍急的水流从它们身边走过,无论水流如何强势的冲刷,她们的堤岸却巍然不动。
好不惬意,我们盘坐在如谷斗一般大小光滑的岩石上看着溪水从这一片银杉林流过,然后在不远处绕过两道弯,冲向另一个低矮的山窝。
水,一刻也不停地流着,此时空中飘来几缕淡淡的云,如丝网一般掠过好几个山头。就在白云过去不久,一群红嘴鸥飞临头顶,俯瞰着我们这几个陌生的过客,哇啦哇啦地向南飞去,清亮的鸟鸣声还在山中迂回,几片淡红色的羽毛从空中徐徐飘落,轻轻地落在我的身边,也许这就是她们送给我们这些陌路最贵重的礼物。
山里虽然还没有春的装扮,闻不到馨香四溢,看不见山花烂漫,但这雪后的群山处处都氤氲着春的气息。今次故乡之行能有幸故地重游,览景寻胜,一路与潺潺的小溪相爱相亲,也算是人生之大幸。从放下柴刀、撂下扁担,脱去蓝衣、换上军装……,四十个年头,魂牵梦绕的四十年,有多少往事值得回眸,又有多少记忆值得温故、重现。这里的灌木丛、银杉林、百年不老的湿地松,甚至是每一个长满了杂菌的树墩我都非常的熟悉,而这片茂密的森林却曾经因为体制羁绊撂荒了整整二十年。
我的同伴告诉我:就在十五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山火,将这整个马鞍山的原始森林烧掉了将近一半,凡是灌木、稚乔木、油松和竹子几乎未能幸免,唯有那些靠近小溪的银杉,过火之后依然存活下来,如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银杉你只要仔细去看仍然留存着当年被火烧过的痕迹。
2005年,国务院关于退耕还林、“林改到户”的号召终于让这片古老的森林重获生机。如今这里的人工林和次生林都是私人的,尤其是那一片片银杉林和苗竹林成了农民手中的聚宝盆。哦!改革开放的政策宛似一缕缕温暖的春风,她是这样的深入人心,受人欢迎。
这片森林曾经有过我多少的梦,我自己都记不清,但这里的一草一木曾经与我是那样的熟悉,尤其是那红裘木、胖油松、白禾篙,直插云天的银杉树就像我亲手挖穴、亲手栽种的那样亲近。这个漫长而且没有鲜花点缀的隆冬,你依然葱葱茏茏、生机一片,你好像在告诉我们:这涓涓的溪流,潺潺的水声就是来自我们心灵的歌声。
我们从丛林回到小溪边上继续往回走,就在坑口快到山脚的转弯处,一颗磨盘大小的百年油松倒伏在小溪口,粗大的身躯还有浓密的树冠,树冠上残留的无数的松包和茂密的枝条全部压在了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一边流淌,一边还在叫喊“快点”。
小溪终于流出了茂密的森林,来到了空旷的大地,水面在朗朗的日照之下显得开阔起来。如今这水面尽管还没有绿草、没有鲜花、没有彩蝶也没有青蛙,但溪岸两边的大棚蔬菜却如白云一样在山下舒展开来,大棚内的白菜、韭菜、瘸子、苦瓜和辣椒却鲜嫩青翠,满株满株的瓜果和星星点点的菜花展现出诱人的风采;大棚外一畦畦的包菜、萝卜、荞头、大蒜和芥菜更加生机勃发,辛勤的菜农正在忙碌着,疏摘着,将一担担的鲜青装上大车,运往山外,以最优惠的价钱,最好的品质供给千户万家。
在空旷地里,小溪的水流明显减缓,到了山口她们却分成两半,一半向西流向大河,一半向南流向水塘和粮田。它们怀着各自的信念,历经千辛万苦,淌过悬崖险滩。为了各自的理想,她们最终还是要在这里分道扬镳:一部分水说,我走了,我还要去很远的大江大河,观赏高楼林立、吵杂喧嚣的城市面貌;一部分说:这里如火如荼的农业生产吸引着我的眼球,我深受受农民朋友的青睐,为了农村的繁荣富裕,我当义无反顾的留下。祝愿远去的朋友们能如愿以偿地抵达江河湖海,我可能没有机会跟随你们过来就会在这里被阳光蒸发,最后变成一缕缕掠过山涧田畴,不被人看重,却能酝酿一场场春雨的云彩。
此行览胜,我的眼睛得到了久违了的愉悦,脑海中潺潺的溪流,叮叮当当的水声如一曲曲天籁之音,她将在今后的日子里长长地般伴随我入梦安寝;存留在我心中那万顷苍翠的森林,森林里高耸入云的油松、银杉和那些小小的灌木、竹笋也将伴随我走过快乐的人生。
——壬辰年腊月作于深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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