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父亲要烧五七纸了。上午就已经有远处的亲戚来。本来说是不去上班的，可不料电话通知是政府开会，所以不能不去。临走的时候我给母亲打电话，说上午我就不能陪亲戚们一起吃饭了。母亲理解，说我安心去吧，她来安排。会议的内容我其实早就知道，不能说乏味，但是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总是给身体带不来什么热量。

开完会大概是十一点钟。我想家里有客人，一定吃过饭了。最近从上到下说那几条，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吃，说的自然有道理，只是我觉得许多事情走向极端似乎也就成了一种无聊的垃圾。找了个很小的餐馆，是专门做家乡农村人吃的那种烩菜。吃过几次，很让人回忆过去。味道也不错。我走进去的时候，里边除了两位服务员，没有别的人。我要了一碗烩菜，要了一个馒头。其实吃饭也就这样，除了口感，留下的便就是生物学上的意义了。

吃完饭我就赶紧往家里赶。因为亲戚们都来了。他们是来为老父亲再送一程的。我不能怠慢。约定好是下午两点钟去坟地。和亲戚们见了面，说了话。忽然我觉得自己身子里有些发冷。难道是感冒了？我可不能感冒，糖尿病，一旦感冒了，血糖就会升高，而且很不容易降下来。我给母亲说，母亲说还有些时间，就让我在她房子的床上睡一会儿。盖上被子，说不定发点汗就会好起来的。

钻进被窝，一会儿工夫我还真有了点暖和。可能是早晨起来早，也可能是昨晚上想父亲了，一直睡不着，反正这阵子我竟然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最近也真是奇怪，平日里喜欢做梦，梦的是乱七八糟的。可最近却不做梦。现在梦里和父亲说说话，上苍却是一点机会也不给我留下来。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赶紧起来，穿上孝服，和大家一起去父亲的坟地。

父亲是和爷爷奶奶埋在一起的。所以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年。其实人都这样，就是不愿意承认现实，当年我就知道，这条路也是人生的一条路。也许我会永远的走下去，直到自己走完最后一遭。这几天天冷，不过今天还算好些，天气不好，可没有风。我们家乡，没有风的时候不多，没有风也就少了几分寒意。

走在半道上，我突然听到手机有信息来。开始不想去看，可转念一想，走在这样的路上，本来就有一种宿命的味道。看看到底会是谁发来的短信呢。打开手机一看，是位很重要的朋友发来的，也可以说他是我生命记忆中不会忘记的少有的几个人之一。他给我发了一条关于中年人感悟的短息。我知道这不是他写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发给我，也许他知道我正走在去看望父亲的路上。

出于礼貌，也出于对朋友的感激，我给他回了两个字，谢谢。来到父亲坟前，我们开始按照家乡的习俗进行仪式。时间很短，做完仪式，大家就该回家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独自一人和父亲呆上一会儿。于是我让大家先回家去。

亲戚们都走了，妻子开始还想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可我就想独自一人和父亲多呆一会儿。不想让别人打搅。所以我也把妻子打发走了。一人坐在父亲坟前，尽管没有风，可是温度还是很低的。几十年了，我是在父亲的教诲下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尽管也浪费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生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最近，我忽然觉得过去自己走过的路很多就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梦。

我从很小就喜欢文学。当年就是因为自己写了一篇作文被老师拿着在同学面前读了一遍，我就开始不安分了，就觉得自己将来已经能成为像鲁迅一样的大文学家。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可是在当时那就是梦想，实实在在的梦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读小说，读国内的，也读国外的。我记得读第一本小说的名字叫《苦菜花》，当时真是入了迷。特别是看到小日本糟蹋中国女人的时候，我的脸竟然红了，心跳也加剧了。

读第一本外国小说是《战争与和平》，当时我被那种恢弘的大场面所震撼。后来我读鲁迅，也就喜欢上了鲁迅的作品。就是到今天，我的文字里似乎多多少少也有些鲁迅的痕迹。尽管我知道，鲁迅是一座大山，是一座我一生都无法超越的大山。可我就是梦想，有朝一日我能离他老人家更近一些。后来考大学名落孙山，今天想起来，我也无法释怀。觉得人生从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一种悬念，一种令我终生都不能释怀的情结。

读大学无望，我就去当兵。那年运气不错，我去了北京。就在离天安门很近的地方安营扎寨，一待就是四年。因为喜欢文学，到了部队我还是喜欢读读画画的。偶然也有习作被军内的报纸刊用。记得在《解放军报》发表的第一篇诗歌习作就是个偶然的感悟。那一年我父亲去部队看我，是个周末，我陪父亲去故宫游览。当时是夏天，北京的夏天湿度很大，特别的闷热。当时我身上的肉又很多，所以没走几步就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父亲喜欢历史，他说已经去过好多次故宫了。可每次去都有新收获。记得那天有人特别的多。我和父亲刚来到太和殿时，发现前面不远出有一群人在围着什么看。我出于好奇，就快步走上前去。原来是因为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背着已经瘫痪的母亲在游故宫。当时他只穿了一件背心，可是头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在他背上的母亲，不停地为儿子檫着汗水。男子很自豪，一边走，一边还大声的给母亲在讲解。看来老人的耳朵也背，需要比常人更大的声音才能听到。

当时我就被震撼了。当父亲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灵几乎像是被什么重重的打击了一下，有些破碎的感觉。当时父亲说话了，他问我看了这一幕有人什么感觉？我说男人太男子汉了，太了不起了。父亲笑笑说，其实在男子背上的母亲更了不起。因为我看到的一幕就是那位母亲缔造的。

我真的在那一刻彻底的被征服了。回到部队，当天晚上我就写了一首长诗，题目大概是《在故宫，有这样一位母亲和儿子》。我是一口气写成的。也没有多加润色，写完也就没有在多上心。不过有一天，我的一位也是喜欢文学的战友看到了这首诗歌，就建议我应该投出去，说不定会发表。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就按照战友的意思把诗歌投往《解放军日报》，好像过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吧。我接到了一个通知，说我的那首诗歌要被发表。当时真的很激动，因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解放军报》上发表作品。

也就是那一首诗歌，让我在战友中间有了小名气。也许就是有了这次经历，我后来写了不少的诗歌。当然了，我也曾经因为诗歌被关过警备。记得那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时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文化一度曾经很繁荣。大家的思想也是异常的活跃。有一次，我们训练打靶。当时我的训练水平很好，过去打靶也一直都是优秀。可那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当走上靶位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位漂亮摩登的姑娘从靶场边上走过。在微风里，粉色的裙子很是飘逸。就在那一个，指挥员下达卧倒的命令。

我按照技术要领趴下了。可是我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姑娘。就在我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指挥员下达了射击的命令。我是机械的完成了击发，结果五发子弹我就有三发脱靶了。当时射击完毕，首长当大眼睛看着我足足有五分钟不说话，他大概想不明白，我这位一直射击都是优秀的战士怎么今天会弄出这么个笑话来呢。

我当时低着头，被首长狠狠的臭骂了一顿。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首长让我写检讨。就在写检讨的那个晚上，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最后写了一首三百多行的长诗，题目就叫《就短短的一秒钟，祖国会原谅我》。还是和第一次一样。诗稿写好了，我就放在桌子上，后来还是战友发现了，建议我投出去。当时我把稿子送给了《解放军文艺》杂志社。这回好像时间很久，我都已经忘记了投稿的事情，可就在要过年的时候，杂志社给我寄来了几本样书。我的这首长诗发表了。这是我第一次发表这么长的诗歌，也是我最后一次写诗。

可到了第二年春天，突然上边开始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当时来势汹汹。正巧我的这首诗歌被当时的一位高官在他的讲话里点了名。这下可不得了，我算是给部队通了大篓子。我被关了警备，记得当时几乎是天天写检讨。可就那还是过不了关。不过后来我也愤怒了，一直不肯刮胡须。关警备的两个月里，我的胡须长得大概有一寸多长。记得第一次出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战友为我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这件事情后来被父亲知道了，他写信对我说，儿子，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艰辛，走过一个坎儿，就会少了一个坎儿。别气馁，勇往直前才是生命的本真。我记住了父亲的这句话，而且一记就是几十年，到了今天我依然还是铭记在心。也就是父亲的话让我从文学转到了新闻。记得第一次接触新闻就给我的生命留下了无法忘怀的记忆。

那时我在不对政治部做专职报道员。当时听说石家庄有一位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早就阵亡在了朝鲜，可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发现他还活着，独自一人在山里住着，几乎和外界隔绝。当时我们一行三人就去了。到了地点，我被那样的场景惊呆了。一面土窑洞，门口就有一亩多地，听说老人就是用这一亩多地，自力更生，生活了几十年。

令人不可理解，当时我们想采访老人家，可是任我们怎么想办法都无济于事。记得当时我只问了老人一个问题，本来是功臣，怎么要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呢？老人只回答了我一句话，说是在为战友们守灵！

就这样，我的第一篇新闻稿出台了，题目就是《灵魂的捍卫者》。从那以后，我一直从事新闻工作。后来回到地方，也一直没有丢开这个行当。但是，再后来的新闻领域里，我发现，很少再能遇到震撼我心灵的新闻。有时候甚至于觉得采访竟然成了一种心灵的痛苦，一种心灵的磨难。

新闻需要真话，可是我总觉得不能说真话。这也成了我为什么离开新闻，去从事自己并不喜欢的行业。有一段时间我很困惑。父亲看出来了，他对我说，人生就是这样，别太在意社会的感觉，心灵坦然就好。父亲一生总是这样教会我，总是在我困惑的时候给我指点迷津。有人说父亲是一座大山，其实父亲是生命传承过程中的一望无际的苍穹。

坐在父亲墓旁，我知道，我心里想的父亲一定会知道的。我给父亲磕头，我想让父亲在梦里给我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天刮起风来。我似乎身子都有些麻木了。手机在响，一看是妻子打来的。她告诉我亲戚们都已经坐好了，就等我回来。我答应回家。站起身，想起朋友发给我的短信，尽管我知道这或许是枪手的杰作，但是它也是中年人的感受。记录在这里，就当是我对父亲的思念。

人到中年才明白，东走西奔一辈子要去改变的恰恰是自己。数十年忙碌时光最终换来的是心静如水。人到中年才领悟，世上没有完全合乎男人心意的女人，也没有完全合乎女人心意的男人，相对好就是理想的好。人到中年才懂得，孤独，痛苦，失败从来都是人生不可缺少的调味品，由此才比出热闹，快乐，成功的可贵。人到中年才发现，不再有少年的狂妄，青年的浪漫，更多的则是对生活的感悟，理解放松送的释然。人到中年才知道，人生的一切揭示过程而非结果。尽量快乐和顺其自然地过好每一天比什么都重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