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 兄 难 弟
三月的北方冰雪早已消融,松花江南岸的江堤上,我们一群小伙子挥锹舞镐,正奋战在公社的扬水站工地上。休息了,人们操着九腔十八调的口音攀谈着。我听不懂那些山东、安徽、四川人都在说些什么,独自眼望着滔滔东去的松花江水,默默无语——这是一九七六年我流浪异乡的第一个春天。
“咳,你是哪人啊?”我回头看看,才知身后那个人是在问我,我便答道:“辽宁朝阳人。”“朝阳那个县的呀?”他又问,“凌源的。”我漫不经心的回答。那人好像很兴奋,他说:“咱们是老乡啊,我家也是凌源的,凌源河东公社的,你呢?”我一听他说是凌源人,一股暖流立刻涌上心头,这是我离开家乡后见到的第一个凌源人,倍感亲切。于是我们亲切的唠起家乡的嗑:原来我们俩同岁,同是富农成分,同一年流浪到方正,落户在同一个大队。但他的身世比我残:因为哥们多,三年灾荒时期母亲怕把他饿死,五六岁时把他送给了姨家,不到十岁姨妈病故,尹家姨父把他又送给了呼和浩特一个亲戚家,当他辗转又回到凌源时,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已经改嫁了。
我们同命相连,一见如故。他看了看我脚上的大头鞋吃惊的问:“都这麽暖和了,你咋还穿着棉鞋呀?”我说:“我落户晚,没开着工资。”“我比你早来几个月,开工资了,”他说,“借给你五元钱,午间去买双鞋吧。”举目无亲的地方有人主动借给我钱,我差点哭出来。
扬水站修完后他被抽到水利局,到水库指挥部去了,我被派到筑路工地,期间二年多时间不曾见面,但我一直挂念着这个有恩于我的异姓弟弟。直到一九七八年春我被调到国防公路建设指挥部政工科,才知他在水库指挥部开车。因为公路指挥部与水库指挥部仅一个大坝之隔,我常去看他,他偶尔也来公路指挥部坐一会。他是水库建设指挥部总指挥的司机,我成了公路建设指挥部总指挥的秘书,虽然我们还都是民工。一对患难兄弟——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患难之情却与日俱增。
一九七九年腊月二十六是他结婚的日子,我与妻子大早就去帮他料理她的新家,招待新亲,忙了一整天。应该的,因为我们是老乡,是兄弟,在异乡的土地上我们是唯一的亲人!
一九八七年弟携家回到故乡——凌源。哥哥、姐姐的照应使他不再孤苦;他们夫妻勤劳,日子渐渐富足。
我返籍后三年时间都住在老宅的地震棚里,低矮的棚子,两棵柱子支着两根折断的檩子,屋里显得更狭窄。弟从凌源来看我,发现我的处境如此艰难,他说他将尽全力帮助我
一九九一年我开始筹备建房,尹弟帮我从县里某砖厂买了三万砖。那时,他出车每天能挣一千多元,他放弃了。他开着他的高速五十五拖拉机,每日四个来回绕道喀左,往返四百公里,两天把三万砖给我全部运到家。我清楚记得,他说:“你看着我要困时就用手捅我肩膀一下,千万不要招呼。”卸完最后一车砖,吃饭时他说:“你这些砖肯定不够,过年开春房子动工时随时到我家去拉,我家还有几万砖。一个大拖拉机,给我跑了两天,别说运费,就连油钱他也没要。一九九二年春房子动工时,房子大套子起来后,间壁墙砌完一道砖就没了。包工队晚上下班时问我:“你这没砖了,我们明天还来吧?”“怎么不来呀,你们到之前砖一定运到,不耽误你们干活就是了。”
晚上我找了四辆四轮子拖拉机,每车两个跟车的,第二天起早吃完饭,车临出发前,母亲说:“你也没跟跟人家打个招呼,就蒙着去中吗?能拉来吗?”“怎么联系呀,也没个电话。没事,肯定能拉来。”我胸有成竹地说。车起早三点出发,五点到了弟家大门口。那时天还很黑,听见车响屋里灯就亮了,弟很快就开了大门,把司机和跟车的让到屋里。稍作休息,车就朝他家砖堆开去。不知怎麽了,司机都不靠前,尹弟莫名其妙的问:“咋啦?咋不装车呀?”一个司机问:“你不得给查数吗?”“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哪方便就在哪装,自己家的砖还查啥数哇。”尹弟大声地说。司机们迅速把车靠近砖堆,人们七手八脚就忙乎起来。一个司机冲着尹弟说:“吕老师交你这朋友算交对了,比亲哥兄弟都强!”八点钟,五千砖卸到房场,包工队干活的人陆续到齐了,那队长冲着我说:“你真行,吐个吐沫就是个钉。现在哪个砖厂也没砖,你真了不起!”“人家有个好朋友,谁也比不了!”那司机感慨的说。建完房之后我一直觉得欠尹弟太多太多,总想寻找个机会给弟弟补偿一下,但那时自己还是个民办教师,家里的收入少得可怜,心有余而力不足。尹弟夫妇每从市里来家做客,都自带许多水果、菜和肉。弟妹与妻子是黑龙江同一大队的老乡,所以每来我们哥俩,她们姐俩都倍感亲切。弟妹亲自下厨,姐俩谈笑风生,亲热得很。
一九九八年秋季开学前,招生办打来电话通知说儿子考上了鞍山钢铁学院土建系,要我去把通知书拿回来,我很高兴。我到了招生办去通知书时,顺便让主任给算一下的交给学校多少钱,他大致估摸一下说:“得六千五百元,不算伙食费。”主任话音未落,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好像走夜路突然被什麽东西惊了一下,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哪里弄那麽多钱去呀!我走在大街上觉得空前的无助与无奈,还能去给尹弟添麻烦吗?建房时人家付出那么多!无奈的无奈,我又朝小铁桥走去,又来到尹弟大门口,因为我知道,只要他家有我一定能拿的来。中午了,大门还上着锁,我在大门前徘徊着,等待着,焦虑中夹杂着些许的失望与伤感。他们两口子都干啥去了呢?我默默地想。一点钟,弟妹回来了,她见我站在门口就说:“哥,啥时候来的呀?等半天了吧?我给人家楼号开卷扬机呢,刚换班。”进屋后她很利索地炒了四个菜,把酒拿到饭桌上来,说:“你弟弟去南方买车去了,妹子陪你喝几盅。”酒快喝得差不多了,我掏出儿子的通知书递给弟妹说:“老二考上了,今天我来招生办取通知书来啦,顺便让你们也高兴高兴。”弟妹接过通知书看了看,“这可是好事!”她说,“没别的,我给侄子拿两千块钱。手里有一千七,我再去借三百。要是你弟弟在家,还能多拿两个,钱都让他带走了。”说着他撂下筷子就出去了。不大一会她攥着三百元钱回来,又从柜里拿出一沓递给我。弟妹的举动激励了我的信心,到天黑时,孩子上学的钱张罗够了!
二零零六年秋,我供的三个学生的最后一个,女儿也大学毕业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二零零七年秋,信贷员来我家要贷款利息,连滚带罚,利息竟然达到八千七百元之多。
二零零八年四月上旬,我带了四万元去信用社还了三万三的本金,四千元的利息,我彻底解放了。
银行的帐再多是可以还清的,我欠尹弟的怎么能还得清!物质与金钱是次要的。
二零零九年秋,尹弟的女儿上大学了,我与妻子去祝贺,任凭我怎么解释尹弟也不肯收这笔钱。我提到这麽多年,从盖房子到孩子上学没少给他添麻烦,尹弟说:“别提那些事,都过去这麽多年了,那不把咱们哥俩几十年患难的感情弄丢了吗!”我说:“不提那些,孩子上大学了,你也总得让我这个当伯父的表示表示吧!”尹弟看我有些激动,也就不再拒绝了。
如今我们都已年过半百,兄弟之情更觉珍贵,但愿这友谊能世代相传下去。
两鬓秋霜2010.12.1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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