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湘潭来到资兴云龙村做私活的锯匠唐师傅认为,女人一天当中最具有诱惑力人的时候是早晨刚起床的光景。唐师傅按照昨天的约定,在给前一家做完活之后,带着徒弟耗子,扛着木马、大锯等家什来到好意家门前。那时,好意刚起床。
刚起床的好意头发披散,几缕在额,几缕贴颊,还有零散发丝遮了眉眼,又有几丝发梢噙在嘴角;一双眼在出门初见白光时微闭并还带有睡意,慵懒且迷蒙;淡粉的旧衫没扣全,泛着珍珠白色泽的胸脯就这样浑不知事地向着唐师傅放蛊,一缕一缕看不见却能清晰闻见的肉体香味,包含着村姑床帏的神秘和暧昧。唐师傅就站着不动,咧着嘴看着好意。好意正要去厕所,她踢踢踏踏下了麻石台阶,又过了杉木桥,进了掩隐在竹丛下的茅厕。直到好意进了厕所,唐师傅还是咧着嘴,目光收不回来!
没读过书的好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剩女。之所以成为剩女,是她家出身不好。她家的出身真的比窦娥还冤。她家住在深山,全村十几户人家,都是一个祖宗的子孙。土改时,全公社穷得划不出一个地主成分。按照上级命令,要抓阄选出一个地主,好意的爷爷手气很好,全公社唯一的地主成分被他幸福地抓住了,从此荣任一辈子苦命的地主。后来,好意的爷爷死了,好意的爸爸在继承两间破屋的同时,也把地主成分继承下来。好意二十岁那年,她的作为全公社唯一地主婆的妈妈受不了一次又一次万人大会的批斗和戴高帽子挂黑牌子游街的凌辱,上吊了;她爸爸作为全公社唯一地主被公社作为政治运动的道具保护起来,免得再开万人大会时没了批斗对象。这样,好意就和爸爸一起生活在湘南一个偏僻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直到快二十四岁了也没人敢娶她。这个小山村都姓好,在公社不开批斗大会的时候,村子当家人不是队长好坦,也不是基干民兵好什,而是村中老辈好成一。
那时候不允许人员随意外出,尤其不能打工挣钱。如若外出干活,也是队上安排,需带上大队和公社开具的介绍信,还要把挣的钱交给队上,队上再根据所交金额的多少兑换成工分。湘潭离好意家很远,唐师傅来这里显然是做私活。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没人追究。即使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岁月,家家户户也是要过日子,过日子就会有人死;有人死,就需要寿材。云龙村是一个在山顶的小村,离的最近的村庄也在好几里地的山下。本地只有木匠,没有锯匠;没有锯匠打板子,怎么做寿材?本地民俗,人一过五十,就要把自己的寿材做好,以后每年上一遍油漆。这样看着自己将来到阴间有房子住,日子就过得无忧。做寿材先要从山上锯倒一围粗的杉木,晾干了再运回家锯成大块板材,再请木匠做寿材。
早饭后,全村人都出工了,按照当地民俗,又是好成一给队长安排,好意的父亲出工,好意会做饭,留在家照顾锯匠,但不计工分。
上午的村子很静,才五月,太阳就烈起来。唐师傅和徒弟脱了上衣光膀子,只是穿一条肥大短裤,站着弓步,一推一送,一进一出,嘶唦嘶唦锯着木板,锯末从锯缝中磨粉一样筛出。师徒俩的汗珠湿了红脸膛,也湿了前胸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清香和汗的酸腥味,这种味道好意喜欢,她趴在门缝中闻着这味道,看着眼前来自异地的男人身上在黑红皮肤下律动的肌肉,不禁有些晕眩。好意的样子也被唐师傅看在眼里,两人就此开始了很俗的眉来眼去——剩女好意开始怀春了!如此,好意父亲的寿材还没打好,他俩的心思一日一日疯长。
山村的夜很静,从村边稻田飘来的水意和泥腥,在晚风中写意着乡土;萤火乱飞,蛙鸣不歇,月亮在云上,星光黯淡;山村的炊烟明明灭灭,偶尔有多管闲事的犬吠几声,又被主人呵斥住了。劳作一天的人们睡了,这时的山村只有哗哗的河水唱得热闹。唐师傅睡在好意家牛栏旁放农具的小屋,好意就住在他们的楼上。他们中间隔层楼板,好意左翻身右翻身,楼板都会发出心意绵长的咯吱声,把好意的心思全部泄漏了。这时辰,徒弟耗子已经死睡,除了打鼾,还发出和隔壁的牛反刍一样的咀嚼声。唐师傅睡不着,他知道好意也没睡着。唐师傅起身来,望窗外看了,浸在月辉里的村庄一片混沌。唐师傅此时胆子奇壮,开了后窗,伸手搭上栏杆,一抽身就翻身上到了栏杆里。他先是站在栏杆上,吃惊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响彻天宇!可是,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平静许久,终究还是推开了好意住房的后门……这时,山村的晚风软了,萤火乱了,蛙鸣噤声,稻花盛开;月亮坐着的云开作了白莲花,月亮就怯怯地羞羞地把水银悄悄洒放在好意和唐师傅挣扎的木床前。
第四夜,下起雨来,村里的基干民兵好什睡不实在,总怕屋后的土坡滑下。好什起身到屋后看了,却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影猴似的在好意家栏杆上攀行。好什把自己的发现告知队长好坦,好坦说好意一家很是苦,全村都是一个爷爷的子孙,不能叫没有妈妈的好意再受到什么人的欺负,责令好什关注,并可在适当时候采取有力措施。
唐师傅和好意在雨霖霖的夜里仰身为雨,俯身化水,恣意欢快时,却听得窗外嘭地惊响起一声火铳!之后是压抑的人声:滚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就上楼了。浑身汗湿淋淋的好意听了火铳声,又听得窗下人语,知是事情败露,立时在竹席上萧瑟如风中秋叶;唐师傅扯过一条短裤穿了,逾窗慌逃,从此不再有他的踪迹。慌乱中,他穿的是好意的花裤衩,他自己的大裤衩子就这样留在了这个山村,留给了好意……
割早稻了,插晚稻了,中稻孕穗了。好意发现自己也怀孕了!好意知道眼前只有死路一条了。但是她不想死,她还想着唐师傅。好意在一个赶集的日子向父亲要了几十元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了听说过的县城,从县城坐上汽车到了郴州。又从郴州上了火车。她要去湘潭找唐师傅。但是,没出过门的又不识字的好意上错车了,火车走了几天几夜到了郑州!慌乱中,好意又上了一趟火车,结果她走的离家越来越远,五天后,她到了乌鲁木齐。当时新疆正在一边忙着往内地遣返盲流,一边四处招人,尤其需要女人。好意一出车站就吃上了大白面馒头,馒头还没咽下,又被人送上了汽车,四天后到了铁米塔木煤矿。
煤矿劳资科的人七七八八问了好意,好意对于普通话听得四分懂,含含糊糊回答了一些,不过是我来自哪里,叫什么,多大了等等。劳资科的人眼尖,看出了好意肚里有货,就问她是不是结婚了,好意脸红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劳资科的又问男人是谁?有没一起来?好意说男人叫唐师傅,走散了。后来煤矿根据好意的实际,安排她去了煤矿五七队做酱油。
过了年,好意的孩子生了下来 ,男孩,取名好湘潭。孩子都半岁了,煤矿的人也没见她男人来,有好事者开始给好意做媒,但都被好意拒绝了。五七队参队长是个复员军人,在部队时是排长。参队长喜欢女人,他好像一个老婆远远不够用,整天思量着如何把被人的老婆变成自己的女人。再说五七队一大半是女人,这样优越的条件使参队长一天到晚公鸡一样,雄纠纠气昂昂,围着女人说笑,不时也用手试探酱油糟温度似的试探那些女人的胸怀或者臀部。
刚刚身为少妇的好意现在正是女人味极浓的时候,光是她身上的淡淡奶香就足以让男人心醉。一天晚上,下了班的好意正在熬红薯稀饭,参队长来了。参队长一进屋就把门顶死了,他在稀饭锅台上就把好意抱住了。这让好意很慌乱。稀饭开锅了,好意挣脱参队长得救了。好意一边搅稀饭,一边在心里琢磨如何摆脱今夜的厄运。这时,孩子醒了,哇哇哭起来。好意急忙抱起光身子的儿子继续搅稀饭,却不料儿子对着稀饭锅的小屁屁噗呲把一泡稀屎喷进了稀饭里。好意有了主意,她拿出碗舀上稀饭,对参队长说饿了吧?和我们一起吃?参队长这时只是想吐,一肚子的美好想法全都没了,他拉开顶门杠,仓皇逃去!好意重新顶好门,死命地亲吻儿子,说儿子呀,你这么小就救了妈妈!
儿子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读书了,上大学了,工作了,只是一直没能带个女孩给妈妈看。好意问过。儿子说不急,眼下要紧的事是进步,这时的儿子是库鲁木苏种羊场的场长。到二十八九了,儿子还是不谈女朋友,但事业真的是风生水起,在他三十岁那年,儿子被提拔为萨尔托海县的县太爷。
好意退休了,跟了儿子过日子。好意发现儿子有了变化,家里不断来人,来人一般不会空手,空手来的,往往告辞时会掏出一个红包,以种种中听的理由塞给儿子。好意很少见到儿子拒绝来人手中的礼物和红包。这天,好意在电视上看到了老乡胡长清被判死刑的消息,又对照儿子前思后想考量一回,心乱了。
一天下午,儿子给好意打来电话,告知妈妈晚上不去应酬,回家吃饭。好意在雪松林里流着泪水采来野蘑菇,也是泪水不停地给儿子做了野蘑菇炖鸡。儿子回来了,好意把饭菜端上,独自出去了。等到好意回到家中,她看到儿子已经瘫倒在地上。好意急忙打急救电话,将儿子送到医院,儿子得救了,只是儿子变成了一个知道吃喝不知道拉撒的人了。又转院到上海,还是没能治好。医生说她儿子由于蘑菇中毒,将从此痴呆。
好意把儿子从医院接回家,像照顾婴儿那样的照顾着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只是每个月还有工资的儿子。她每次扶着不懂人事的儿子在自家院子晒太阳,都会亲吻儿子,把儿子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在儿子耳边流泪着喃喃说道:崽呀,妈实在不愿白发送黑发人啊!妈爱你!不懂人事的儿子每次听到妈妈这样说,居然会睁着孩童似的无邪的眼看着妈妈,并且还有眼泪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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