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上了这样的水，我死了也该合眼了。”

金枝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拿着水管对准自己喷水，声音里面带着哭腔，晶莹的水花打在她的老脸上混着她的浊泪流下来。不远处的公路上站着她的男人，男人已经很衰老了，不住地咳嗽。他们俩就这样在夕阳的余辉中伫立着，全然不管家里那些客人。

我还记得那天是如何到金枝家去的。我们队伍整齐，声势浩大：队伍的最前面是一支拼凑起来的乐队，有敲锣的，有打鼓的，还有一个吹唢呐的；我和村主任走在乐队的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些看热闹的村民。我们的队伍所到之处吸引了很多村民，爱看热闹的他们也加入到了我们的队伍。他们不停地问这支队伍是干嘛去的，村主任不停地回答他们是去金枝家送人情的，村民们都不知道金枝家有什么大事，一路上纷纷猜测。

其实我觉得这事儿做得挺夸张的，不就是金枝家的水库竣工了么？就这么点事，还要闹得如此沸沸扬扬。这事搁在别的村民身上，根本算不得大事啊。可是村主任很神秘，一大早就跑到我们家里，非要我这个村里的第一个研究生陪他去看望金枝一家。我不明就里，我爸妈在一旁撺掇，我心想金枝老两口也挺孤独的，而且小时候我去他们家还经常受到礼遇呢。再说，为这两个孤寡老人做一点事情也很是应该。

我们的队伍如此声势浩大，鼓乐声早就通过空气传到了金枝老两口的耳朵里，他们顺着声音，早就沿路找过来了，他们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却不知道我们的队伍要开向何方。当我们的队伍往她家走的时候，金枝老两口就开始蒙了。队伍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停下来，敲敲打打了几分钟的样子才停下来。村主任走上去握着老两口的手说：“今天全村人来给你们道喜来了，你们家今天水库竣工，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啊！”说着回头向我招招手，指着我说：“我还请了咱村里第一个研究生来看望你们，你们好福气啊。”金枝老两口握着我的手一句话不说，我也不记得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村主任接着又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对着村民们喊道：“这个是政府给金枝家的红包，大家对金枝一家表示祝贺！”也不知道是哪个村民这时候点燃了鞭炮，鞭炮噼噼啪啪地炸了十几分钟，我感觉耳朵都要聋了，天气那么热，可是村民们看见那个红包竟然越围越紧。村主任把那个红包拆开，里面是二十张百元大钞，金枝接过这些钞票，又递给她男人，她男人又递给金枝。大家看见这情形都“哄”地笑了。金枝把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完了从里面抽出几张，塞给正在洗手的李师傅。李师傅客气地推辞，金枝就把钱往他衣领里面塞，一边塞一边说：“要不是你和你的徒弟们，我哪里修得好这么大的水库。”

村主任也说：“应该的，应该的”，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今天趁着这个机会给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这个缺水村将要告别缺水时代了。现在有个好政策，只要大家修建蓄水装置，规格符合标准，一律可以得到政府的补贴。金枝家是我们村第一户获得这个补贴的。大家今天回去就可以动工了！”

村民们听到这个好消息就炸开了锅，金枝听完这些话就跑回屋里，拿了一把锄头扒开人群就往外跑，我跟着追出去，不知道她要干嘛。她跑到一棵梨树下，对着一个大坑就开始挖，才几锄头就把那个坑给填平了。挖完又跑到菜园子旁边，又是一个坑，坑比先前那个还大，里面铺着厚厚的塑料纸，里面还有半坑水。金枝丢下锄头，扯起那张厚厚的塑料纸往路上一丢，嘴巴里念着：“去你妈的！”那些水就迅速地“沉”下坑底了。金枝又拿起锄头三下五除二地埋掉了那个坑。

金枝做完这些把锄头一丢，坐在一棵柿子树下就哭开了。一边哭还一边念念有词，貌似别人哭嫁，也许更貌似哭丧。具体哭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村民们看到这些就开始忖度了：这个老年人一辈子就苦哦，没儿没女的，老头子从年轻的时候就干不了重活，她一辈子都像个男人一样支撑着过日子。现在人老了，也担不动水了，到处挖坑储水，下雨下雪就把水引到坑里存起来……

从这些议论中，我看懂了也听懂了金枝。她多年忍受的痛苦在那狠狠地几锄头里得到了释放，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在那句“去你妈的”骂声中得到了释放，多年的辛酸在她的哭声里得到了释放。

哭了一会儿，她就跑到水库边去了。我看到金枝的男人就来找她了。老头子瘦弱得连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不住地咳嗽，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地向水库走去。

村民拥着村主任来到水库边的时候，金枝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她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喝上这样的水，我死了也该合眼了。”村主任走过去对金枝说：“你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可不能那么早死，不久我们村每户人家都要装上电话，到时候有个事情就不用跑几里路去找人了；还有每户人家都要修节能炉灶，你做饭再也不会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最重要啊，我们村里还要修很多路，把大公路修到每户人家的院子。你老人家到时候肯定不想死的！”

老头子赶紧过来拉金枝，金枝才站起来，老两口紧紧握住村主任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