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应该不是纯粹的附庸风雅，我对竹的喜爱是由来已久。最初识得竹是从画卷里，新年即近，父亲自集市打年货归来，除了买来妈妈要的火红的年画，也有他自己中意的“松竹梅兰”图。妈妈“啧啧”于她“年年有余”的喜庆，父亲兴致勃勃地给我们几个小人儿介绍着他的什么君子们，而年幼的我，试图摸捏出松树皮的粗糙、梅虬枝的凹凸，触碰出松针的尖锐，梅辫的膨润，穿过兰的幽香，我最终将小手和欣喜的眼光停留在那丛翠竹上，停留在那亭亭的身，那大大小小青翠的手掌上，很久很久……

明明不懂，为什么喜欢呢？无缘无故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没有人能告诉我，因为我混沌地还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从何问起。

记得来年辞旧迎新扫尘时，我从父亲的长扫帚下拯救出那丛陪伴了我一年的翠竹。找了把剪刀在手，还能听到奶奶大惊小怪的呼叫：“放下，放下，伤到手可咋办，腊月黄天的！”我慌忙将其背到身后，倔强地说：“我要剪下竹!”奶奶不敢来夺，哄到；“好，我给你剪。”“不行，我自己，会!”我依旧梗着小脖子。

奶奶就只好看着我顺着枝叶的周围小心翼翼的剪，现在想来，那便是抠图了。我娴熟地使着剪刀，奶奶多年后告诉我，她那时又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我当时虽小，却是她的孙女嘛。

在奶奶的帮助下，我将那丛竹子移栽到我们三姐妹同睡的大床上方的墙上，此后夜夜我都是靠着墙的方向，靠着竹的方向睡。

多少年呢，那丛竹的色彩从浓变淡，再从淡到无，自然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我淡淡的童年生活中。

五年级时。一位退了休的黄中平老师，闲不住，跑来义务教我们语文，当时质朴的乡人都只会说，他真真好，只教书，一分钱不拿。与我，他再好，也没他讲的那个关于谢缙的故事好，关于谢缙巧对对联“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好，那对一个梦中都有竹影摇曳的女孩来说，那会是怎样的一种韵韵风骨，脉脉书香啊。以后每谈及老师话题，我就会自然而又固执地想起他，黄老师，还有他故事里的芊芊翠竹。

再与竹相遇是第一天步行十多里去乡里上初中，那种兴奋劲使身材瘦小的我感觉不到累，好像有什么牵引着，我以上身向前倾脚下生风的架势，紧跟在高年级同学的后面，风尘仆仆的样子。听他们说不远了时，我看到了——一条小水沟边泥巴垒起的围墙旁卧着一大片翠绿的植物，那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以后读到“宝黛相见”那一页时，便领悟了，似是熟悉不能再熟悉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大家赶着去新学校报到，也就没好意思耽搁，揣着“突突”跳的心思走过。准备回时，我突兀地问“我们还走来时的路吧？”“你想飞回去吗？”初三的大哥哥打趣道。

我又走过那一丛碧绿，它成了我的心思和秘密，我还不知道要和新结识的谁如何说。

我不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可想移一小棵回家成了我的一桩心思。这泼辣辣的一大片，她属于野生的呢，还是属于某一家的呢，如果贸然攫取，不是偷吗？好像偷花偷书的行为在偷的行为中更容易让人原谅，竹子呢。

慢慢地，与周边的同学熟识了，才打探出，那其实不是竹，是一种灌木，只是形似竹，当地人叫它野竹。我遗憾之余又释然了，野竹也是竹啊，而且既是野生的，我自可取来，栽于我家后院。

虽说是野生的，但毕竟长在人家的泥巴墙边，不敢造次，央求一位熟识的同学帮我拨了一株。那同学先是惊讶，好在这种惊讶很快就被仅费举手之劳就能助人为乐的愉悦感冲淡了，没再多问。

可是我捧着这株小野竹，小心翼翼地走在放学的路上，却招来了不少莫名其妙和冷风热潮。

“这什么草，宝贝似的。”

“还有人栽草，嘿嘿。”

“又不开花，就是棵小野草。”

“神经。”

……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路，我经历了成长。我严肃地捧着竹，走自己的路，这一路我走得倔强而孤独。我有一种庄严的感觉，你们不是我，也不懂我，我喜欢的无须你们也能爱。我那时还不知道有一个叫但丁的人。

当那株变成那丛的时候，我读到了苏轼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时，我并不懂苏轼，但心动了，我本就是“食无肉”的贫寒女儿，爸妈供不起我读高中，我只能复读上中师了，土坯房后却也卧着一丛云一样浓密的野竹。

我想，人的心灵是相通的，不管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哪怕是东施效颦呢，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卑贱对高贵的一种精神追随。高贵的像太阳，卑贱的若尘埃，太阳就成了尘埃的图腾。

房市的怂恿，朋友的撺掇，牙齿缝里，指甲缝里，都抠出来了，我终于住上新房。这是原本不曾想过的，现在就有了，却一点也没有大家夸张的那个兴奋劲儿。

倒是，远远地看见小区里几苇新栽的竹，让我真心真意的兴奋了一回。我一路奔过去，满脑的浓郁青纱，婆娑起舞……

似乎，我倾其所有，只为遇见那几苇竹——却可以确定不是因为人们赋予它的所谓的象征意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