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
(一个美貌的印尼华商女儿回国,与一个普通工人恋爱了。在她决定托付终身时,坦诚地告知了自己身体的一个隐私:有一小截多余的尾骨,俗称尾巴,而他的恋人却在酒醉中将这隐私告诉了第三人,于是传遍全厂。。。)
(一)
房间里依然是那年
你离去时的模样
庭园里杂草却经过了
几十度春夏的疯长
和秋冬的衰败和枯黄
我将自己禁闭
关上所有的门窗
除了伴着你留下的气息
我再没有任何念想
忏悔已化作白发千丈
每天的大部分时间
我默默伫立在钢琴旁
但我再也不能听到
你忘情而优美的弹唱
无论欢愉还是忧伤
你走了,萍儿
你融入了东流的黄浦江
你没有留下对我半句责怨
尽管是我,让你受伤
心碎的血,止不住流淌
(二)
记得那年我二十刚出头
顶替老爹来上海进了钢厂
土布的褂子和黑黑的皮肤
听城里人轻蔑的叫阿乡
不想惹事我走路也远避三丈
我闷头跟师傅看炉当班
飞溅的钢花几次将我灼伤
学徒工工资我一分也舍不得花
月月寄回家奉养衰老的爹娘
炉前工补助是我生活的全部食粮
天地虽只车间宿舍两点和一线
我夜梦里却常常有体贴的姑娘
清醒中我知道在这上海城里
我只配睡这吱吱呀呀的硬板床
任何一点温馨的愿望都只能是梦想
可是那一天你来了,萍儿
你出现在我下班的路上
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连衣裙
你的美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相信任何人看过一眼就再不能忘
我赶紧低着头要匆匆走过
却听你叫我名字外加个阿乡
我红着脸傻傻的问你怎么认识我
心里是第一次不反感人叫我阿乡
你说不告诉我,笑声如一路银铃响
从此你,萍儿
就成了我夜夜梦中唯一的姑娘
从此,我上班下班的路
就被我磨蹭的一天比一天长
想和你再来个照面,我真真想
(三)
英雄救美的故事俗得不能再俗
其实我心里很感谢那几个小流氓
他们使我有机会与你真正接近
我怀疑自己那天怎么突然间大了胆量
青紫渗血的伤痛抵不过你关切的目光
你叫了辆出租车将我拉到你家
就是此刻我自关禁闭的这别墅房
不顾我推却你坚持为我包扎和洗伤
你告诉我常听人嗤笑我老土阿乡
你告诉我你家是华侨原在印尼经商
你说你在技术科就和我同厂
曾看见我在炉前穿着白帆布炉装
你说一般上下班有父亲接送
难得父亲有事你才自己走一趟
我夸你一家爱国,也夸你真漂亮
看你眼里有时透出一丝木然
我怨我嘴笨,在你面前我说话心慌
你说不怨我,是你自己有时会走神
你说厂部许多人上班茶一杯报纸一张
特别讨厌那像苍蝇似的团支书小杨
你说就是他总笑话我这江北佬
你才知道我的名字和外号阿乡
你说你一点也不喜欢他的油嘴滑舌
尽管他头发油光,皮鞋乌黑贼亮
你说你喜欢纯朴的性格不喜欢张扬
你将我介绍给了你的父亲
就像介绍你崇拜的英雄一样
你的介绍有些过分热情和夸张
窘的我在你父亲面前羞愧难当
但我暗下决心要做守护你的臂膀
是你父亲开车将我送回工棚
我看到了同事们羡慕的目光
你父亲走后大伙围上来问这问哪
说是关心我其实只是装模作样
实际是试探你是否已有情郎
说实话我真想成为你的情郎
但是你是白天鹅在高空翱翔
而我只是个进城不久的阿乡
只有仰着头我才能将你瞭望
只有在梦中我才能伴你身旁
(四)
我的生活又归于白班晚班
尽管我对你日日思夜夜想
不知从哪天起我发现了变化
在我上下班走过的大道小巷
你身影的出现明显多于往常
可除了在你身后默默注视
我只能把对你的关切深藏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记得那天是在我下班的路上
你把我叫住真让我欣喜若狂
你说为了摆脱苍蝇的纠缠
你告诉他你已确定了对象
你要我千万答应假冒一回
我是万般愿意没丝毫勉强
可笑我除了点头却未曾开腔
虽然我心里真想假戏真做
却也清楚你我的差别岂止天壤
我们在人前一起谈笑甚至拉手
我们在食堂一起用餐大大方方
你把大肥肉夹我碗里也很平常
但在人后我谨守着分寸
对你我不敢正视只敢瞟望
只奇怪你怎么也少了言语
很不像先前的你热情开朗
萍儿啊
你是否后悔让我假冒你的对象
为了打破独处无语的尴尬
我说小杨人不错至少比我强
可你阻止我继续往下说
你说就看上了我这个阿乡
说不定哪天要我成为真正的新郎
我回答干脆说那我可不敢
尽管我心里还真有痴心妄想
但你的笑话如蚂蟥钻进我心里
刺痛了我的自尊也让我心痒痒
发个狠我说我真要你成为我的婆娘
猛然间我看见你脸色突变
你说不理我了说我欺负你小姑娘
我知道我惹了祸赶紧赔不是
说我不是故意请你原谅
你脸上顷刻间云开雾散见太阳
(五)
听到了身后人们的指指点点
看到了迎面人们的暧昧目光
虽不清楚人们怎样将我编排
却容易猜到无非是说我们俩
一朵鲜花插到了阿乡牛粪上
我才不管人们的闲言碎语
我快乐我自豪因有你在旁
你仿佛也抛却了少女的矜持
将我带进你家越来越经常
还要我当唯一的观众听你弹唱
我渐渐熟悉和喜欢上你的父亲
他宽边眼镜后的双眼是那么慈祥
他对你的爱难用言辞表述
这使我有时候会突发奇想
好像他的回国也是为圆你的梦想
对我的童年少年你充满好奇
要我带你去看老屋前的池塘
要认认我常提起的邻居小丫
要认认生我养我的爹和娘
还要陪我去沟渠田埂牧牛放羊
我心里一百个愿意
带着你去我的家乡
但我不敢答应,怕
怕让你看到我家穷的叮当响
怕你受不了简陋的厕所厨房
后悔那时我固执的推托
使你最终也没去我家一趟
萍儿啊,心里爱着你
但不敢开口说,因为自卑
还毕竟我只是你假冒的对象
(六)
是你说好了让我假冒
可也是你在拆卸我的伪装
那次我娘陪爹来上海看病
你帮着我娘给爹喂药送汤
待我爹娘比我这儿子还亲还忙
娘夸你没有城里小姐的娇气
娘夸你心灵手巧还见多识广
娘说我想必是前世结下的姻缘
能有这样天仙般漂亮的姑娘
要我懂得珍惜懂得感恩上苍
我告诉娘别再胡猜瞎想
我说我在地下你是在天上
不管我心里是多么喜欢
我再有心也没有那样的胆量
我和你实在是门不对户不当
娘说我老脑筋怎么比她还多
娘说你对我真心不是装模作样
第二天娘拉着你手说悄悄话
我知道她在帮儿子打开这闩窗
你告诉她要我自己张嘴凤求凰
我鼓起勇气约你去了外滩
棕榈树下我默默盯着黄浦江
直到你逼问我有没有话要说
我才吞吞吐吐问你爸会怎么讲
你反问我什么事要你爸怎么讲
我涨红了脸实在张不开口
只是伸手牵了牵你的衣裳
你转身把头埋进了我的臂膀
你说你爸赞成你所有的选择
你说他也就中意我这个阿乡
那晚外滩的风柔和舒畅
那晚天上的月分外明亮
我们在江边坐了很久很久
你就像小鸟依偎在我胸膛
诉说着你的忧愁欢乐和希望
你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是你隐私,要我发誓永不对人讲
我刚举起手你就捂住我的嘴
说你相信我是顶天立地的儿郎
说话有担当,做事有肩膀
(七)
心里装着你告诉我的隐私
它为我俩构筑了一道围墙
围墙内你心我心心相印
任他墙外如何风暴雨狂
酸甜苦辣,我和你共享
我知道厂里有人心不平
为你抱屈,只因我是阿乡
我知道这不平起自当初
自从我假冒为你的对象
我曾坦然不屑那些妒忌的目光
如今我该更坦然更自豪
因为你将真的成为我的新娘
可我心,不知为什么忐忑
似乎我于心有愧不够堂皇
误领了本该属于别人的奖项
特别是比较团支书小杨
他在哪一方面都比我强
他主动提出和我组一对红
要帮助我进步加入党
面对他的真诚我心遑遑
他没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
却提醒我警惕资产阶级染缸
我有时感觉他在说你
深邃的眼睛遥不可及深不可望
我不知道他只是个人还是党
记得那天是他来找我
去了个餐馆在人民广场旁
叫了杯白酒要我陪他喝一盅
他说我是他的工人阶级兄弟
他说他就想和我拉拉家常
听母亲的家训我本不喝酒
但还是喝了两杯,因为面对小杨
迷糊中听他问我如何将你搞上手
他说想不通你如何会看上我阿乡
除非是我使用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醉酒中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
支书你可千万不能对人讲
我说这秘密是你回国的起因
你要远离熟悉你在印尼的家乡
你也喜欢我这老实可靠的阿乡
(八)
不知那天是如何离开的饭店
第二天醒来只见血色的夕阳
自从我接父亲的班进了钢厂
我从未迟到早退更别说把工旷
喝酒的记忆只剩下走路踉踉跄跄
当第三天我再进厂门
感觉人们的眼光像看猴一样
全厂已传遍了你的隐私
如五雷轰顶我知道遭殃
狂奔你家哭喊着我的姑娘
照片上你白鞋白裙,微笑依旧
就像仙女下凡,落在钢琴上方
家里静悄悄,静悄悄
虽然没人,但一切都没见异样
我暗自祈祷请上帝保佑我的姑娘
我再没有见到你和你的父亲
我找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有人说就在我醉酒第二天早晨
还见你像欢快的蝴蝶飘然进厂
却见你不久就离去,黯然神伤
有人说曾在外滩见你徘徊
有人说曾见一个女孩投江
有人说一个带眼镜的老人
在江边老泪纵横拄着拐杖
他说看见一条美人鱼东游向大洋
也有人说你父亲带着你
返回了印尼,那毕竟是你的家乡
我知道是我铸就的罪过
再多的忏悔也无法原谅
我守着这屋,期盼你的突然回访
你在哪里?萍儿,我的姑娘
我的思念和庭园里的杂草一样
春天萌芽,夏天疯长
秋天枯黄,冬天死亡
但我总有,不灭的希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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