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我和老张站在泰山的云海石上看日出。黎明时分，东方一线晨曦由灰暗变成淡黄，又由淡黄变成橘红。天空的云朵，红紫交辉,　瞬息万变；山脚下茫茫的云海翻滚奔腾，犹如千顷波澜拍打着山峦，仿佛能感受到它的巨大能量和震颤，泰山就像一艘航船，航行在海天交融的天际。这天地人组成一幅巨大油画，镶嵌在东方的大地，让人心潮澎湃，身心舒展，不禁想大声呐喊。

老张突然大声背诵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的声嘶力竭，吸引了游客的眼光，他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大家鼓掌，我知道他是在喊给自己听的，我一把抱住他，他挣开我的拥抱，极力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

别以为他是疯人之举，那是冰山的消融，泰山的日出，风帆的浮出，他又一次解放了自己。

老张并不老，只有二十八岁，人也很简单，并不老谋深算，何以就叫老张，大概是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学历高，知识渊博，为人厚道吧，大家都这么叫，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张师大毕业，在一所省重点中学教书，为人对金钱没有概念，所以日子过得满潇洒，读书、交友、旅游样样都不少，教学也深受学生喜爱，这些都给他带来好名声。为此多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他在众多的追求者，看中一个教师，小学教师的她，形象不怎么突出，也不怎么邋遢，温柔贤惠，正中下怀，他们很快恋爱了。生活像流水，有时平缓，有时湍急，不巧在他二十四岁拐了一个大弯。

还是听听老张怎么说吧，老张把我拉到一个僻静的大石头上，拿出我们自带的水果点心，他还掏出烟火，我示意他森林防火，他又把它收起，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自己也打开一瓶，喝了一口，开口说起他的心理历程。

“那是2006年，学校教学现代化，每个办公室配备了两台电脑，每个老师都开始玩新鲜的玩意，下象棋，斗地主、打麻将、开通电子信箱、进入聊天网站。我不会下象棋，也不打麻将，就进入聊天网站，和陌生的朋友聊起了天。我有知识，又能说会道，儒雅有礼貌，而且天生的宝玉性情，怜花惜玉的，很得女人的青睐。我和少女（她们自己说的）玩爱情游戏，和少妇打情骂俏，封闭的感情闸门一下开放，感情像洪水，一泻千里。渐渐的，我有了几个固定的网友，和她们接触多了，了解多了，就自然而然生出了关心，由关心到关爱。每天就想在网站上见到她们，哪怕一句言语，一次头像显现，都使心里热火，心里好像着了魔。”

我插话说：“我知道一些，每次找你，你总在办公室聊天，朋友吃饭你迟到，领导安排做的事你总是一拖再拖，实在拖不了了，就拉我帮忙，我不愿帮你，你叫许我吃饭。”

老张说：“是的，是的。那时我正和北京某一个高级饭店的服务员和北京某大学的学生聊得热闹。北京某饭店的服务员，她说她父亲是某著名大学的教授，我天生对教师有着好感，对教师的子女也有偏爱，所以我谨言慎行，对教授表示我的崇拜，对服务员表示我的羡慕，聊工作，聊感情。她先在网上给我发照片，我夸她美丽，夸她心细，她也信以为真，很享受我的夸奖，所以我们就天天聊呀聊，不知疲倦，有时到深夜。她开始频繁地给我寄照片，甚至她不多的童年照也寄给我，我还委托她在北京给我买过书，她也很快就办到了。我天天回家都很迟，你嫂子（那时还是准嫂子）就问我，我用备课紧搪塞她。她仍感觉不正常，不像两个人的热恋，我说怎么不是热恋，我们早已谈婚论嫁了，实质上就是夫妻了。她不信我，我也不信我自己了，难道对面的女人就是我老婆，我要和她厮守终生，我恍惚了。这时我真想她常回娘家，我就可通宵聊天了。”

“我好像见过那个服务员的照片，很胖，并没有袁嫂漂亮，真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或者说歪瓜配劣枣。后来，就是因为和北京的这个服务员聊天，和嫂子的婚姻宣告结束的吗？”我问。

老张咽了咽吐沫，摸摸烟盒又把它放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你袁嫂从手机上查到了我和那个服务员来往的电话和信息，信息称我老公，我也称她为老婆，肉麻骨酸的，而且都是‘老公上网吧，我在网上等你。’‘我今天又有新照，快来看。’‘我今天买了新衣服，视频一下，夸夸我。’你袁嫂摔了我的手机，大哭了一场，我被她哭得酸楚，就向她解释，那只是玩笑话，是成人的玩笑，没有什么，一个是现实的你，一个是虚拟的她，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眼前，我憨呀，舍近求远，避实就虚？我把他哄转回来。可是她这时留有小心，不准我和她聊天。于是在她在时，我就和北京的那个女学生聊天。那个女学生涉世未深，追她的教授，教授不冷不热的，她感到非常困惑，要我给她提供帮助，我一开始还真给她提供了一些建议，但都是纸上谈兵，渐渐她把兴趣转移到我身上，于是我们聊起敏感话题。聊到热处，她说她手yin了，于是我们聊得更疯狂，意淫起来。后来，她说受不了了，就斩断了和我的一切联系。想想我那是都不是人，更不配为人师表。

和服务员热着热着冷了，她受不了这种突然感情的断线，更是频繁在网上发信息，打手机，我小心地回应她，她不能满足这样的交往，就邀请我见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我欣喜若狂，推开一切，就上路了。我到北京，就住在那个饭店，星级饭店，可贵了，但是我为了找那个服务员方便，还是不肯吝啬。我见到那个服务员，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彼此眼睛都放光，心里的激动好像彼此都能听到。她就在那个饭店安排了我的膳食，她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我用餐。我示意她也坐下，她说我们饭店有规矩，伺候客人吃饭，不能陪吃陪喝陪坐，我听了，就任由她了。那一刻，很享受。我嫌周围耳目多，不便亲热，就等她下班，我们消失在北京的夜幕中。那一夜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说了很多话，最后我说要换饭店，这样可以留宿她，她红着脸说不必了，那里她环境熟，反而可以更好地回避别人的眼光和询问，就在那饭店，我盘桓了几天几夜，仿佛神仙一般。

可是我到北京的事，还是被你袁嫂知道了，她给那个服务员打去电话，那个服务员也一不做二不休，兜底说出全部。我和袁嫂也就结束了现实中的恋爱。”

“太可惜了，当然也是你自作自受，谁也不能容忍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他没有被我的话打断，继续晾晒他的经历。

“和你袁嫂分手，当时我并没有什么难过，反而觉得是一种轻松，无拘无束，想和谁聊就和谁聊，想什么时候聊就什么时候聊，于是我的聊天从pp转移到最热的聊天网站，我的异性网友足有二三百，可是网友越多，我发现越寂寞，于是有时有一句发情的话或一首情诗，发给无数的好友，等着她们回应。即使她们回应了我，好像总走不进我的内心。于是朋友每天都在删，每天都在加，许多网友根本不知道何时加的，姓啥名谁，于是驴头不对马嘴地说着。网上无非聊：可以加你为好友吗？你的名字真好听。做什么工作的？有什么爱好？然后打情骂俏。我明知无聊无用，可是就是不能自拔。渐渐的，我读书少了，走出去少了，朋友少了，就只有你一个死党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宅男。”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知道那是一个虚拟的东西？我们生活是现实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老婆孩子热炕头，而你逃避了这一切，失去了大自然，失去了社会，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袁嫂，现在该幡然醒悟了吧？”

他点点头，继续述说他的罪过：“有时，我也恨自己，想回到现实中来，但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比如我断烟，没有成功过；断绝和北京服务员的暧昧关系，也是人家老公找到我揍了我一顿，并威胁我小心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我才忍疼割爱；这个网瘾的戒除，也是反反复复。我曾经把电脑处理过，也砸碎过一台，可是就是没有戒掉。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一回到现实的世界，就被你们的一些小自私小虚伪小谎言给打垮了。”

“打住、打住，我小自私小虚伪小谎言？你说给我听听，不然我就是一个屈死鬼冤大头？”

“只是那时的想法，现在看是我求全责备，为自己上网找理由找借口，你不要介意。”

“那你也说说看。”

“说说就说说，不过是一段笑话而已，不伤大雅的。有一次吃大排档，你拿起筷子，只烫了烫你自己的，没有把我的也拿去烫烫，我就气愤，还好朋友呢，举手之劳的善事也不愿给做？为此那顿饭我吃得好没有胃口，为此我连续一星期没有找你没有通电话，关门上了一个星期的网，最后我吃方便面吃得上吐下泻的。”

“哈哈，那小虚伪呢？”

“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计较，都是我害怕现实的借口。”

“说说嘛，看看我在你眼中有多虚伪？”

“也没有什么，就是你在报纸上发了一篇文章，兴师动众地非要请客不可，我们吃着你的喝着你的，还是看不上你那喜笑颜开的样子。不就是擦腚的报纸吗？不就是通讯一样文章吗？显摆什么？”

“你呀，容不下我，也就容不下世界了。”

“是的，说来说去，都是我对人性没有一个很好的了解，没有客观公正看待个人与社会，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我害怕，所以逃避，就像古代的隐士避乱山野，我一下子躲到了虚拟的世界。可是我的肉体还是现实的，现实的打击还是接连不断。和我同样条件的同事或者还没有我优秀的同事都纷纷走上了领导岗位，我还在和他们讲平等，他们就疏远了。同事疏远了我，朋友疏远了我，家人疏远了我，我疏远了书本、自然、社会，我就是网络上的一条狗，眼睛盯着网络，不时地汪汪着，神经只有一根弦。”

“这些都是你的体会，该从虚拟中走出来了吧？”

“该，应该，我还有更大秘密，更大打击让我不得不清醒。”

“我能知道吗？”

“今天就是让你知道，让你拉我一把，从虚拟的世界把我解放出来。有一次，母亲来到我的住处，看到我脏乱差的居住，眼泪就没有干过，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让我多少不忍，愿意静心听她说话，她告诉我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儿子着想呀。我笑她老糊涂了，她说她一点都不糊涂，糊涂的是我。她告诉我，你袁嫂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她爱孩子，又不愿委屈求全于我，万般无奈，她草草嫁了人，婚后生下孩子，那孩子就是我的，人家就不善待她，她并不幸福。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妈妈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前几天去看了那孩子，她忍不住告诉了我，我登时哭了，捶胸顿足的，给妈妈跪下。那一夜我没有睡觉，就在街上流浪，看到谁带孩子，我都很亲切，我买了许多果冻和巧克力之类的食品，见了孩子我就送上去，可是等我走远了，人家大人就要孩子把食品扔了，我知道我像一个疯子，人家不敢相信我，我这父亲的心该寄托到哪里？”

“你母亲告诉你了？”

“你们早知道了？”

我点点头，老张一下愤怒了，扑向我，拳打脚踢，然后抱头痛哭。

我也气了，疼疼也让我失去理智：“你个猪，我们想尽办法想拉你回来，可是你就是执迷不悟，谁还能依靠你？那天是我见到袁嫂，是袁嫂告诉了我，哭哭啼啼，我都碎了，就想见到你就扁你，打你个猪狗不如东西。但是冷静下来想我还是不能操之过急，慢慢让你知道事实真相，让你回心转意，我们没有办法就想到了老人，老人总比我们有经验，总比我们了解你，所以就委托老人给你说了。”

我们谁都没再说话，他抽泣地哭起来，然后说：“我死的心都有，可是我有孩子，孩子不能永远寄予别人，我也对不起你袁嫂，我还要把她娶回来。”

我伸手把他拉起来，捶了他一下，这就对啦。

他又朗诵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空谷在回响，一遍一遍重复着……远山听见了，自然听见了，我袁嫂也一定听见了。

我对着大山也喊了起来：老张又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