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都县固村公社迁到东韶公社琳池大队以后,农闲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走村串户地做油漆。赶路时,一般都是我挑担子,父亲走路。因为做得多了,各色油漆不小心沾在衣服上,我们的衣服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迷彩服。除了没戴帽子,走在路上,在我看来就像是两个异国军人,而在他人眼里,一瞧就知道是两个油漆匠,这也算是一种招摇过市的广告吧。
由于农民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他们所推崇的人生的三件大事便是“娶妻,做屋,生孩子”。农民们虽然靠山取木容易,但除了家里要办红白喜事,平时要打家具并加以油漆修饰是极少的。所以我们油漆的业务主要还是娶妻的新房家具、嫁妆和老人的寿木。
农民们也正因为平时不怎么添置家具,所以对匠人还是非常尊重,非常热情,非常客气的。我们一进东家的门,那东家不管再穷再苦,都要杀一只“头牲”(鸡或鸭)。在三餐饭之外,还要弄一餐“点心”(即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煮盆粉干(面)或是炸点米果)招待,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农民都会倾其所有,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搬出来,变着花样做,让你吃好吃饱。
农民平时很少有现钱买肉,一家人的吃肉,都是靠每年宰杀一头自己喂养的猪,除了卖掉的部分以外,就用食盐将剩余的肉装到大瓦缸里腌制起来,留着过年过节和招待客人用。腌制得好的肉,除了特咸之外,还有点香味;腌制得不好的,就生蛆、发臭。但无论腌制得好与不好,在农民的餐桌上,那都是令一家大小垂涎三尺的珍稀菜肴。
我们生长和下放地方的居民都是客家人氏,客家人的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吃饭的时候,农民们尽管自己舍不得吃,但总是一个劲地劝你夹好菜吃。他们劝人吃菜也是很有特色的,往往趁你不注意,便夹一个鸭(鸡)腿,或是一块大咸肉,往你嘴上一擦,这东西因为经过了你的嘴,“不卫生了”,就成了你必定得吞下的口中之物。所以吃餐饭下来,往往就弄得你一脸油腻腻的,你看到主人股热情劲,真是让你哭笑不得。有一次,那位主人通过这种擦嘴粘油的办法,将一块大咸肉硬夹到我的碗里。我夹起来一咬,一股臭味从鼻腔直冲我的胃里,我就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扔到了饭桌下面。没想到桌子下面的两只狗因为抢这块肉,大动干戈起来。怕被抢红了眼的狗误伤,主人一边赶狗,一边叫我们都站了起来,我的脸一下红到了脖跟,忙嗫嚅着道歉:“怪我,没夹稳,掉了……”
主人豪爽地笑了:“没关系,再来一块!”又将一快大咸肉塞到了我的碗里。
听着主人那似乎很豪爽的笑声,看着在桌子一旁端着碗,一副谗相看着我们吃饭的那个四五岁的男孩,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卑鄙和自私。我将那块肉咬了一口,装着津津有味地嚼起来,把剩下的那一多半放到了那孩子的饭碗里。
在外面做油漆,一般是我和父亲一起刮腻子,打磨砂纸是一项又脏又累的活,就由我承担了。然后父亲负责补腻子,刷油漆,我就负责画画。农民家里油漆的家具,出于他们的审美观,都是要求要画上五颜六色的画的。画的一般都是凤凰、鸳鸯、雨燕、孔雀、松鹤、牡丹、熊猫、梅花鹿等装饰画,碰到有点文化的,还会要求画点山水画。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对美术就有些兴趣,做油漆时,为谋生考虑,也认真琢磨和自学了一段时间。加上父亲的画就画得不错,所以在父亲的指导下,我的油漆画有了较大的长进。
在我们下放的那一带,传统的老油漆师傅由于没多少文化,油漆出来的家具,没有我们的画那么鲜艳漂亮;而真正画比我画得好的,又肯定是半路出家的伪油漆匠,油漆质量就不如我们。所以我们也就“一枝独秀”起来,那一带的油漆市场就基本被我们垄断了。
有一次,一位农民家里女儿出嫁,临时选的黄道吉日,赶制出来的一套嫁妆(衣橱、箱子、办公桌、梳妆台等),来请我们去他家做油漆。我们就紧赶慢赶地做,接亲的明天一早就要来了,可还剩下画画一道工序还没完成,我就点起煤油灯在那儿加晚班。好不容易完成了,大概已是晚上九点钟了,我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耽误人家的大事。
因为他家那橱子是赶出来的,木匠为了节省时间,就没有给橱门分出画格,而是做的一块大画板。我因为赶时间,画的时候也就没注意,结果画好了,上橱门的时候,才发现两块橱门的画全画倒了。时间赶得这么紧,怎么办?我很懊恼,父亲也在一旁埋怨我做事太不小心。但埋怨无济于事啊!我想了想,就叫父亲先去睡觉,我在刚画好的橱门上重盖了两层油漆,等它稍微干一点,就悬手在橱门上再画。等我画好两扇橱门,把它们装好,鸡已叫第二遍了。
第二天,东家看了我们油漆好的嫁妆,开始非常满意,再仔细看看,就问我:“怎么这画的下面,好像是还有突出的印迹啊?”我就说:“这是特地为你加工了的,在画图案时,先在下面画了暗花呢?”
那东家听了十分感激,千恩万谢的,连忙叫他妻子下厨房烧火,给我和父亲一人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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