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顺着一段缓坡，紧贴在一道南北走向又极瘦的梁下，在梁的屏障下，就着梁和路之间的有限空间依势赋形，顺势摆出一片集镇单位，从南往北依次是兽医站、加工厂、拖拉机站、公社、医院、中学、信用社、供销社、收购站、食品站……有镇无街，就像凤凰单扇翅，公路以东是耕地，隔一道深沟，跟秦岭北麓的余脉和秦岭上的石鼓山遥遥相对。往南五里是蓝田地面上的厚子镇，再往南十五里，是蓝田东川的大镇玉山镇往北十五里是渭南的阳郭镇。站在这小镇上，可见秦岭北麓几个偌大的山峪之出口，由北往南依次是“黄狗峪”、“清峪”、“刘峪”、“倒沟峪”、“辋川”等。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清风明月之下，小镇上几乎所有企事业单位，当官的为民的，男的女的，年长的年轻的，一到晚上，都干着同一的工作，用平板砂轮或磨刀石，蘸着水，几乎人人都在打磨着一块石头，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在小镇的中学当民办教师时的一段特别经历。这石头当然不是一般的顽石，而是真真正正的出自蓝田辋川的蓝田玉。

磨制一方玉枕自个享用，不失为人世间一件赏心乐事，我中华自古就有枕玉而眠的讲究。在中国文化中，玉乃是至美之物，又代表至高至纯的精神境界。可是在文革阴影中的人们，诚恐落下“追求小资产阶级生活情调”的嫌疑。而当时山区人民公社党委书记、供销社的主任、副主任均为蓝田籍，且比较开明，非但没有横加指则，干涉，而是默许，参与，乐于为大家的爱美之心而奔走效劳。七十年代中后期，群众的生活水平还在温饱线以下，这个全县最小的山区人民公社，更是摆脱不了“吃粮靠返销”的落后局面，可就在这年月，人们已经萌生出了对美好事物积极追求的良好愿望，他们又怎么能不于玉成呢。用如此简陋的磨制工具；如此笨拙的磨制方法，耗费时间又耗费体力，但小镇所有的人乐此不疲。每当夜静更深，在小镇上走那么一趟，清风明月下，听到极有节奏和韵味的唦唦声，我就想到了《诗经》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句子，心中便悄悄升起一种由衷的敬意。

对于一方玉枕的奢望始于三年以前，那是我第一次以未过门的新女婿的身份去灞河川道里拜望岳丈。川道里的日月比横岭上更艰辛，地道的农人，家里的什物与我家都相差无几，只是土墙的墙壁用“白土”刷得更白更光更洁亮一些。我在炕头意外地发现了一块玉石枕头。块头不小，双手掂起来足有三十来斤，通体莹白，几乎找不到一个来粒大的斑点，正所谓白玉无瑕啊。用手触摸，光而不滑，仔细察看，深感细而不腻，枕上去，凉而不渗，好一方玉枕！我若有如此的一方玉枕，它与我这喜欢看书作文的人多么相宜啊。丈人家所在的川道是灞河川道的上游，归蓝田的玉山公社管辖，玉川紧挨的山就是玉山。相传玉山的神灵要晋升天宫，荣登玉皇大帝之宝座，心急气盛，从玉山登天时又用力过猛，竟登歪了凡间的一个山崖，就是如今玉山的“歪嘴崖”村这个村名之所来。年轻的时候心野，一心要走遍天下的名山大川，玉山近在咫尺，高中毕业后经常攀登。玉山的确是秦岭上的一处仙山。山上飞瀑如练，林木葱郁，藤萝飞挂，山峦翠峰，芸芸怪石耸立，碧草丰润，山泉汨汨而鸣。山凌径险，每至半山便大汗淋漓。坐半山腰上，如在云海，可观泉石之美，林壑之幽，真有些仙境的气象呢。遇上阳光灿烂的晴日，层峦叠峰，万千姿态，远望有孤峰独秀，有双峰竟奇，或罗汉打坐，或少女玉立，或武将奔阵，群峰之中，玉山主峰最高，关中才子牛兆濂赞之曰，“白石壁立，望之如积雪，乃玉山主峰也”。唐朝时，玉川河是个玉的世界。弯弯曲曲的河道可见大大小小含玉的石块，零星的碎玉在河水中沐浴阳光，熠熠生辉而光彩四射，从山崖上渗出来的玲珑水滴，应该就是琼浆玉液了。我琢磨唐代大诗人杜甫在这里吟出“蓝水远从天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的诗句，应该就是他初出长安，第一眼看到玉山时那种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感觉，真乃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啊。每上一次玉山，我对玉枕的奢望就会与日俱增。

小镇上掀起琢玉热或者说是磨制玉枕热的时日，我正在小镇上的中学当着一名民办教师，应该说是机会来了，而且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而我则望而却步了。那玉石的坯料是供销社的主任托人在蓝田的玉厂里采购的，一对傻愣愣的切成方块的石头，是玉厂里的下脚料，据说玉的精华部分用作玉雕，玉器；谁能说这堆石头当中没有好玉呢。可是石头瓷楞瓷楞呆头呆脑的，除了用粉笔在其一个面上标出2.5元，3元不等的价码外，谁也不敢肯定玉品的高下，只能随意购得一块以碰运气了。

小镇上的中学是初中，1977年，公社党委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在初中办一个“戴帽”的高中，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从山区实际情况考虑，支持这种办学行为，但是没有拨来正规教师和办学经费。从初中老师中择优选拔几名代高中课似乎难度不是太大，可初中空缺的老师需从小学教师中挖掘，其时，我因在市级文学刊物发表了几首诗歌，编写的校园独幕剧在县上汇演时获了奖，中学校长和文教专干跑来听了我讲的语文课之后，就把我当做“遗珠”被挖掘出来了。另一名被挖掘出来的是“社来社去”的师范生，在师范学的事体育专业，挖到中学作专职的体育教师。其时，我正教着初中的两个班语文课，晚上备课作业一完，还要挑灯看几页书或在灯下写一段文字。这一年全国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大家群情振奋，人人摩拳擦掌，大家都竭力鼓动，自古自古无场外的举人，于是我选择了放手一搏，只好暂时放弃磨制玉枕的想法了。

集镇上的单位都不大，最小的领导和职工加起来两三个人，名副其实的袖珍单位，我所在的中学，总共不过四百来名学生，十七八个教师。各单位领导和职工大都本乡本土的人，十分的相熟，大家见面就问，“枕头磨出来没有？”或答“早着呢，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终于有一天，食品站的“赵万里”主任和“吴师傅”的玉枕分别磨成了，往日里十分冷清的最北边也是最小的单位食品站，一时间门庭若市，所有参与磨制玉枕运动的单位职工，纷纷登门拜访，一则借鉴其成功经验，二乃参观一下所磨出的玉枕是何等品质的玉。“赵万里”本不是他的本名，所有单位上的人都这样称呼他，原因是那次“《毛选》五卷”的发行会。《毛选》五卷的出版是人们政治生活中的大事，集镇单位全体职工在公社会议室参加发行大会，会前公社社长检查到会情况，问到吴师傅，“主任来了没有？”“来了，”又问：“你们现在的主任姓啥？”答道：“姓赵。”台下边便有人大声说“叫赵万里！”众人看时，是头上生疮没有头发的，哄堂大笑。公社社长更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你们食品站一个‘乌丝’，一个‘照万里’，把我们今天的会场照得亮堂堂的，咱集镇就你们食品站单位首先通上电了……”人声鼎沸，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从此以后，赵万里就成了他的名字，无论男女老少，都这样称呼他，他也不怎么上心在意，于是直至调离山区食品站，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众人把玩二位的玉枕，一片啧啧称赞之声，面露无限羡慕的神情。赵万里的杰作是块羊脂白玉，纹理细密，玉质坚硬，光泽湿润，上面有一幅山水图案，细细观看，颇具画意诗情，其上有崇山峻岭，行云流水、苍松翠柏、青竹老梅，真乃是一件绝好的玉枕，供销社主任愿出一个月的工资买下这块玉枕，可被赵万里摇头谢绝了。吴师傅那块玉枕更是别致，它的底色的翡翠绿为主，晶莹透亮，色泽艳丽，其上的图案如一幅泼墨重彩的图画，神似一只下山的斑斓猛虎正在山谷里咆啸，那神态逼真形象，如生如动，更有苍松立于山崖的绝壁，松柏枝叶青绿如翠。吴师傅把那玉枕用衣服床单层层包裹，心爱如至宝，看来无论谁出多大价钱，他也都不会出手了。食品站两位除了收猪和杀几回猪之外，日常空闲时间多，故日里进度最快。学校里是一群一向安贫乐道的教师，日常工作忙碌难得空闲，虽然买了坯料，只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白天上课，晚上还要备课批改作业，只有在夜深人静之后，才能磨一两个钟头，自然进程缓慢。学校磨成最早的一位是学校后勤处的一位年长的教师，他没有代课是因为教不了中学的课，只能管账，为老师和学校各方面提供后勤服务，他有空闲时间，再加上夜以继日，锲而不舍，终于在十几位教师中脱颖而出。机会加上运气，这位老师的玉枕在整个集镇上堪称一流。单是那玉通体晶莹透亮就已略胜一筹，玉的颜色为青黛中略显玄黄，山水图案中隐隐有鹤立鱼游百鸟朝凤之意，最奇妙的是整个图案的画意，全在两只中年的熊猫，憨憨的在吞噬竹子，无论从哪个方位哪个角度去观察，愈看愈像酷似真的，仿佛那熊猫要从画中走出，来到众人中间。这一回，参观的人更多，有的甚至不止一次的前来观瞻，所有参观的人中，只有公社书记半开玩笑的第一次流露出愿以两个月的工资来换。这位老师一向敬重这位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尤其是他在下乡救灾时腰椎骨折，住院期间，许多村民都自发的到医院去探望。当天晚上，这位老师把这方玉枕送给了公社书记，他没有要书记两个月的工资，只是带走了书记的那个半成品的玉枕。学校复习考试日益紧张，许多老师琢磨玉枕的工作早已放下，这期间，集镇各单位的磨枕活动却基本结束，所有的玉枕成品中多有山水图案，玉质的粗细却相去甚远，兽医站站长那只玉枕，有梅兰竹菊图案，惜乎正中间却有小小瑕班，拖拉机站的程师那块玉枕的图案是喜鹊闹春，可那玉质纹理却出奇的粗糙；信用社主任的玉枕是一幅唐宫乐舞，却比不过供销社主任的那个“八仙过海，”玉质却要比他的好几个成色。卫生院只有一位姓张的药剂师的玉枕是一个“飞天图”，玉的品质也不错，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图案。学校放暑假之后，按惯例要办一年一度的“暑期学习班”，这一年，阶级斗争的那根弦松弛了一下，往日里忙得不可开交的老师们才得以清闲一下，人人铆足了劲儿，一意儿要精心的打磨自己的玉枕。这一堆当初看起来傻愣愣呆头呆脑的家伙，想不到一经琢磨，竟如此的美妙呢，唐诗人钱起有句“琢眠胜水碧，一片新冰清。”更是把蓝田玉的玲珑剔透、光泽温润描绘得出神入化啊。

这一年中考，高中班的部分学生也参加了考试，升入大荔师范的学生两名，中专和农校共录取了4名，考入正式高中的37名，相当于山区教育的一个奇迹。我参加了当年的高考，考入陕西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我没有得到一方属于我的玉枕，并不是我舍不得当民办教师半个月的工资区区三块钱，而是我确实没有时间，没有功夫磨制一方属于自己的玉枕，却分享了别人磨制的快乐。别人磨成了，压在自己的头底下享用，自得其乐，又心满意足了，而我还思想出了一些一些关于玉的道理。这一堆坯料进回来时一个个傻傻愣愣的，并看不出其中的天然美质，也许它在玉山生长的时候就自然地在那里存在着，又不事张扬，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而是一经琢磨，方才呈现，而又不是完全的呈现。我想，美好的事物本身就存在于自然，佛说，天地有头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我们只有努力地去发现它，还原它，千磨万琢方璀璨。玉不琢不能成器，我们的教书育人不也和琢玉一样么，把一个蒙童，教导成人，把美好的人格塑造出来，把璞玉、顽石还原成一件精致的玉器，不也是一件很伟大的事业吗。

我的同事们的玉枕完全琢磨成功的时候，我已从教院毕业回来。他们有的津津乐道，逢人就说自己的玉枕如何如何的好，有的则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对玉质或图案的遗憾之意，我解释说，再多的缺憾，那也是玉啊，所谓白玉无瑕的绝然之美，世上是没有的，大家都心悦诚服，心态平和多了。大部分同事并没有把玉枕在单位自己享用，而请回家供自己的父母享用，尽一些做人子的孝道了。

没有自己的玉枕在我心里始终有所欠缺，我挂与心念叨在口，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了，在我29岁那年，女儿已经两周岁了，临近暑假的一天，我的岳父大人弓着腰，汗流浃背，来看外孙女儿，顺便给我捎带了一样东西，打开看时，乃是一方玉枕的坯料，重量正好也是30斤。他说，早几年弄了一块玉让我去拿，总是说没空去拿，让我外甥先下手抢占了先机，这回从辋川另弄得一块，恐被另一个外甥趁机抢占，就捎带送来了。我望着老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来去匆匆中，总没有时间去琢磨，我的老父亲说，交给我吧。于是，在核桃树底荫凉下的大板石上，放了一块平板砂轮，一个较大磨刀石，一个水盒。每每下地回来，来不及喝水歇息，就点上旱烟，坐在树底，唦唦，唦唦，节奏分明又韵味悠长的响声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那玉块逐渐地光滑起来，细腻起来，莹亮起来，润泽起来，啊，色如凝脂，竟也有一幅如同国画的山水图案，细细观赏，那是一座仙山的背景，树荣草茂，松柏青竹，水阔浪平，似有一小舟自天边缓缓而来，虚中有实，虚实相间，大有唐诗的意境呢。父亲指给我看，说玉是好玉，就是有几处瑕疵，我说“美玉无瑕”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块玉瑕瑜一体，又瑕不掩瑜，仍然是块纯洁的好玉，既然你已磨成了，你就留着用吧。

我又在几年以后从蓝田买回了一块玉枕给母亲用，那块玉枕显然玉质不够细腻，又是磨床所铣，易脏，要不断的清洗，但它的薄厚、轻重正合母亲的心意。

我的这块玉枕已然放在我的床头多年了，岳丈大人十六年前就已病逝，我的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每当用手抚摸着它，我的心里就酸酸的，眼睛立即就湿润起来，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了。

冬日渐至佳境，万象抱朴，回归了简单与静默，回归了天地一色，阳光被风吹成薄薄的金属片儿，闪着白寒白寒的锐气。临近退休，总是有时间和自己独处，翻一张旧报纸、旧画册，读一本过期的文学杂志或朋友新出的诗集，或什么也不去做，浸在冬天的阳光里发一阵呆，任阳光漫漫，任渭水静流，无从把握，也无法把握，任风浩浩荡荡，从耳边呼啸而过。“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早年读毛润芝的《满江红》，常常热血沸腾，目今六十岁了，生命的一个圆满的轮子，转了一周就不会再有第二圈，回看来路，世事铺陈，只能沉静以待，慈衷与希愿如同面对一枚心爱的玉石，玉永远无语，无语更其美好，玉面洁净清世尘，禅心慈悲度众生。近日有朋友从蓝田给我捎来几枚玉石球儿，公园散步也提在手中，有玉相伴的感觉真好，王维当年在辋川就是得了玉的灵气，写诗作画似有神助，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我，能在喧器的尘世中寻求到一颗温暖安详的心吗？

壬辰冬十一月二于雅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