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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么两条街,交叉成十字,南北街稍长,不过三里,东西街短,像小镇的翅膀。街面铺着沙石,两边有树、人、屋。那时汽车少,板车多,马车也有几辆。马走在街上,铁掌碰撞沙石的声响,很有节奏,有时候,马打着响鼻,一街人都能听见。两排苦楝树,形成街上的自然风景。每到夏季,自鸟歇在树梢,此起彼伏地叫歌,惹得那些小孩忙个不停,有的把马尾丝,结成一个圈,连在细长的竹干上,对着点点阳光钓自鸟;有的把细铁丝做成圈,结在竹颠上,在后屋檐缠上蛛网,随后到树下举起竹竿粘自鸟。树旁的屋朴素,平凡,正同小学生画的房屋,正方形上添三角形,再画小小门窗。白粉墙,砖混结构,屋顶上,三角形铺着瓦,因了年份,呈黑灰色,远看鱼鳞状。南北街上,两边屋整洁,连成一条长龙,皆是单位办公场所,如供销社、邮电局、公社、公安局、商店、饭馆、车站等,这些屋外表粉了一层白石灰。东边街半居民,半手工业作坊,屋稍差点,有的在砖墙上装上木板,木板褐灰,几无生气。街中有工艺社、缝纫店、铁匠铺、拖拉机站等。东西街里,多半居民,街上有镇大队、鞭炮社、粮店、油榨坊等等。小镇坐落在山岗上,空气干燥,能见度高,夏天虽热,但山谷的风吹来,可以瞧见一些女人在树荫下乘凉。镇上的居民,有些都靠手艺度日,有些在街办工厂劳作,日子不是很宽裕,但比乡下的农民过得好。居民中有三大姓,张、李、伍,特别是张姓,走到哪里都有,有的夫妻都姓张,所以整街上,张姓都沾亲带故,一般都没出五户。只要你姓张,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除三姓而外,再就是陈、部、易,这些姓在附近乡下的亲戚多,他们相互走动,乡下的亲戚上街串门,总是带上一点土特产,鸡蛋、菌子、粑粑什么的,而街上亲戚主要以城里的稀有物作为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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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小镇三十年,漂泊在外,打工,经商,写作,编辑,干过很多行业,置身他乡,路途遥远,故而难得回到小镇。
尽管小镇偏僻,土俗,但周围青山绿水,鸡狗成群。我常常上山打柴,拾菌。山里树多,草杂。山腰一条干渠,大热天,我和哥经常在里面洗澡,嬉戏,钓鱼。阳光毒热,把我俩的脸晒黑。天空瓦蓝,我们走在堤上,阳光戏水,鱼儿围着阳光穿梭。哥钓鱼沉着,喜欢坐钓。我性子急,总是走着钓。打柴归来,我们带回两碗鱼。有时候,我们趁打柴的间歇,到附近堰塘钓团鱼,也就是甲鱼,我们在肉摊上买一点猪肝,把猪肝切成小条,套在大头针上,然后接上尼龙线。我们把长长的尼龙线摔进塘里,打柴回来,我们取针线,总会钓到几个团鱼。当然,打柴的时候,如果运气好,我们也能发现乌龟。我们将这些东西捉回家,让姆妈弄熟,味道特别鲜美。那时候,我们调皮,贪玩。一次放学打乒乓球,姆妈找来,见我们玩得尽兴,便大声吵道,还不回家,玩了死去。说着一掌掴来,我脸疼痛。姆妈打我们成了习惯,有时碗掉在地上,碎了,一顿暴打,有时与同学打架,一阵饱揍。姆妈管教很严,总是对我们说,要听话,待人礼貌,不做坏事,凡事适可而止。那时候,我觉得姆妈唠叨,总是听不进去,有逆反心理,所以经常遭遇打骂,直到十七岁下放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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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北面有一斜坡,坡上有戏院,每到晚上,街人进院看戏,多半汉剧,偶尔也演花鼓戏,演员系街上居民。后来运动,改唱样板戏,演员依旧,不过县里来了一个老师。演员半个月排练,先是《红灯记》,扮李玉和的演员叫张生,演过汉剧,因演关公而闻名。演李铁梅也是名角,叫李雯雯,国色天香,演过林黛玉、貂蝉、杨玉环。她爱人是镇长——先前看汉剧时,雯雯演貂蝉,那一双眼睛,那天籁嗓音,把他的心搅动,晚上睡不着觉。不久镇长登门拜访,约会,渐渐两人眉来眼去,产生爱情火花。
不久,样板戏红火,先是到戏院演,随后到附近大队,最后,演员下乡在各大队搭戏台。一次演《智取威虎山》,天未黑,戏院门前就围了很多人。不久,人们像水一样涌进戏院,把戏院挤得水泄不通。一些买不起戏票的,就站在窗外听。演《沙家浜》是在白天,在公社大院,那天人山人海,像开万人大会,李雯雯演阿庆嫂,赢得满堂喝彩。随后,学生开始学唱样板戏,一时期,全镇都能听到人们吟唱样板戏,有的还在家里表演。
几年后,剧院演员老了,两个名演员已调到县剧团,剧院改为工厂——盐井机械厂,里面钻床、刨床、铣床具备,还有翻砂,一般都是给人加工,也生产少量农用机械。紧挨工厂的,有几家居民住宅,再过来是店铺:篾匠铺、银匠铺、铁匠铺。对面有家饭馆,早中晚餐齐全,早餐大多馒头包子、油条、烧饼,锅盔,还有汤圆、甜酒、面食,中晚餐都是炒菜,很少钵子。饭店何师傅矮矮墩墩,红案白案都会,街上某家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掌桌。何师傅湖北松滋人,因为家穷,所以入赘到盐镇,不久跟岳丈学厨。岳丈死后,他成了该镇第一厨师。何师傅爱喝酒,也怕老婆,一次酒醉动情,嚎啕大哭,说他不是人,活在世上没意思。何师傅哭诉的时候,妻子跑来,一掌打在他脸上,随后破口大骂:“老不死的,喝些屎尿出丑卖乖,老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从那以后,何师傅就有了外号:妻管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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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时,举家下放农村,搬进大队书记的偏房。生产队地处丘陵,山不高大,可树茂密。我们屋后,坟包成堆。早晨上学,我必经过坟包,走过田埂与公路。学校挨着青龙水库,就在湘澧盐矿附近。班上有些大城市的孩子,父母在矿区上班。这些同学穿戴齐整,与乡下孩子大不一样,尤其女孩,打扮洋气,人见人爱。当时我读小学三年级,开始学写作文。因为小舅有很多小儿书,我常拿到学校看,有时还模仿里面的图画,加上小舅经常给我们兄弟姊妹讲故事,日子久了,无论思维还是记忆,我都不同凡响,尤其看文章,基本过目不忘,因而在班上成绩优异。五年级时,班主任五十多岁,划成右派后,贬到乡下教书。他先前教高中语文,也授历史。老师学富五车,每次授课,总是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还要求我们背课文。老师说小时背课文,一生都有用处。那时候我背课文,全校闻名。
放学回家,我就放牛,那是头黄牛,模样焉巴,看上去老态,此牛在队里推磨,不耕田。我们那儿耕田都是水牛,也就是牯牛,劲大,头上一对角,遇到生人,会用角触,弄不好会死人。夕阳西落,正是倦鸟回巢时刻,我骑在牛背上看小儿书,顶着山岚,有时还听到狗吠。我那头牛老实,只顾吃草,不惹是生非。有时草吃完,我就把牛牵到田界,界上有大片青草。有时放牛,我就与一群放牛娃捉迷藏。
那时候我们兄妹四人,哥上初中,每天走七八里路,不过有同学,又是公路,两旁的山,有的较高,看去阴森可怖。一个人在路上走,姆妈不放心,总是交代哥,路上小心,不要脱伴。
一天,姆妈同大队书记老婆争吵,随后厮打起来,从此,我们搬往别处。与其说屋,不如说是棚,边上有一废弃的窑,我们就住在棚里,四面无墙,又是冬天,北风吹得厉害。姆妈向两个舅舅倾诉,这么个乱棚,怎么住人?俩舅舅搬来木板,把四面拦住。夜晚,我们睡在棚里,还是有风。姆妈就在里面生火。已放寒假,天气越来越冷,我和哥上山挖树兜。下雪了,北风凛冽,山上结了冰,我们用尖齿锄挖树根。风刺得两手生痛。我穿着哥的棉衣,笨手笨脚,捡起哥挖出来的树根。我们把树根担回家,在屋里生火。树根湿漉,不易点燃。我们就用松毛发火,再放上枯枝,然后架着树兜。火燃起来了,浓烟升起来,熏得我们流泪。随后烟少了,树根发出毕剥声,火星子直冒。弟弟妹妹围拢来,我们就坐在边上烤火。而姆妈是难得烤火的,有很多家务要做,还得出工。
一人带四个孩子,姆妈辛苦,免不了有时发牢*,而爹爹不在身边。爹是国家干部,在县粮食局任职,平时难得回家。春节快要到了,爹回到家,带回一条大鱼,二十来斤,爹说是王家厂水库的鱼,单位分的。瞧见这么大的鱼,我们兄妹,眼睁得老大,兴奋的不得了。我大舅来了,姆妈要把鱼分一半给外婆。山那边有外婆,比我们早下乡。舅舅家四人,全是劳力,因此在乡下不受欺负,日子也过得不错。姆妈同外婆常闹别扭。姆妈抱怨外婆对她不好,没当亲生儿女待。姆妈恨外公。外公是姆妈继父,小时经常虐待她,长大了还对她不怀好意,加上外婆看冷。姆妈十七岁就出来,跟爹爹过日子。
爹大姆妈十一岁,十三岁由乡下来到津市,跟人学徒。几十年后分配到盐井供销社,就这样,经人介绍,认识姆妈。爹虽年长姆妈十多岁,但有工作,长相好,于是姆妈带着怨气与爹结婚了。爹老实,寡言,在我小时记忆中,爹严肃,很少回家,每次回家,不但不亲近我们,反而将我与哥一餐饱打。故而我们兄妹对爹没有感情,即便爹后来弥留时,我们兄妹也没有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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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路口有一铁匠铺,里面两个铁匠,师徒关系,师傅姓叶,父亲参加过长征,很早就死了。叶师傅家贫,是街上有名的。他婆娘无工作,良家妇女,这女人会生,给他生了十个,死了两个,还有八个子女,大的才十七岁,小的还在地上爬。他婆娘不讲究,一点也不像街上的,头发像鸡窝,邋遢的很,脸上也有污迹,不是烟灰,就是泥巴。叶师傅矮个,老实巴交,少言寡语,倒是打铁的叮当声,响彻街空,吸引一些孩童的耳膜。一些孩子走到边上,听到丁丁当当的铁打声,望着红彤彤的铁块,兴奋不已,拍掌大笑。叶师傅有一个儿子,十一二岁,小名长巴子,和我哥是同学。那时候,他们常在一起玩,有时还打架,有时割马草。长巴子身材矮胖,嘴乖,整天都是笑脸。他有一个姐姐,很漂亮,十五岁就出落得像小妇人了。虽然家穷,可是她穿的很干净,与她娘形成反差。因为长相美,又聪明伶俐,所以街上一些男孩都喜欢同她玩。长巴子有这么一个姐姐,所以人缘好。后来,长巴子下放农村,成为知青响当当的人物,名声在整个盐镇都很响亮,你只要走到街上,问长巴子是谁,没有人不知晓的。
十字路口很热闹,天没亮,街口就响起交易所老人的吆喝,声音起起伏伏,带拖腔,老远都听得见。吆喝声刚消失,跟着就响起茶馆说书人的鼓声,然后是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听上去不只一个人说话,像是有一群人在演戏,实际上就一个人,不过他嘴里的声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而女声,时而男声,时而老人,时而小孩,加上他的表情,生动形象,惹得听众开怀大笑。同这些声音应和的,不仅有铁匠铺的叮当声,还有铁匠铺后面打油人的歌声,歌声高亢,拖得很长,末了,打油人一声大吼,那打油槌就击到榨油机上。
每隔一段时间,十字路口还放电影。天刚黑,放映员就在街口竖起一块白帆布,四方形。白布用两根竹子撑着,悬在空中。看见那块白布,一些小孩跑来,眼望着白布,手舞足蹈。一些居民搬来椅子,放在白布前面。不一会,放映机开动,把镁光灯投射在白布上。白布变成黄色,接着有了动画片,还有些宣传标语。观众围着放映机,多半站着,那是附近乡下农民。电影开始了,金黄色的五角星闪闪烁烁,接着是序幕,一看就是战争片,很多是抗日的。银幕上出现人影,看去像真人似的,喇叭里传来声音,场面生动,枪声响起,大团硝烟把银幕变黑,士兵持枪冲锋。那时看电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很多人都爱看,特别是小孩。只是后来随着电视的出现,电影渐少,也不神奇了。人们在家看电视,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方便得很。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电影频道,还是那些战争片。
交易所边上有商店,有摊位,有卖小菜的、卖肉的,也有卖鱼的。天甫亮,街上的女人拎着篮子,来这里买菜。小菜是附近乡下种的。交易所前面摆着地摊,都是些蔬菜水果,买菜的大多是女人,也有老头,也有临时买的,从十里外的山村来,卖一搂鸡蛋换钱,回去时到商店买上一些日用品。那些街里女人不慌不忙走近,先是观望,看菜也看人,其中一些女人很精明,两眼在菜摊中寻觅老实的人,特别是那些老头,再就是穿着很差而又上了年纪的女人,如看上菜,她们便走拢来,挑精选肥,讨价还价,直到不能再还,才掏腰包,而且走时还拿一点葱。有时还为几分钱争吵。摊位中夹着一家肉摊,卖肉的男人圆脸,脸红,嗓音洪亮,肉搁在案板上,刀放在肉旁边,胆小的人不敢靠拢。好在男人一脸笑容,从不对人发火,有时遇到漂亮女人还送上搭头。
商店旁边,有一理发店,一眼望去,玻璃墙面,墙上有些美人头像。理发店有三间屋,里面宽敞,墙上贴着几块大镜子,地上落满头发。六个待诏发型讲究,而且手艺精湛,理发技艺不亚于县城理发师。该店规模大,设施好,在县小镇中首屈一指。里面有位师傅,姓张,早年在武汉跟人学过理发,因家中有妻儿不得不回家。那师傅高大帅气,一年四季,头发梳的光亮,令人艳羡。由于他手艺好,里面的师傅偷看,日子久了,个个都成了理发高手。这些师傅发型漂亮,衣着整洁,好像大城市里的人。即便那个家境贫寒的师傅,也不得不把外表打扮得像样点。那师傅姓李,个矮,但眉目清秀,像书生,因为婆娘无职无业,又给他生了六个女孩,所以家庭状况不好。六个女孩姓李,后面分别是风、景、哲、辨、杜、好。老大李风,传承了母亲的身材,父亲的脸面,十六岁就出落成小镇的一位美女,能歌善舞,样板戏兴起时,她演李铁梅红极一时,成为县里的先进典型。二十年过去,李师傅的女儿都已出阁,个个都是美人儿。李师傅时来运转,不理发了,跟着女儿来到大上海。他的二女儿跟他学理发,九十年代在上海开了一家美容院,而且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一个上海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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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好强,聪明,能干,凡事都特别讲究,美中不足的是有洁癖,极注重卫生。六月天,姆妈为我们不患脑膜炎,总是逼着我们兄妹吃大蒜。大蒜辛辣,吃进去口腔受不住,姆妈拿着竹条,板着面孔,叫我们一瓣瓣吃下肚,而且平常,总在桌上放一盘腌大蒜。姆妈说大蒜解毒,经常吃不得炎症。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姆妈弄了好菜,客人先吃,我们不得上桌。如果是汤钵,姆妈不叫我们吃,说怕我们得传染病。有时客人在家里过夜,客人走后,姆妈必把床单清洗。屋前一口池塘,因居民多,每天都有人在塘里浣衣,姆妈嫌脏,总是走两里路,到没人洗衣的堰塘跳水,即使冬天,抑或下雨,从来都是到很远的堰塘担水洗衣。
从乡下回到街上,家庭状况没有改变,通过熟人,姆妈花钱购置了几间茅房。因了度命,养活我们兄妹,姆妈起早贪黑,到街上打零工,不管重活累活,姆妈都干。一天傍晚,我来到米厂找姆妈,姆妈全身谷灰,尽管戴着帽子、口罩,可是眼睛边上灰糊糊的,一点也不像平素特别讲究的姆妈了。姆妈被灰罩住,看去不成人样。我当时看见,心里沉重,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唉唉,姆妈干又脏又累的活,真是难为她了。
姆妈勤巴苦做,做过很多男人做的事,帮瓦匠挑灰桶,在粮店当搬运工,挑一百多斤稻谷爬山涉水,走几十里路。因生活压力,姆妈变得胆大,经常走夜路。山上有坟包,有野生动物,弄不好会遇到危险,姆妈说她火焰高,鬼不敢找她。凡一个乡下妇女做的事,姆妈一学就会。姆妈会熬糖、打豆腐、做豆瓣酱,还会做馒头包子、烧饼,以及各种腌菜。我喜欢吃姆妈做的糖,姆妈做出来的糖脆而香,而且看相好,比超市的好吃得多。
家再穷,而每到年关,姆妈必熬上一桌糖。姆妈把米和麦芽放入锅中,然后用柴煎熬,几小时后,锅里沸腾开来,满屋飘着香气,不久,锅里的米液渐干,呈淡黄色,终于熬成糖稀子。第二天晚上,姆妈把糖稀子放进锅里化开,再放入花生、橘皮,用锅铲搅拌,然后把锅里的半成品倒入木制的框中,然后用擀面棒挤压,最后抽去方框,将糖切成小块,花生糖就这样成型了。姆妈切糖时,我们就围在周围,嘴像小鸡叫过不停,姆妈看我们嘴馋,每人发几块边角余料,*弟弟吃完后还要,姆妈就把桌上糖末打发给他。
我家有副石磨,很笨重,推起来特别吃力。我十多岁就开始推磨,有时累了,妹妹就在一旁帮着推。姆妈在一旁喂磨,我有时力不到位,磨戛然而止,姆妈就用手拽着磨把,磨就同鞭打的牛一样,再次转动了。我们平时爱吃豆腐干子,一周总要吃上两回。豆腐好吃,但做起来很吃力,先要把黄豆磨成浆,因此就需要推磨,每次推上一小时,弄得我满头大汗。随后,把黄豆汁放入大锅煮,待到火候,姆妈就把滚烫的豆汁倒进包袱过滤,流入盆里的豆汁加上石膏,再把豆汁放进包袱挤压,几小时后,豆腐成了,形同鱼糕,最后划成小块就成了豆腐干子。
姆妈而今七十多岁了,她说早先的手艺都生疏了。不过,她每年都要做几回豆瓣酱和卤豆腐。她做的卤豆腐不亚于津市的木子李,而豆瓣酱更是她的绝活。我每次做回锅肉,都用母亲的豆瓣酱,我先把五花肉煮熟,然后切成小片,放入锅里炒,五分钟后,加上一两勺豆瓣酱,再放一把葱,一盘回锅肉做好了,而且相当可口。
姆妈说她老了,过去的那些手艺会失传。前不久,小舅过来,说要把姆妈的手艺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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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店靠南是供销社。北面有南货、食杂,南边有北货。走进百货商店,里面横着一条长柜台,主要卖五金、日用杂品。两旁的柜台与长柜成九十度,北边文具,书纸,南边布匹。卖文具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皮肤苍白,看去像老师,嘴很甜,见人一副笑脸。她有个女孩叫文欣,长得秀气,人称林妹妹,在中学就读,高一时,一次劳动,女孩在的地里打农药,因为未戴口罩,坚持一节课,等她放学后回家,昏倒在街上。熟人撞见,便跑到女孩家告知,于是父亲把女儿背到医院。经医生诊断,女孩中毒,早已断气。事后,母亲哭得昏死。那时候没有《教育法》,这起事故学校应负全部责任。文欣死的冤啦。南边布匹柜,有一店员,长相不错,男人在县邮电局当官,有四个子女,两人都有工作,加上祖上有点资产,所以这一家是镇上的有钱人。老大是女孩,长得像父亲,人见人爱,高中毕业后分到镇邮政所,因为环境优良,加上本人上进,不久入党,三年后当了所长,找了一个军官,是县革委某领导的少爷。女孩有三个弟弟,后来通过内招,都找到县邮电系统,最小的因为父亲的关系,而今官运亨通,远远胜过了父亲。
供销社对面,绝大部分都是居民,所住房子一个模样。每家住一通间,即是前面一客厅,中间两卧室,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厨房。打开后门,便是菜园,菜园后面是稻田,每到三月,田野大片紫云英,盛开紫色的花朵,煞是耐看。再远点就是耸起的群山,远看雾霭朦胧,给人遐想。居民中间,有一缝纫社,里面几台缝纫机,几个男女师傅,手艺好的是那个眼镜师傅,做得一手中山装。那时候,商店里不卖外衣,充其量少量内衣,人们穿衣,都是定做,布料也没有现在这么好,一半是土布,卡其布,毛哔叽、华达呢稀有,更不用说呢子。大热天,街上的小孩很多都是背心,短裤,家里穷的打着赤膊。成人有的穿粗布汗褡,有的穿短袖汗褂。春秋暖和天气,大男人都是亲一色的军便服,就是由中山装改变,把原来四口袋减去两个,而且口袋都藏在里边,袖子边上三粒装饰扣也不要,也就是说,比中山装简单朴实,而且实用。军便服多半蓝色、老蓝色,大人小孩都可以穿,家里条件不好的,一件衣服可以穿几人,直到穿得泛白。女孩呢,天热的时候,条件好的,穿连衣裙,条件差些的,一般都是短袖衬衫,各种颜色,有些上面点缀着小花。下身呢,一般都穿长裤,薄薄的,颜色有浅有深。冬天穿小棉袄,上面起小花,条件宽裕的,穿五短大衣,束腰,显出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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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喜欢自然山水,酷爱游戏。如你所知,玩游戏是孩子的天性,不仅开拓智力,还可以促进儿童的友谊。六岁时,我读小学一年级,班主任姓杨,津市人,天生丽质,说话动听。每当课外活动,或体育课,多半是游戏。我们围成一个大圈,玩丢手绢,就是某同学在我们身后跑,跑着跑着,把手绢丢在某同学背后。如该同学没及时捡起,就站到我们中间受罚,或是表演节目,或是唱歌,再就是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如果答错,继续罚站,直到下一个同学替换。稍大一些时,游戏多了,春天有春天的游戏,冬天有冬天的。开春不久,同学们刚刚上学,天气乍暖还寒,中午午休,一些女孩围成几堆跳房子。所谓跳房子,就是在操场上画一个长方形格子,再按比例分成六个方格,几个人聚在一起,依次把串起的算盘子丟入第一格,然后身子踏进格子,左脚悬空,右脚将算盘子踢进第二格,到第三格时,有些难度,第三、四方格分成田字,人站在里面,稍不小心就会出格,出了方格就等于失败。人站在里面,右脚将算盘子次第踢入四小格,随后转身进入第四格,游戏与第三格相同。到第五格时,就像在一、二格一样,只要踢进格子,再提出第六格,游戏结束。冬天天冷,主要是踢毽子,女孩有好几种踢法。先制作毽子,我们那里叫卯,踢毽子就是打卯。毽子是用几枚铜钱或者纽扣,随后把母鸡毛连在上面,形成花朵样,上重下轻。于是几个女孩站在一起,用手抛卯,右脚向内弯曲,踢卯,连续不停,不时还玩点花样,如技术好,可以连续踢几十下,卯像活了一样不想落地。男孩踢毽子,毽子也用铜钱,把公鸡翅膀上的毛接在铜钱上,看去形似秧苗。游戏的时候,两个男孩各站一头,距离约十米,毽子放在脚背上,然后脚前踢,毽子像羽毛球一样,在空中打了一个弧线,落在对方的帽子里。十多岁的时候,我和同学打仗,当然是模拟电影。双方由一人任司令,分敌方我方,大家在山脚下,听到冲锋号,一鼓作气向前冲,谁占上山头,谁就胜利。还有很多游戏,譬如刷得螺,打波,玩钢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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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南走,就是邮电、公安、车站、公社办公场所。公社是一个四合院,里面有电影院,每隔一段时间,放一两部电影。一次放印度影片《流浪者》,不到天黑,院子就挤满了人,十里外的人都赶来了。那电影的确好看,里面的歌动听,后来很多学生跟着唱,有的还唱外语。公社里面有楼房,两层。因为里面管得严,所以小孩只能远远地望着,不知楼上有些什么好看的。每隔几个月,公社大院还召开万人大会,空前盛大,一般都是宣判大会,有时也开批斗会。院中搭着舞台,上面有武装干事,或者公安干警,全副武装,表情威严。只要是万人大会,乡下的农民都会纷纷赶来,按指定位置坐下。街上的居民自愿。
随着一声怒吼:把犯罪分子压上台来。
在座的人们人头攒动,双目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罪犯。这些人大多犯有刑事罪,杀人、抢劫、盗窃、*奸,台上还有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两手被捆,头发凌乱,低著头,腰弯成直角。一个干部走上讲台,历数他们的罪行,随后,法院干事宣读布告。
公社旁边是开阔的田地,远处有些小山,树不高,但很密,走在街上,能望见乡村农舍,炊烟,鸡狗,也可以看见在田里干活的农夫。
街南边就是学校、医院,都是四合院,白粉墙,青砖青瓦,外面两栋楼房俨然,临街一边是操场,一边是堰塘,中间一条沙子路直通大门,两边女贞树齐整,一人多高,像两排接受检验的学生。学校有一位体育老师,姓李,中等身材,微胖,圆脸,看不到下巴,人很和蔼,从不对学生发火。李老师田径,球类洋洋精通,是全县有名的体育老师。可惜有一年,他在学校后面游泳,不幸淹死。
学校还有一位老师,三十多岁,五短身材,国字脸,小平头,满脸络腮胡,风度翩翩,像艺术家。老师姓袁,琴棋书画,样样都精,不仅会各种乐器,还会作曲,每次学校文艺汇演,总是由他导演。他小提琴拉得出色,最拿手的是《梁祝》,二胡也不错,他拉《二泉映月》时,那种抒情的表演会让你流泪,有时他也吹小号、箫和笛子,每次他在台上吹奏《牧民新歌》时,那美妙又欢快的旋律不知打动多少观众。因为他才华横溢,又会教语文、数学,所以很多女孩成为他的粉丝。
那时候,学校经常上街游行,宣传党的政策。上午九点,各班走出教室,来到操场,班主任在前面发话,同学们拿着小旗。不久,学生们分成两路纵队,一班接着一班,来到南街,形成一条长龙。前面四个学生举着横幅标语,身后几十名学生举着大旗,后面是锣鼓队,在后面跟着各年级师生,有的挥动小旗,有的舞着鲜花,高喊口号,齐唱革命歌曲,唱的最多的是《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学生从南到北,每到重点地段,就停下来高喊口号。随后从北街到东西街,最后返回学校,前后三个时辰。
每当这时,街上一些居民,总是丢下活儿,跑出屋看热闹,尽管学生游行频繁,但居民从不厌烦,就像观赏一道美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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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我喜欢在街北头山上游玩,说是山,其实就是一块平地,山上树密,黑森森的,树下青苔匝地,每次雨后,地下长出像木耳似的东西,大片片的,我们叫它地点皮,如果捡回来炖汤,味道鲜美。山东面有片桑林,夏天刚到,我就走进桑林,头上蜻蜓翩飞,比蝴蝶还多,我们那里的蜻蜓五颜六色,有紫红,翠绿,蛋黄,还有刚出来的蜻蜓,色彩淡,翅膀细小,像蝴蝶一样,飞不高,总是在草丛间试飞。大蜻蜓呢,在空中成群穿梭,自由自在。小蜻蜓之间,有一种青虫,又飞又跳,我们那里叫哆木豸,绿色,身上有两片长翅,薄得透明。我一靠近,便能听见猎猎的展翅声,只见它飞向空中,随即滑入草丛。我从后面伸手去捉,他好像同我捉迷藏似的,眨眼就不见了。有时幸运,也能捉到手中。我仔细观察,青虫的小小眼睛,正望着我,仿佛要与我说话。我把玩着,忽然看见黄色的蝉儿飞向树干,这幼蝉我们那里叫小媳妇,周身红黄,而且秀美,真是可爱极了。我见它们漂亮,感叹万分,世界还有这么精致的小虫。我捉几只回家,装在纸盒里。第二天起来,发现小媳妇飞不动了,对我不理不睬,好像在生气呢。
夏天的夜晚,家门前萤火虫飞舞,一闪一闪的,*弟弟围着萤火虫,兴奋大叫。我走拢去,伸手抓萤火虫,随后把它们装进玻璃瓶。弟弟抱着瓶子问姆妈,萤火虫身上是不是有电,姆妈说没有,弟弟问萤火虫什么变的,姆妈说是牛屎变的。天气热的时候,我们躺在竹床上乘凉,看满天星斗。门前树多,蚊虫嗡鸣,不时叮咬我们,姆妈就点燃艾蒿,熏赶蚊子。晚风吹来,天上星群闪耀,我们面朝天空,天真地数着星星,可是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清。晚上做梦,就梦见天上有红红绿绿的房子,还有街市,到处彩灯闪烁,一条银河横跨苍穹,牛郎织女走上桥头,说着情话,一些仙童穿红戴绿,来来去去,有的还吃着糖葫芦,不一会儿,天上飘起音乐,叫什么《梁祝》,乐曲悲哀而缠绵,怎么也听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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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街没南北街热闹,但居民群聚,人丁兴旺。西街上有镇大队,鞭炮社,蔬菜场,豆腐作坊。鞭炮社红砖红瓦,新建还没有年份,一天到晚,大门敞开,走到边上,就能闻到火药味,里面工人,都是一些残疾女人,其中一女人,看起来健全,可是两耳聩聋。女人一儿一女,男人在外工作,,很少回家。儿子聪明,女儿疵呆。女儿小名群英,肩宽,腰粗,脸苍白,一天到晚傻笑,十八岁了,还像小孩走路。某天拂晓,一些小孩围在一起,中间有一男一女,群英穿着破衫,旁边有一男人,小名陈二,个高,力大,相貌一般,说话只会叫爸,习惯动作是拍手大笑。陈二穿着开裆短裤,当时,只见他掏出小家伙撒尿,家伙忒长,像驴*巴,撒出的尿一仗长,周围小孩哈哈大笑,有的指使陈二向群英靠拢。陈二傻笑,伸手在群英身上乱摸,把她衬扣解开。忽然两个白奶乍现。孩儿们嬉闹的时候,群英的姆妈走来,挥手大吼,孩童一哄而散。
街上有一讨米佬,人人喊他陶老四,冬天破袄,热天烂汗衫,头发长得像棕兜,碰到人总是伸手要钱。一次讨米,讨到一恶人,恶人好逸恶劳,喜欢恶作剧。恶人不动声色,眼盯着。而陶老四不知趣,仍在那里纠缠。恶人叫他跪下。陶老四下跪,不巧身旁有堆牛屎。恶人掏出五分硬币,说他只要吃一口牛屎,他就给钱。陶老四吃了。当时几个老人看见,私下指背:太不像话了,这么下去总要遭报应的。几年后,恶人家破人亡,没办法做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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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时,学校经常军训和忆苦思甜,上午九点,学生从小镇南面出发,形成两路纵队,敲锣打鼓,走在灰白色山道上。学生一身“戎装”,打着背包,头戴树叶帽,脚穿草鞋,背着红缨枪,有一些学生担着锅盆。我夹在中间,穿着自编的草鞋,一边行军,一边看自然风景。时至五月,天气晴好,微风,太阳挂在天上,明艳艳的。我们走下田塍,形成一路,长长的队伍逶迤西行,好像没有尽头。我们转弯,开始爬山,山上多松树,树叶青葱,树间还有杂树,有的开花,有的结了青果。片刻后,我们走出山林,迈向峡谷,左旁小溪流淌,阳光凫水,鱼儿欢蹦,追逐。一小时后,我们来到目的地——金城大队大地主何玉明的老宅。老宅很气派,尽管有些年代,但质地讲究,青砖青蛙,屋高大,飞檐翘角,造型富丽,远远看去,像一座城堡。屋前晒坪宽敞,晒坪上有一舞台,台上有讲台,台下站在一些农民。大队书记走向舞台,发表即兴演讲,接着是校长,随后,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农作报告,控诉何玉明的滔天罪行。我们唱革命歌曲,高喊口号。最后,各班表演节目,忆苦思甜。午时,我们来到一座山头,准备野餐,各班把自带的野菜放进行军锅里。不到半小时,野菜熟了,热腾腾的,我们聚在一起吃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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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街上有油坊和粮店。油坊两栋屋,里面加工一条龙,有碾坊、蒸坊,炒作坊,炸油坊。碾坊里,一个圆碾池用石头砌成,两头驴绕着圈子打转,拖着薄薄的石碾盘,碾盘一大一小,碾池中是炒熟的棉籽,经碾盘碾压,成为粉末。蒸坊房里有一口大锅,锅的水面有凸起的铁网,如果榨桐油,便把桐籽末放进锅里,盖上大木盖,灶里放入烟煤,把桐末蒸熟。走进炒作坊,就会闻到一股香味,特别是炒芝麻时,满屋清香,令人流口水。有时炒棉籽,我在里面观看,师傅是我的亲戚,待棉籽炒熟,就给我一把。我如获至宝,装进口袋,不时拿出一粒棉籽,咬破壳,爵着里面的米粒,味道不如花生,但也满口清香。炸油坊有几台榨,木制的,是风车的几倍,看去像庞然大物,榨油师傅站在边上,像巨人国里的小人,几个师傅赤膊上阵,把大小不等的木楔一次嵌进榨的空处,随后把悬空的木槌推的高高的,一声长歌,让大槌重重击在木楔上。这打油歌悠长,起伏,响彻街空,我听了许多年,直到高中毕业。
双抢过后,乡下的农民纷纷送粮,太阳照在粮店的水泥草坪上,天气炎热,几台缸里泡着一匹罐凉茶,是给乡下人解渴的,几匹茶叶放进缸里,清水就变了色,喝起来有一丝甜味,是乡下人上好的饮料。草坪上。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这里哪儿,稻谷成堆,几张风车不停地吐出谷壳,几个仓库门前,摆着磅称。男人打着赤膊,挑着经过检验的粮食,排队过磅。女人守着谷堆,尽管衬衣汗透,但还是一脸喜悦,因为交粮后,手头有了钱,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孩子的学费也不愁了。每到交粮季节,街上的饭馆门庭若市,生意好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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