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孩提时,我的家乡每年都举办花会,我十分喜欢看。看那一身雪白的白娘子,身穿青袍的“青蛇”,那划船的小媳妇以及耳朵上坠有红辣椒的老奶奶和爱摔跤的白胡子老爷爷。在那时,他们占据了我的心灵,仿佛是我梦的精灵。多少次在梦里我也在花会的队伍里和大家一起划船一起唱啊跳啊。如今那红红绿绿的彩饰和欢天喜地的局面,我仍记忆犹新。
在我的记忆中花会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在不断更新换代的。先是由一群中年男人来操办,慢慢地加入了妇女,而后年轻的后生代替了满脸皱纹胡子拉碴的汉子,妙龄少女代替了腰粗腿圆的妇女,总之一代代更换着。当然也不消说,能出演花会也是一件共荣的事情。有一年选中了小姨,她兴奋地一夜没有合眼,还没正式开始加入,自己就练着走十字步,跟人学着拜年歌。出场那天,穿了赤凤袍的她更是美艳动人。也许就那时,做一个花会人成了我的心愿,也占据了我幼时的心灵。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花会接连几年没有办,当然我也长大了,对它的渴望也在不知不觉中淡漠了许多,但是突然有一年,村中有人提出要开办花会,还要购买新的衣服和设备,其中还夹杂着一句“老传统,不能丢”的官话。人们再次活跃起来,但是这次募捐却比以前少的可怜,为此村里还第一次在花会上亏了空,只好自己掏腰包。后来又不知谁在从中作梗:“钱太少,不办了!”一下子宣扬了出去,随后开办花会的消息也便的杳无音讯了。
这年冬天正好我赋闲在家,整日无所事事,间或看会电视,偶尔上街转一圈,感觉无聊之极。听说要办花会,倒是来了些兴趣,大有一试的想法,但是又寻思自己身单体薄是但不动大船的,总之至少有的看了,生活不在那么无聊了。可是村里这么一闹,我的心情又黯淡了许多。
(二)
日子一天天熬着,看完日出盼着日落,村里还是死气沉沉的没有动静。
一天我在街上走,遇到了本村的舅舅,看见他吸着烟走的匆忙,但是还是打了个招呼。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径直走了。一会他又返回来叫住我。
他走到我跟前,打量着我,说:“笑天,帮个忙吧?”我心里有些狐疑,不知所措地说:“干,干什么?”他又看了我一眼,说:“今年咱们村要开办花会,你想不想参加?”
“我——”我迟疑了一下,村里先前不都是大喇叭里面点名吗,怎么——我看了看舅舅,看他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心想参加也未尝不可,了却一下多年的心愿,可以锻炼一下自己,但是不知道家里是不是愿意,心里多少有点顾忌:“我恐怕担不动大船,并且我得问问家里!”
他的脸在风中冻得有点发青,眼神有些不定,也许是焦虑和失望,最后还是张开了干裂的嘴唇:“你就不用上船了,今年新买了孙悟空的服装,衣服是新的,你演估计很合适。”
我想了想:“我回家问问,下午就答复你吧!”
舅舅露出一些笑容点点头。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这事和父亲说了,父亲正吃着饭,听了之后看了看我:“你们这些孔老二的弟子——都是书呆子,这么点小事还值得问我?!你自己想去就去吧!”我拿定了主意,况且中午的时候,舅舅已经在广播中为我“扬”了名。
(三)
报名三天了,我依然是个“光杆司令”,后来陆续来了几个和我不错的同龄人,先是疑惑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参加,我点头说是,这才有几个勉强进来,好容易才凑足十几个人。
我演的孙悟空倒是问题不大,况且现在正在重播《西游记》我也学到不少动作,只是我不会翻跟头,而花会里其他年轻人却不行,把总管老李气的胡子直翘。老李是老花会人了,多年了,一直都是他在操办,从人员到服饰,从歌曲到走十字,都是老李一手操办。别看老李今年六十多岁了,背有点驼,但是一说办花会精神好的很。不过这次老李算是碰了一鼻子灰,走十字教了很多遍,大家还是走不齐。老李的脸耷拉了下来,脸色十分难看,他瞪着眼睛看了看这支花会队伍,嘴角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只好又继续教大家怎么打鼓、敲锣、唱拜年歌。说来也怪,我们唱流行歌曲没有一个不会的,可是对这“老陈醋”似的陈腔滥调愣是一点辙儿没有。
老李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你们怎么搞的,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花会队伍!”我们却被老李吹胡子瞪眼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也有几个后生起了性子,闹着要散伙,几个管着杂务的女人劝了劝,才算平息了,就这样学了一周。
新年一天天近了,拜帖也送出去了,该我们出场了。大喇叭广播了好多次,人才到齐,又匆匆忙忙地化妆,穿衣服,穿好的几个人,又觉得好玩开始嬉闹;屋外早就锣鼓震天了。
老李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看见我们正打闹,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喝道:“别闹了,认真点!这是传统,是艺术!”说完,老李的脸腾地红了,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一样,“我告诉你们,你们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别逗整天嬉皮笑脸的!”
几个年轻的后生撇撇嘴,吐了吐舌头,一副不屑的样子:“哎呀,知道了!”老李哼了一声,扭头出去了。那个几个后生又故意尖了嗓子:“这是传统,是艺术!”哈哈哈……
(四)
衣服穿好了,我们从办公室出来。院里已经来了不少乡邻,见到我们出来,都围上来看热闹。一会又被老李赶走,而后在院子里摆上了香席。香席设在大队办公室前,一苇退休了多年的破苇席,用几根小木棍扎起来,里面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几盘陈年的果品,两边各插着一根蜡烛,苇席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什么“龙王爷”之类的几个字,便成了。
其实花会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来上香,村民们都来祈祷来年是个好年景。那些三朝元老们忙乎的不可开交,一会上香,一会磕头,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花会队伍整顿好了,老李站在了最前头,伸长了脖子发了话:“先给龙王爷上香!这可是老祖宗的规矩!”老李伸出双手从桌子上取了三束香,点燃了,作了两个揖,突然回转过头来喝道:“全部跪下!”
“跪下?!”我们有些吃惊,“要拜那块破木头牌子吗?”我们之中有人问。
“什么破木牌,你胡说什么,这个可是龙王爷的牌位,”老李这回可是真的发怒了,“你们这群败家子,连老规矩也丢吗?”看热闹的人看见这情形静了下来,有的人悄悄地离开了。
老李气鼓鼓地看着我们喝道:“跪下!”说完,他转过头,自己先矮了下去,跪在那苇破香席前,嘴里虔诚地念叨:“龙王爷,你就宽恕这个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吧,赐予我们村来年的丰收吧!”此时我们中有几个人笑出声来,但是老李这次没有再理会,只看了一眼,命令队伍出发了。
花会队伍在红红绿绿的彩灯的陪衬下出发了,每到一处先是放一阵子鞭炮,弄的硝烟满天,然后主人从屋子里出来送给花会队伍一条烟或者一包糖果,随行的舅舅在主人的盛情下接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主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借着幽微的烛光,我感到主人的脸都是黑黝黝的,拉得老长,而我们还必须吊着嗓子为他们“献”上那陈腔滥调的拜年歌,自己有点卖艺或者乞丐的感觉,但是这一切很快消失在了烟雾之中。
今年花会队伍随行的人并不多,因此我们走得很快,在行进中我们是不奏乐的,于是又感到冷清,仅有几盏灯笼寂寞地在门口亮着。我们的情绪也很低,不安分的情绪又开始滋长了,扯开了闲话:
“你说,年关办这个花会干啥?”一个年轻后生问另一个。
“谁知道?和神经病差不多,大冷的天在家呆着多好,我以为好玩呢,还没看电视有意思呢!”
“咳,可不是,还不是为了那几包烟和糖果,谁没吃过?!”旁边的也跟着搭腔。
“干脆,散伙的了,一个个跟个乞丐似的,挨家挨户地串,既然说了是为了玩的开心,就没理由去要人家的东西,说什么心意,你不送拜帖,谁会理你,更可气的,还得出发前拜那个破木头牌子!”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说。
也许老李听到这席话,也许是因为别的,他从队伍的后面赶了上来,由于光线不清,他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们又被他滑稽的动作笑了起来。老李的脸在烛光下又红了,像刚刚喝了烧酒,胡子茬也动了一下,他怔了怔,才说:“别说话了,前面有人家了,让人看见这么乱成什么话?!”
“哪里有人啊?!”立即有人还了一句。老李瞪了一眼,溜到后面去了。
十点半我们该跑场了,我和“猪八戒”开了场,此时却只有半圈人,我们只好演给这空地。总之大船小船乱跑了一通,弄得大家大汗淋漓了,才算收了场。
(五)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也不断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此时我们才拖拖拉拉地回去。香早已燃尽了,蜡烛也只剩下一滩蜡迹,那张写有“龙王爷”字样的破纸也不知道被风刮到哪里去了,只剩下那张瑟缩破旧的苇席在风中颤栗。
“东西怎么这么少?”东西分出来了,老李瞪着眼睛盯着那稀少的“馈赠”,“老刘,拜帖发完了吗?”
“发是发完了,”老实的舅舅说,“但是不少人家已经睡了,有的家里没人……”
“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的人太自私,他们分明怕我们向他们要东西!”老李愤愤地说。
“我看也是,年年总去人家家里拜年,谁不嫌烦?!”那个二十多岁的人说。
“就是,就是,玩玩就得了,要什么东西啊,又不什么好东西!”我们几个也跟着搭腔。
“关键不在乎东西,而是我们的老传统可不能丢!”老李强调说。
“丢什么啊,我看啊,咱们都够丢人的了!”一个十几岁的后生说。
“丢什么啊?我们又不是为自己,每次都是先拜龙王爷为村里祈求来年的丰收,那时候挨家挨户给好多东西呢,知道花会都是为了村里!”老李的脸涨红了。
“你不看看那些破烂玩意,都几十年老古董了,都快散架了,还年年拉出去,还去唱那几句陈腔滥调,那几手把戏早就看厌烦了,那可是早就‘叔可忍,婶不可忍了。’
“哈哈哈”人们哄笑起来。
“你们——”老李气得老脸发紫了,他瞪大了眼睛,“你们这群败家子,这可是老传统,老规矩,你们的爷爷奶奶们都玩过这个,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那又怎么样?这破玩意早就过时了,那时候人们不玩这个玩什么,什么都没有。现在电视家家有,村里的水井都挖好了,早就实现了农田灌溉,已经不用像以前那样靠天吃饭过日子了,现在是科学,讲科学的年代!”
老李的脸气得青白了,嘴角动了几下,胡子茬也动了几下,哼了一声,扔下一句:“你们都有理,你们看着办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了夜色中,而屋子里却传出说了我们胡乱敲出的锣鼓声……
(六)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到了第二年村里再也没在办花会,而是取而代之是现代歌舞比赛。再过了几年依旧没有动静,大船小船之类的花会物什干脆拆了做了桌椅送到了小学,其余的破烂玩意也进了垃圾堆,老李也已经与世长辞,总之花会在村中永远地消失了,如今在村里再也找不到想演花会的小孩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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