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村地势平坦,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沙地。这里靠天吃饭,没有河流,也没有青山,尽然连一颗柳树也不见。只是散在地坐落着百户人家,都是茅草泥房,上面没有一砖一瓦。村子中央,一条弯曲的石子小路穿插而过。小路的尽头有一口水井,井边围满了男女。傍晚,等待挑水的队伍就像辘轳身上缠绕的井绳那样长。人们一边等待,一边传播着村里的新鲜事。一片喧哗淹没了辘轳吱呀吱呀的呻吟……
“你们听说了吗?郭财媳妇生了,这次是个带把的。”大嘴吴婶担着空水桶扭着腰肢走过来,身后的水桶也学着吴婶的样子晃来晃去,并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只见吴婶走过来站在人群里,一手放下肩上的扁担,一手比划着说。
“好事!好事!郭财他爹在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郭家祖坟可有香火续了。你说郭财媳妇都连生三个丫头了,这下老天也该长眼了。” 老王头挑起水准备要走的当儿,听见大嘴吴婶的话,便停住了迈开的脚步,放下肩上的扁担,转过身嘴角抽动了几下,眯着眼睛对吴婶说。
“谁说不是呢,这几年郭财媳妇为了生儿子,郭财没少折腾。不是向金花娘娘祈求,就是向观音弟子跪拜,听说有一次来了一个外地人,说是藏有宫廷里的秘方,按照他说的去做准能生儿子。郭财为了讨要这个秘方,尽然花去了他们一家人够吃半年的口粮。”王婶说得起劲,嘴边的唾沫星子乱飞。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怪不得去年我去郭财家借簸箕,看见三个丫头坐在台子上,分别端着半碗野菜吃,碗里不见一颗米粒。唉!那些丫头片子面黄肌瘦的,遭罪呀!都怪郭财媳妇 肚子不真气。”老王头 听了吴婶的话,吃惊地瞪大眼睛,用手抹了一下几根麻色的胡子,又重新担起了水桶,那双混浊的眼神眺望着远处一片荒芜的沙地,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一摇三晃的走了……
自从郭财媳妇生了儿子,郭财在村里也直起了腰板,走路的时候总是将头仰得高高的,偶尔还哼两句小调。郭财给儿子取名为“来宝”其意就是上天给他们送来了宝贝。郭财两口子将来宝稀罕的没得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首先想到的是来宝。来宝在这个家里,就像是太上皇,总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稍不随心意,就大哭大闹,迫使全家人都得围着他转。虽说这几年村子的面貌较前有所改善,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可郭财的家依旧一贫如洗,三个丫头身体单薄的形如鹿柴,稀疏的毛发颜色发黄,总是一缕一缕的粘在一起贴向头皮,看起来就是一个典型的营养不良。 来宝长得胖乎乎的,满脸堆起的嫩肉使得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虽说不到三岁,整人的点子还真不少。 每天都要让三个姐姐学着毛驴趴在地上, 驼起他那笨重的身子满院子转,若不答应 ,不是拳打脚踢,就是大哭大闹向父母告状说是姐姐欺负他。每次遇到这样的事,郭财两口子从不问其原因,顺手一巴掌就落在了三个丫头的脸上 ,丫头们只能瞪着不解的眼神,委屈的瘪着嘴,晶莹的泪珠哗哗的往下流 。
这天放学,二丫背着书包走进家门,就看见被来宝不想吃,扔在台子上的半拉饼子,二丫高兴的跑过去,急忙捡起来,嘴巴一张急切的咬了一口,还没嚼出味来 ,就被进门的郭财看见了,“啪”的一声响,一巴掌落在二丫的脸上。“这白面馍馍也是你吃的吗?老子起早摸黑的大卖力气,都舍不得吃留给了宝娃,你这丫头片子尽然偷弟弟的馍馍吃。”郭财气得张着嘴大骂,吐沫星子乱飞,还不解恨的又用自己又黑又粗的 中指,狠狠地戳了一下二丫的额头 ,顺手夺走了二丫手里还没捂热的那半拉饼子。二丫疼的一边用手摸着额头,一边委屈的哽咽着。
“我没有偷吃,是弟弟不吃扔哪儿的。”来宝听见郭财骂二丫,就从屋子跑出来,望着郭财手里的饼子, 翻着白眼瞪了瞪二丫。
“我把饼子放在台子上进屋喝水去了,姐姐见我不在就拿上饼子偷着吃。”说完还得意的向二丫挤挤眼。
“馋嘴的丫头片子,家里的活不找着干,就知道偷着吃。”郭财听了来宝的话,又用眼睛瞪了瞪二丫,骂骂咧咧地抱起来宝进屋了,来宝头趴在郭财的肩旁上,趁机向哭着的二丫扮了扮鬼脸。
村里开办了地毯厂,招集上班的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每个月至少能给家里挣二三十块钱。郭财听到这一消息,兴奋地飞快跑回家,和他老婆商量此事。“听说了吗?村里开了地毯厂,现在正招人 ,我们也让大丫去 吧!每月至少给家里贴补二三十块钱呢!”郭财说着蹬在门槛上,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子,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然后用黑黑的裂开许多口子的手指伸进旱烟袋子,抽出一张用书本裁成的小纸条,娴熟地一折,手指再从旱烟袋子抓一小撮烟渣子放在折起的小纸条内,然后熟练地卷着小纸条,将卷成的旱烟放在唇边,伸出舌尖轻轻地一添,又凑在鼻前闻了闻,插在了耳朵后面。
“你想钱想疯了,大丫才多大呀?再说大丫还念书呢!”郭财媳妇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用针尖挠了挠鬓侧的头发,盯着郭财的眼睛不解的问。
“ 大丫都十二了,我妈十二岁的时候都已经当童养媳好几年了。再说女孩子念什么书呀!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念的书多还不是给别人供吗!”郭财听了媳妇的话,心里尽然升起一股怒气,从门槛上站起,顺手取下耳后插的那根旱烟,塞进嘴里“吧嗒!吧嗒”猛吸了两口,才发现还没点燃呢。郭财媳妇看到郭财愤愤不平的样子,便低下头默默做起手里的针线活。
“大丫明天就不用去学校了,今晚让她把书本拿来我当卷烟纸吧。”郭财说着便冷哼了一声出门了。
“唉——”郭财媳妇听了郭财的话,抬起头望着略显佝偻的背影,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
大丫放学回家后 ,得知父母的决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委屈的抽泣了几声,终究没有说出反驳父母的一个字。晚饭后,便偷偷地走出家门,来到屋后的土坝上,望着坝前几颗零星的白杨树,支撑着几根干枝在秋风里肆意的摇摆,几片枯叶挂在干枝上飘摇,发出“啪!啪!”的声响,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抗争。大丫置身于荒芜,在黄风里眺望远方,进入视线的依旧是衰败和萧条的惨景。大丫做梦都想离开这个村子,可惜父亲的一句话便扼杀了大丫还不太成熟的梦想。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始终和这片光秃秃的沙地联系在一起,便伤心地抱膝而坐,放声大哭起来。待夜幕降临的时候,大丫的泪似乎流干了,心情也顺畅了许多。她的梦想就像斜阳的余辉,光芒四射的瞬间,便被黑夜吞噬的无影无踪。第二天大丫没有去学校,跟着父亲到地毯厂报到。
老师得知大丫退学的事,很是吃惊。因为大丫学习很刻苦,各门功课总是在全年级 得第一,都说大丫将来是村里的金凤凰,若不出意外,明年考小中专准没问题。为了弄清原因,老师专门来到大丫家里做家访。老师问明原因,觉得大丫退学很惋惜,便对郭财说:“大丫学习这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的,你不能害了娃。”
“害了娃?我怎么害了娃?让娃挣钱就害了娃,老师你胡说呢!我家的事用不着你外人瞎操心。”郭财听到老师的话,满脸堆起的笑立马消失了,铁青着脸背着手进屋了,将老师晾在院子里 ,嘴里还唠叨着:“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球事……”
“ 真是不识好人心的蠢驴,有你后悔的日子。这么好的娃,摊上这个损样爹,可惜了!”老师看到郭财阴沉着脸不理自己进屋了,气得摇着头自言自语。大丫倚在门上,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期盼的眼神充满了失望,最后显得空洞迷离。
大丫进了地毯厂后,心情更加的沉闷,始终闪烁着忧郁的眼神,闷闷不乐的样子似乎永远刻在了这个花季般的少女身上。郭财将大丫上交的百元票子攥在手心,不由得吞咽了几次口水,那双鼠眼瞬时冒出贪婪的金光,心里美滋滋地哼起了小调,觉得当时让大丫退学进地毯厂上班的决定太对的。第二年,便让二丫也退学了,姐妹俩一起在地毯厂上班,家里的日子较以前宽裕了许多,这使得来宝越加的得宠起来 。每天早晨起床,大丫开始替来宝做荷包蛋泡馍,来宝穿好衣服后,总是等着三丫给自己倒洗脸水,洗完脸就坐在方桌前吃荷包蛋,三丫便急忙收拾屋子。等来宝吃完了才背起书包,和来宝一起出门上学。可每次一出门,来宝就将书包塞在三丫的怀里,自己约二狗去沙坑掏鸟蛋了,三丫不敢给父母说,怕来宝恼恨她,又怕父母偏心眼不相信自己。
吃饱穿暖,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间,三丫上初三了,来宝也上了初二。虽说郭财的祖上没有一个识文断字的,可郭财的这几个娃念书都是好料子。你别看来宝平时不怎么学习,可脑瓜子转的比他爹还快。考试成绩总是在班里前几名。秋后,大丫、二丫相继出嫁,郭财用嫁女儿的彩礼钱和这几年赞的积蓄,在村里盖了一院瓦房。玻璃的窗,配上黄色的门框,在白墙红砖的衬托下,显得窗明净几,耀眼大气。尤其和周围的茅草矮房相比,更显得宽敞、富丽堂皇。村里人看着这院瓦房,更加佩服郭财,都说郭财是个能人,脑瓜子转的精。郭财越加的得意,走在路上,头抬得高高的,总是故意挺起早已弯曲的腰板,哼着小曲,摇晃着膀子,大模大样的从人前穿过。郭财得意了没几天,就耷拉下脑袋犯愁了。每天晚上睡觉前,总是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锁着的炕柜,从柜底拿出一个用破旧的围巾包扎的不太大的包裹,攥在手心点点分量,然后解开系着的线绳,将包裹的围巾一层一层的取开,只见围巾中央搁置着几张十元的人名币,郭财拿在手里,拇指在嘴里蘸了一下唾沫,然后睁大那双鼠眼,一张一张的数,就这样眼睛都没眨一下,连续数了好几遍,最后在手里捏了捏,又放在围巾的中央,一层一层的折起来,用线绳包扎好,小心地放在柜的最里层,然后锁住柜子,将钥匙装在贴身的衣兜里,按了按,随后长长得叹了一口气。
“娃他妈,我想让三丫退学,去地毯厂上班。”
“三丫今年就中考了,考上小中专,就是城里人了 。三丫学得那么好,你可别犯傻。”
“我犯傻?你也不瞅瞅,不是我的精心安排,我们的日子会过得这么窝心吗?方圆百里,有哪一家能盖起我们这样的房子 ?再说了,三丫考上了还不得化我们的钱,女娃子迟早是别人家的,念到初三,已经很不错了。”郭财媳妇听到自己男人说的话,心里有点难受,不由的惆怅了一声。
“唉,三丫挺倔得,就怕她不愿意。”
“不愿意也不行,由不得她。我们把心思还是放在宝的身上吧!那天我见他的班主任了,他说宝很聪明,考小中专可惜了,宝天生就是考大学的料。可听说上高中要花很多钱呢,现在大丫二丫都出嫁了,没有了额外的补贴,就凭我们地里攒的那点钱,哪够宝花呀!”
“经你这么一说 ,还是很在理的,宝要是考上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我们也就随宝做城里人了。”郭财女人说着不由的脸上泛起了红光。
“那当然,要不怎么说三十年前看父待子,三十年后看子待父呢,等宝考了大学 ,村里人谁还不把我郭财放在眼里呢?”郭财趴在炕上,嘴里吐着烟圈,有点得意的说。
“ 看把你美得,好像宝真的考上大学了。”郭财女人心里美滋滋的瞅了郭财一眼。
“宝考上大学 ,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天,三丫准备背上书包 出门,却被郭财叫住了。
“丫,我和你妈决定了,让你退学,今天别去学校了,我明天 带你去地毯厂上班。”
“可我再有半学期就中考了 ,我不想退学。”三丫听到父亲的话,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姐们都出嫁了,哪有闲钱再让你读书呀。”郭财看到三丫眼眶里噙着的泪水 ,终究压住了爆发的火气。
“那来宝怎么不退学?就让我退呀 !"三丫倔强的反驳。
“你,你是姐姐,你比来宝大,当然是你退学了。”郭财没想到三丫会反驳 ,一时气结。
“偏心!”三丫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泪水终究没有从眼眶里流出来,嘟囔了一句进屋了。郭财见三丫再没有闹,以为三丫同意了,就出门买了两瓶酒,进了地毯厂。
清晨,郭财吃完开水泡馍,就去三丫的房间。
“这死妮子,太阳都爬墙头了,还睡呢!”说着推开门,只见屋里空无一人,炕上的被子叠的方方正正。郭财正在纳闷,眼睛向四周扫了一下 ,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郭财捡起来一看,便破口大骂:
“这死妮子,还反了天了,找见你不打断你的腿 。”郭财气得手指颤抖,吐沫星子乱飞。
“他爹,你这是怎么了?”郭财女人 从灶房里跑出来,拽着郭财的胳膊吃惊地问。
“怎么了?看你养得好妮子。”郭财说着就将手的纸使劲的摔在自己女人的脸上,并且用肩膀扛了一下身边的女人,骂骂咧咧地走出了三丫睡的房间 。郭财女人拿上纸,上面的一个字也不认识,正在纳闷郭财犯什么神经。
“看她能跑哪儿去,不要找她 。丢人现眼的东西,真是个白眼狼,你若找她,我打断你的腿。”
“到底怎么了 ?你急死我呀!”
“怎么了?你养得好闺女,跑了!”
“我的女儿,她去哪儿了呀 ,一个女娃娃家的,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呀?”郭财女人一听女儿跑了,就马上哭了起来,向眼前的男人哀求道:“我说他爹,我们找找吧,孩子小,遇上坏人怎么办呢?”
“丢人现眼的东西,长本事了,看她有什么能耐。你不许找她,不然我打断你的腿。”郭财放下狠话,摔门扬长而去。
虽说郭财家里少了额外的贴补,可来宝要钱,都是次次满足,也不问要钱干什么。来宝争气,高考时得了县里第二名。给郭财脸上挣了不少光,三丫出走的丑事也就慢慢的淡忘在脑后。唯有郭财女人,总是背着郭财半夜里掉眼泪。
来宝在县城上学,嫌学校的 伙食差,总是跑到校外的饭馆就餐。这样每月的开支越来越大,不到两年,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郭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看后山的那块荒地没人要,每次雷雨过后,雨水总是顺着山坡流到那块地里。 ”
“你又想干什么呀?”
“干什么?给队长提两瓶酒,我们向他要了那块地,然后上点砂,翻年在地里种籽瓜。宝的花费不就有找落了吗?”
“ 听说吴婶家今年瓜钱就卖了一千元呢!还是你有注意,我还正愁呢!”
“愁啥哩,明年宝考了大学就让他们眼红吧!嘿嘿,我们郭家的祖坟也冒青烟里 。”郭财说着翻了翻身,拉起了呼噜。
郭财和村里的几个领导喝了一上午的酒,后山的那块荒地就归郭财家了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天空阴沉沉的,总是浮在山头,寒风伴着雪花肆意的飞舞。可对郭财两口子来说,心里是热乎的,胸口憋着一个猛劲,寒冷在他们面前瞬时变成白色的热气。每天天不亮,郭财媳妇揭开厚厚的锅盖,向黑黑的大锅里倒一勺水,然后坐在灶火前,点燃灶火里的柴火,左手拉着风匣,呼呼的声音迎来了黎明的第一缕浮光。郭财女人的思绪就象灶火里的烈焰,正在城市的高楼里雀跃。水开了,漫出的水声打断了郭财女人飞扬的思绪,她急忙站起身,一勺一勺的将热水灌在暖壶里,然后从碗匣里取出两个鸡蛋,握在手心沉思了一会,又轻轻地放下了一个,将手里的鸡蛋在锅边轻轻一磕,用两个拇指沿着缝隙一剥,里面的蛋清和蛋黄就滑溜地跌进了沸水里,一会儿,蛋清逐渐凝结,紧紧地包裹着蛋黄,荷包蛋在沸水里旋转着,就像一朵白色的荷花盛开在水面上。郭财女人眼睛盯着荷包蛋咽了咽口水,便将这个荷包蛋用勺子舀在锅财的碗里,自己只舀了点漂浮着白色沫沫的开水泡馒头吃。郭财吃完荷包蛋泡馍,便走出屋子,将冰冷的铁锨和头放在早已收拾好的架子车上,女人提着一壶热水,背着两个馒头,和郭财拉着架子车向村口那个沙坑走去。沙坑和郭财要的那块荒地相距有点远,可郭财觉得,这个沙坑里的砂质量好,准能长出好庄稼,至于种出的籽瓜口感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自己再苦再累,依旧选择这里拉砂。两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坡后的那块荒地,经过郭财和媳妇整个冬天的辛苦劳作,已经蜕变成一块泛着金光的沙地。路过的行人,看到这块沙地,眼睛里总是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初春的天气依然风寒料峭,可大地已经变得酥软,看似稚嫩的鹅黄挣脱寒冷的桎梏,从地皮的缝隙探出头来张望。清晨,人们还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酣睡的时候, 郭财已经驾着毛驴在田地里来回的播撒麦种,吆喝声划破周围的静寂。麦子播种完了,郭财就买来种瓜的籽种,种瓜比种麦子辛苦多了,种瓜的工序很繁琐。郭财和媳妇用农药水搅拌好籽种,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拒绝地里的老鼠偷吃。第二天,他们一人拿一个铲子,另一只手端半碗籽种,蹲在那块新沙地里,首先用铲子将地里的沙拔去,露出土,放两个籽种,然后再用铲子将沙填上,就这样,夫妻俩天不亮出门,日落后归家,整整用了3天的时间,累的郭财的腰更加的弯,远远的看去,就像一个直立的弓。惹得村里的孩子不再叫他郭财叔,都笑着喊他“弓腰叔”郭财的媳妇每次听到这个绰号,眼眸里总是划过一丝疼惜。
七月,正是农忙时节,不论男女老少,只要稍有点力气的,都在地里忙着收割麦子,唯有来宝高考完呆在家里等通知。依旧穿得干干净净、崭崭新新的,看上去斯文、体面,一点也不像农村人。晌午,郭财敞着衣襟,坐在门口纳凉,一根旱烟含在嘴里,吧嗒、吧嗒的吸着,猛然剧烈的咳嗽迫使郭财站起身,急忙用手掌来回抚摸着紫黑色的胸膛,因气不顺憋的脸色发紫,郭财女人听见男人剧烈的咳嗽声,急忙端了一杯水从里屋走出来,坐在男人的身边:“娃他爹,喝口水顺口气吧!,唉……”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男人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要不我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不会是把肺咳破了吧!”郭财媳妇担忧地望着日渐消瘦的自家男人。
“瞎说什么呢?钱多烧得慌,有那闲钱还不如给宝赞学费呢!”郭财说着向媳妇翻了一个白眼,紧接着又咳嗽几声,又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烈日将炙热的光芒直射大地,郭财望着门前的几棵白杨树,斑驳的光点在地面上摇晃着,觉得就像多彩绚丽的梦。
“凉着呢,给你们送喜报来了,来宝的通知书,这下可有酒喝了。”队长从树后走来,老远就笑着大声嚷嚷。
“什么?宝的通知书?宝真的考上大学了?”郭财急忙站起身,嘴唇有点颤抖的连续自问。由于心情激动,又开始剧烈的咳嗽。手顺便将衣襟掀起来擦了擦,小心翼翼的从队长的手里接过,然后眼睛一瞬也不眨一下,盯着手里的通知书嘿嘿的憨笑。郭财媳妇也学着自家男人的样子,用衣襟擦了擦手,身子凑过去,手摸了摸装通知书的信皮,似乎觉得十分滑腻,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满,再次用手指触摸着信皮,觉得不可思议。
“这通知书怎么像抹了雪花膏似的,比我的脸还滑腻。”
“你个傻婆娘,这是信皮,通知书在里面呢!”郭财提高了声音,似乎在炫耀着自己的见识。他的媳妇也不觉得丢脸,反而以仰慕的眼神望着自家的男人。
“你拆开我也长长见识,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通知书是啥颜色的。”队长也觉得好奇,将脖子伸过来。
“这是宝的信,让宝自己拆开呢!”郭财说着将信封轻轻地装在衣兜里 ,并用手按了按衣兜的外面。
“我就瞅瞅呗,这么小家气。”
“不急,等宝来了拆开后我喊你,到时候有你喝的酒。” 郭财看到队长失望的眼神,便用手拍了拍队长的肩膀。
“宝娃这回可给你长脸了,现在祖坟都冒青烟了,你们老俩口就享老来福吧!”队长瘪了瘪嘴,带着羡慕的眼神走了,
“娃他伯,慢走!”郭财媳妇笑着招呼。
“嘿嘿!拖娃的福,拖娃的福。” 郭财也弯着腰招手相送。
来宝考到外省,是国家重点大学。虽说牌子很亮,可学费也不便宜。好在郭财脑瓜子聪明,那双鼠眼看得长远,早先就做好了准备。山坡后种的一大片籽瓜,个个如小孩的脑袋大,圆溜溜的泛着绿光,摘下来往地上轻轻一磕,用手掰成两半,黑黝黝的瓜子镶嵌在嫩黄的瓜瓤里,惹得人猛咽口水,郭财和女人舍不得吃一口,准备一个不剩的都卖成现钱。来宝到了省城,看到繁华的街市,耀眼的霓虹,摩天的高楼,从心里鄙视自己的出生地,暗自咬牙发誓,一定要在这里扎根立足,并且要让自己脱胎换骨,做一个真真的城里人。大学生活,对别的同学来说是绚丽多彩,可来宝依旧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来宝总是以惊人的成绩居于榜首,每年的奖学金对来宝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班里的菲菲长得靓丽可人,肌肤如凝脂,配一双勾人的大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使得周围的男同学总是流露出爱慕灼热的眼神 。菲菲不但人长得漂亮,家世也很显赫,又在本市,性情就自然的高傲,独来独往,见谁都不爱搭理,尤其是看到家在农村的同学,总是瘪瘪嘴,眼神里带着不让人察觉的鄙夷。最经,来宝发现菲菲总是和他不期而遇,有意无意的和他聊几句。菲菲明亮的大眼盯着来宝,羞涩的眼神暗含着几许仰慕。
“来宝,这儿没人坐吧!”
“ 没有!……”来宝低着头看书,忽然感觉迎面扑来一股幽幽的沁香,一抬头发现菲菲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并且偏着头,明亮的眼眸一瞬也不眨的盯着来宝的眼睛问,来宝的心跳剧烈的加快,脸色刷的一红,慌忙低下头小声回答。
“来宝,你讨厌我吗 ?”菲菲看到来宝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狡黠的反问。
“没有,没有呀!”
“没有?那你就是喜欢我。”
“是的,奥!不是的,也不是……”来宝望着菲菲灿烂的笑容,心弦忽然觉得被电击了一下,脸色再次的泛红,说话也结巴着,瞬时显得惶然无措。
“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承认呀!干嘛扭扭捏捏的,像个没见过市面的农村娃。我喜欢你!” 菲菲说着身子贴近来保,手臂自然地挽起来宝的胳膊,来宝只是微笑着,任由菲菲亲昵的偎依在自己身上,盯着菲菲,眼神里流露出丝丝柔情,感觉柔柔的幸福从心间荡漾满溢。来宝和菲菲开始了恋爱,在班里掀起不小的浪潮,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男同学认为来宝虽说长得帅点,可人很木讷,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和他在一起,觉得和木头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女同学认为菲菲心气高傲,怎么会看上来宝,再说菲菲最讨厌农村人,常说农村人就爱装可怜,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可是菲菲的口头禅。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浪潮中,菲菲和来宝的感情日益升温,不知觉四年的大学生涯就结束了。来宝因菲菲爸爸的关系,自然留在了这个省城。
虽说来宝留在了省城,可国财的女人 脸上总是愁云密布。看到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瘦骨嶙峋,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那急促的喘息声不停的从耳边传来,国财女人感觉就像揪着自己的心,焦急的望着黑黑的窗外,觉得这个夜晚是如此的漫长。天刚亮就跑到村口的小卖部给来宝打电话。
“来宝,你爹病得很厉害。”
“ 你找村上的大夫看看吧!吃点药不就行了吗?”
“ 我们去县城看了,大夫说你爹是肺上有病,已经到心脏了,要去大医院治疗。”
“ 那你给我姐打电话吧!我很忙的。”
“你在你那儿联系个医院吧!给你爹做一下检查,吃了这么多的药,怎么咳嗽更严重了。”
“ 我这儿不好联系,再说我很忙,你让我姐带着你们去看看吧!好了,我要上班去了。”
“来宝,你……”国财女人听到电话里嘟嘟的响声,将快要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 小卖部的五婶听到国财女人给来宝打电话,羡慕的说道:“给来宝打电话呢!你们家来宝就是有出息,听说留在省城了。”
“唉!来宝爹病了,吃了那么多的药,怎么咳嗽得更厉害了。”国财女人说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冬夜,如此的惨烈。一双美丽的眼睛,在生命垂危的几分钟,瞪得好大好大,像是把世间的一切尽收眼底。随后,两腿一蹬,口吐白沫,伴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轻轻的永久的闭上了双眼。那悲泣地喊叫撼动了天地,雪花被纷纷的抖落,小女孩的亡灵告别了父母的溺爱,踩着缤纷的雪路,向天堂的方向飘去......
“你愁啥呢!现在有来宝为你撑着,你就准备好等着来宝接你们吧!”
“唉!”国财女人放下电话,没有理会五婶的宽慰,低着头向家走去。 到了家里,女人望着躺在床上的国财,因剧烈地咳嗽使得脸憋得发紫,嘴角抽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转身悄悄地拿起暖壶 ,将热水倒在盆子里,淘洗了一下毛巾,便跪在炕头,给国财轻轻地擦脸。
“宝的电话打通了吗 ?宝怎么说?”
“没有,在关机。”女人迟疑了一下说道。
“ 奥!怎么关机呢!”
“让大丫陪我们去市里给你检查一下吧!总不能躺在炕上撑着吧 !”
“自己的病自己清楚,都咳了这么多年了。去大医院,就是在烧钱呢!那五千块钱是留给宝买楼房的,听说现在买楼房要花很多钱呢!我们贴补一点算一点吧!”国财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脸憋得紫黑 ,呼吸也急促起来。女人吓坏了,赶紧丢了毛巾,双膝跪在国财身边,用手在国财的后背 来回的抚摸。等待国财气稍顺了一点,看着他闭上眼睛 ,便停下来,轻手轻脚的下了炕。
国财女人坐在炉子旁边,出神地望着火炉里冒出的烈焰,思绪纠结着如乱麻缠绕,终究咬了咬牙,起身向大丫家走去 。大丫的家在邻村,步行约一个多小时 。国财女人迈着大步,因走得急,呼吸也显得急促。天空阴沉着脸,寒风夹着雪花在眼前肆意的飞舞,犹如一把利剑刺在她的脸上,她用手捂了一会脸,就又放在袖筒里取暖。 走到大丫的家里,感觉自己的脚麻木了,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进到屋里,看打丫正在给孩子喂奶,膝下还围着俩个小孩,都在大声哭闹着,还不时地咳嗽。大丫因孩子的哭闹,没听见院子的脚步声,门吱得一响,探头就看见自己的母亲进屋了,脸冻得发紫,眉毛和发梢上都结满了冰花,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大丫急忙把怀里的孩子放在炕上,起身拉着母亲坐在火炉边上。
“ 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的呀?”
“ 我……你大牛哥顺带捎我来得。孩子感冒了?咳嗽的这么急,吃药了没?”
“吃了,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爹怎么样?还那样咳嗽吗?”
“大丫,你爹可能得了大病了,这几天饭也不怎么吃了,除了咳嗽就是咳嗽,有时气就上不来了,脸憋得发紫,我很害怕。唉!”
“你给来宝打电话了没有呀?要不我们去找来宝,在省城大医院看一下,我想会好的吧!”大丫哽咽着留下了眼泪,脚边的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哭了,便哭得更大声了。国财女人将小一点的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亲小女孩的脸蛋 。
“ 来宝他说他很忙,要我们找村医看看。可村医的药吃了几麻袋了,反倒越咳越厉害了。再说县城里的大夫也说了你爹的肺有病了,现在影响到心脏了。”
“那你给来宝说了没有呀 ?”大丫焦急地问。
“说了,那个黑心狼尽然挂断了电话。”
“唉!大宝也真是的,再怎么忙也要给我爹看病呀!”
“那个没良心的,亏你爹还那么疼他。这个家里就亏了你,不然你早就吃上皇粮了。还有三丫,都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呢!”国财女人说着尽然 哭了起来。
“ 都过去了,我们明天去市医院,让我爹住下仔细的检查一下 ,说不定治疗一段时间病就好了。不要太担心了。”
国财女人屁股还没做热,因担心自家男人的病就回家了。晚上趁国财睡着时,将家里积攒的五千元钱揣在贴身的衣兜里,并用针线将衣兜的口缝住。然后依着国财的脊背躺下,眼睛瞪着天花板, 思绪犹如乱麻缠绕。天还没亮,大丫已经来到娘家,收拾好准备住院的东西,便和母亲搀扶着国财,到村口等待去市里的班车。街边的几颗白杨树硬撑着干枯的身躯肆意的摇摆,寒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使得国财单薄的身子摇晃着不能站立,眉毛和胡须上已经结满了冰霜,看上去觉得更加 凄凉和阴冷。剧烈的咳嗽穿透呼呼的风声 , 听得大丫和母亲揪心的疼痛。到了医院,已经11点了。给国财看病的 是一位女医生,年纪比较大,大约有五十几岁了,看上去性情温和,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细声细语。
“医生,我爹 咳了好几年了,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最近咳得更厉害了。 你给仔细的检查一下吧!”
“以前做过什么检查没有?”医生一边问,一边用手将国财的衣服揭起来,放上听诊器静静地听。
“没有,经常吃中药治疗,前段时间到我们县医院看了,医生说是肺上有病,让我们来你们这里治疗。”大丫回答医生的问话。
“看情况不太好,先做ct检查吧!等结果出来再说。”医生开着检查单,还不时的望着大丫,眼神里充满了惋惜。大丫拿上ct检查单,扶着父亲和母亲向ct室走去。做检查的病人不多,很快国财就被查完了,可是结果等了好长时间,此时医生早下班了。大丫看到父亲因活动而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身子似乎有点虚脱,整个身子都靠在大丫瘦小的肩上,她觉得父亲轻得犹如一张白纸,脸色灰蒙蒙的,似乎有不祥得预兆,泪水不觉噙满了眼眶。她和母亲扶着父亲到医院门口的饭馆坐下,为每人要了一碗烩面片,并且特意交代父亲的那碗面要多煮一会。也许是走路的原因,此时的国财呼吸又显得急促,咳嗽更加的频繁,国财闭着双眼,靠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大丫蹲在身边,用手在父亲的胸前来回擦,并不时的拍拍后背。饭馆老板看到这一情景和大丫母亲搭话。
“你闺女真孝顺,这年头,我觉得还是养女儿好。”
“ 是的,家里好多事都亏了我这闺女。”大丫母亲盯着碗里的汤发呆,冒出的热气在眼前形成薄薄的水帘,瞬时让眼前一片迷茫。惆怅了一声,淡淡地说。国财听到自己女人的答话,嘴角抽动了几下,张了张嘴,因急促的咳嗽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国财望着眼前的饭,颤抖着手,用筷子搅动了几下,就没了胃口。大丫和母亲吃完饭,休息了一会了,刚好到上班的时间,便扶着父亲去找医生。医生看了ct检查报告,让大丫的母亲扶着国财去门厅的椅子上坐着休息,独自留下大丫,用怜悯的眼神透着惋惜,盯着她说:“你父亲得了肺癌,已经到晚期了,现在住院治疗,意义已经不大了。”
“什么?肺癌?医生!求求你在检查一下吧!” ?
“不会错的,片子上显示的很清楚,现在已经转移了,你看你父亲的身体就剩下骨头了 ,怎么早不做检查呀”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父亲吧!”
“回家去吧,我给你开点止疼针 ,你父亲疼的时候,就打一针吧!现在关键的治疗是让你父亲少受一点罪。”
大丫取了药,对母亲偷偷说了父亲的情况 ,扶着父亲回家了。 到了家里,国财女人又给来宝打了几次电话 ,终究没有打通。茫茫白雪沸沸扬扬持续了许多天,国财女人总是穿梭于村卫生室找大夫给国财打针, 凛冽的寒风侵袭着她的身体 ,已经身心麻木的她感觉不到一点刺痛。就在那个惨烈的冬夜,国财在生命垂危的几分钟,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仔细地收寻什么,嘴角动了动,清晰的吐出两个字:“来宝!”过了一会,国财俩腿一蹬,口吐白沫,伴着国财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国财睁着眼睛离开了人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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