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能不能从头再来

时间，上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地点，定格在古老的山村。

镜头，聚焦在一对青年男女身上。

故事，以爱情为主线。

改革开放就像蝴蝶效应一样，来自上层的政策改革，带来了下层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是古老的山村，沉静的山民，也融入了这涌动大潮。有谁统计过，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有多少人千里万里涌向了海外，海外有多少人千难万险来到中国，农村有多少人次涌向城市，城市有多少人探访农村，多少人把他乡当故乡，又有多少人把故乡当他乡？城市的面孔变了，我们的身份变了，我们生活变了，我们思想变了，一切都在变，我初始迷茫，进而彷徨，总想抓住一些不变的东西，表示我没有脱离这个社会，我还活着。

在这个巨浪滔天的大潮中，我看到一朵浪花，尽管它很小，倏忽儿就消失在茫茫之中，但它给我的感动是巨大的，久久萦绕在我的心田。

山花一十八岁，是父母的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肩挨肩长大，着实给老实巴交的父母增加了不少负担。尽管山花很聪明，读书读得好，但也不得不下学，因为她是壮劳力，不但能自劳自食，还能给家里带来些小收益，况且老大不小的了，嫁出去也能给家里带来一笔丰厚的彩礼，也许她就是父母的第一桶金，从此就带来家境的改善。她体谅父母，下学了；她不体谅父母的，是还不想嫁出去。因为她听说她的同学有到南方打工的，挣了不少钱，心早有所萌动，也想试试。父母拗不过她，东打听西打听，最后把她交给一个远门亲戚，将带她到南方见识见识。

因为老大多受多少苦，因为是女儿又有多少委屈，这下终于有了自己。有多少忐忑，有多少向往，有多少陌生，有多少不舍，就这样上路了。

第一次出门，第一次长途跋涉，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到大城市，一路唏嘘赞叹，一路大惊小怪，终点站东莞。

她起初叫它东wan，亲戚给她纠正是东莞，她在东wan和东莞中纠结了很长时间。东莞到处都是小工厂小作坊，到处需要劳动力。她不费多大力气就在一家鞋厂找到工作，她一进鞋厂，工厂又发工作服，又管饭，那么多和她一样姊妹，听工友们讲工资也是她在家不可想象的，她着实喜欢，真的一头扑进去，把这里当做理想的天堂。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个月，发工资那天，她的工友们有领二百的，还有三百的，计件工资嘛，人的熟练程度不一样，做得快慢多少不一样，所以工资就不一样。她就像考试考差了一样，怯生生来到会计处，她找到自己名字，一看一百五十元，她几乎要惊叫了，口型鼓鼓的，没敢叫出来，但脸上挂着考试一百分的感觉，一定是喜形于色的，她签字的手是颤抖的，把雷山花写得跟麻花一样。她领到一百五十元钱，新嘎嘎的十元十五张，她数了又数，在手上甩了又甩，像中大奖一样，高兴了大半个月。

她的好事还不止这些，她缝制鞋子的技术也在日新月异，让许多后进的妹妹羡慕煞，随和性格，淳朴作风，也给她带来好人缘。众多的眼睛中，有一个眼睛看她是不一样的，亲切而又闪烁。

他是她的老乡，家在山那边，直线距离不远，可是山路要走上老半天，进出乡镇和县城他村都是必经之路，她熟悉那个村子，只是不熟悉他这个人。

他叫存根，来的比她早半年，在装卸组，在她们缝纫组转来转去，这里的情况颇为熟悉，出于关心，他经常给她讲哪个人好处，哪个人不好处，工作中该注意什么，东莞有什么好去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购物的，休闲的——仿佛他是她的哥哥，她是他的妹妹。她认同这种感觉，慢慢的，他们的交往就不仅限于车间。一个休息日，他带她满大街转，她还是第一次深入这个城市，一路不知疲倦，但走长了，脚上感觉还是有些重，更要命的，她内急，不知道哪里有厕所，实在没办法，她作痛苦状，蹲在路边，他过来看她，她脸红红地告诉他，自己想解手，他说超市就有，他们赶往超市，她解决内急，好像解决所有问题，她感谢那个超市。感谢的方式是把超市所有的柜组都看了一遍，那些商品吸引她的眼球，那些服务员更让她艳羡不已。“您好，欢迎光临！”说得多标准，多亲切，她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累了，她坐在休息凳上。他走过来，轻轻地说：“该饿了吧？我带你吃小吃？”“贵不？远不？好吃不？”存根说：“两不一好，不贵，不远，好吃。”“会总结，只是你的嘴贵了些。”“此话怎讲？”“看你，半天说话都能数上来。”“是的，我是扛包的，腿能跟上来，只是你还没买东西，我的力气还没发挥出来。”“嘴贫。我累了，走不动了，那你把我扛回去？”说过这话她脸一红，说话好像造次了，把自己对他的好感出卖了。他抓住了她这句话，继续深入：“我也累了，我们吃点饭，这样才有劲把你背回去。”“本小姐没有钱，又能吃，你能管得起吗？”“本爷是大款，开过赈济道场的，你有本事叫我吃穷？”她翻了他一眼：“吹，我今天就让你哭！”

他们捡了一个干净的去处，更为重要的那是家乡风味的小吃，不仅人在想家，胃口也想家，他们点了两盘小菜，羊肉涮馍自然不必少，家乡的味道还是有的，只是价钱贵了许多，他不在意，她心疼，说不如回去吃，他说既来之则安之。

他是母亲的独子，她母亲寡妇熬儿，母子相依为命，所以他养成了惯常伺候人的习惯。

她吃饭脸上留下馍屑，他用餐巾纸为她揩去，她吃饭他给她夹菜，直到她吃饱，他才风卷残云把剩余饭菜全部解决。

回工厂的路上，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拉着她过了马路，过了马路，他还没有松手，她也没有挣脱。马路那边他们是老乡，马路这边他们成为了恋人。

恋爱是甜美的，他乡遇老乡，老乡成恋人，心中有了依靠，感情有了依托，日子和工作都变得轻松愉快。她为他洗衣服，他为她干重活，如胶似漆，甜甜蜜蜜。好日子如流水，不知不觉快到了旧历的新年，新年的气息在工厂里，引起许多骚动，那段时间思乡的感情特浓，有许多人动身回了家，山花和存根也思乡心切。

张存根出来已经接近一年，虽然曾给母亲捎回五百元钱，足够母亲年关的花销，但毕竟母亲孤单一人，一来怕她孤单，二来也很想念，三来还想把山花带回家让母亲看看。山花怕见未来的婆婆，又想让父母看看存根，想家，又怕花路费，犹犹豫豫的，最后她被老板春节给加倍的工资的许诺打动了，决定不回家了，由存根捎回家八百元钱，一来算是尽自己一份孝心，一来让父母看看存根，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就这样，存根登上了回家的列车，山花送了又送，存根一再让她先回去，她坚持到底，她知道他对她的重要，他怀揣两家的希望，他带着两份孝道，他是她的思念，他是她的寄托，他是她的牵挂，两人心情都很凝重，四目相对，仿佛有千言万语，直到列车开动，从视线中消失，山花才踯躅而回。

存根走了，山花在工作之余，每天都计算着他的行程，他该到家了？他该把钱捎给她父母了？他能不能赢得父母同意？他的年是怎么过的？除夕夜和春节他想没想她？

过了年，回家的人都陆续返城，他也该快来了吧？可是，一天她没等来存根，两天她没有等来存根，所有的人都回来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急死她了。她家里来人捎来父母的一封信，说“孩子你即使没有挣着钱，也给家捎封信，即使没有挣着钱，也回家过个年，父母想念你，弟妹想念你，在外不比在家，照顾好自己，保重自己。半年后来家吧，你来回都是自由的。她看到这里，就问家乡的来人，真的没有人给家里捎钱吗？那捎信的人说，你父母是这样说的，信上也是这样写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她几乎在第一时间骂存根是一个骗子。真是一个穷小子，为了八百元钱，就不要他们两的爱情，就昧着良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让我见到你，见到你我要骂你个一佛升天二佛涅槃。爱有多深恨有多深，她心里一直怀恨他，仿佛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有目的，他的一切甜言蜜语都让她恶心，他的一切抚摸都让她感觉是莫大的伤害，她不想再见到他，见了他她会反胃。

任何感情如果没有寄托，它都会疲惫。山花在其她姐妹问及她和存根之间发生了什么时，她都掩饰得严严的，只说他人品有问题，分手是自然的。

山花自从受到存根的欺骗，再也不敢轻信男人，她把自己的心关得死死的，把自己的精力全用到工作上挣钱上，她的钱再也不让别人捎回家，而是寄回家，她寄回家的钱加倍得多，她想从存根的欺骗中，挽回面子。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山花的美丽在姐妹中也是颜色分外红的，只是她的美丽背后有些许哀怨，这更突出她的娇美。她的工友中，有一个叫春燕的，与她很要好，知道她这段经历，总是拿话开导她。灾难见真情，她们友谊不是姐妹胜似姐妹。有一天，春燕说，山花你太美了，给我做嫂子吧。山花说，我正想要你做我的弟妹，我弟弟可聪明了。春燕说，我哥哥人可高大了，聪明能干，做我的嫂子不会委屈你的。山花说，说得那样好，拿来我看看。春燕说，我哥哥就在中山市，你要同意一见，我明天就打电话让我哥哥过来。山花看到春燕的哥春牛，果然高大如存根，白白净净，文文面面，真是一个白马王子，春牛还有一手好技术，焊接中级，各方面都很优越。她在春燕的撮合下，很快和春牛确定了恋爱关系。

春牛和春燕哥妹是湖北襄樊人，山花是陕西渭南人。

那年秋天，春牛和山花都准备结婚了，春牛春燕带着山花回了一趟襄樊，春牛的父母见到山花一个劲的喜欢。春燕吃醋，妈，有了儿媳妇就没有闺女了，这个儿媳妇还是我给你说的呢，还得给我大鲤鱼吃呐。妈骂她长不大，和山花是好姐妹还争风吃醋的。山花说，妈，春燕长大了，会挣钱，会安慰人，会给人说媒，我也给她物色一个婆家就等她看人了。母亲笑了，春燕要打她，看我哥怎么治你？山花说，你哥是我们线上的人，你倒成了外人喽。一家子喜笑颜开，其乐融融。晚饭桌上，春牛的父母说，如果春牛山花没有意见，这次回来，就把婚事办了，好不好？山花羞羞答答。春燕抢着说，我替山花姐说“同意”，妈说小孩子插什么嘴？春燕说，我可是山花半个娘家人，没有我的同意，你们都白忙乎。母亲说，好好，那你问问你山花姐，同意不？春燕说，我做主，同意。父母说，那就在最近由春牛陪山花回陕西渭南一趟，看看山花父母，合合生辰八字，开个结婚介绍信，十月把喜事给办了。山花说，明天我上街向家里打个电话，还是让我父母来这里一趟，一来认认家门，二来开份介绍信。春牛父母说，这样好吗？春燕说，好好，就这样办。春燕给她父母使眼色，她父母会意，就照年轻人想的办。私下里春燕告诉母亲，山花姐失恋过，那里有让她伤心的人，她不想回去，就让她父母辛苦跑一趟吧。

山花的父母，辗转接到闺女的电话，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怨又是恨，惊的是女儿要结婚了，喜的是女儿就在不远的襄樊，马上就能见上一面了，怨的是都要结婚了才给父母讲一声，恨的是都要结婚了也不来家一趟，真是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其实山花也很纠结，这不是做女儿的份，但是她实在不想见到那个人，想到那个人都是一种耻辱一种伤害，爹妈请你们原谅不孝的女儿。

山花的父母都来了襄樊，山花和春牛春燕接到襄樊车站，山花看到父母，泪水夺眶而出，抱住母亲亲了又亲，春牛接过山花父亲的包裹，叫一声：“大叔，辛苦了！”春燕说：“弟弟妹妹没来？”山花父母说：“都上学呢。”山花说：“上学也应该叫他们来，我这个妹子看上咱家了。”他们的说笑，一下子改变了刚才的气氛，他们簇拥着走出车站，坐上城市公交，回到春牛的家。亲家初次见面，少不了客气，寒暄以后，书归正传，春牛山花站在双方父母面前，双双下跪，恳请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山花的父母虽然说仓促，但看了家，看了春牛，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只说了闺女不懂事，凡是多担待。山花父母掏出介绍信给山花，又把山花的生辰八字给了春牛父母，你们找人合计吧，能在最近把婚事办了最好。

今日今好，明日明好，最近三天是最好的日子，他们合计就把婚礼定在了第三天。春牛父母拿出五千元的彩礼给山花父母，山花父母怎么也不要，说如果要给，那就算嫁妆吧，春牛父母脸有赧色，春牛拿过钱又给了山花父母，爸爸妈妈，我没有什么可孝敬你们的，权且这是我借父母的，孝敬你们两位老人，谢谢你们含辛茹苦地养了一个好闺女，以后我一定照顾好山花，也尽力孝敬二老。山花父母接过了钱，又转手交给了女儿。这个场面很感人。两家人合力把婚礼办得和和气气，热热闹闹。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春牛山花婚姻甜美，事业有成，孩子也能满地跑了，爸爸妈妈地叫着，小嘴甜呢，他们在中山市也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大，也足可以安居乐业，在打工大军中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了。山花这几年给家里的接济，使得弟妹都得以上学，大弟弟考上了大学，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山花自己多年的期盼。她跟春牛说了，她想带女儿回家一趟。

春牛说：“这很简单，回家就回家吧，只是路上要多加小心，凡是不要怕花钱，住几天赶快回来。”

“为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

“你这人，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了，我一是因为想你，二是怕家里你住不惯了，三是因为你可是带着我的宝贝走的。”

“宝贝，宝贝，不嫌我们娘俩就是烧高香了。”

“看你说的，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吗？是你们娘俩给我带来幸福和安康，我能不宝贝吗？”

读者你听好了，两口子和睦了，斗嘴都是幸福的。

山花踏上了回家的，万千的感慨一下涌上心头。她坐上靠窗的位置，在记忆中搜寻四年的样子，变了，一切好像都不认识了。女儿在车上欢快地走来走去，缠着妈妈看这看那，打断她的回忆。两天的行程，她们终于到了渭南，她又乘车到了她家乡的乡镇。镇上，她弟弟骑着摩托在等她，她见到弟弟，眼里噙着眼泪，思乡的情绪一下喷出来：“长高了。考上大学了。毛毛，快喊舅舅。”

山梁说：“姐，我也想你，你这一出去就是四年，快把家给忘了吧？”

姐弟俩抱头痛哭，吓得孩子也哭起来。山花立即抱起孩子：“孩子别怕，这是舅舅。”

山花不知怎么了，这次回家眼泪特多。是不是人们思乡就会泉上一些眼泪，等到真的见到思念的家乡，思念的人，就会溃不成堤？

又一个人进入山花的记忆，她无法完全回避他，因为他们回家必须经过存根的村庄，她想提示弟弟，到那里加快一些速度，但她又没有理由。到他庄上了，她怕看到那个人，她又想看到那个人。迎面来个疯子，脚步踉踉跄跄，嘴里念念有词：“我的块，我的块！”手里撒着纸，然后又一张张把它拾起。山梁尽管小心了，还是被那个人撞上了摩托。那人倒地，仍然喊着：“我的块，我的块。”山花和山梁都下了车，检查那人伤着没有。山花不看则已，一看，抱着那人就叫：“存根，存根，你这是怎么了？啊，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块，我的块。”山花站起来，环视一下，想找一个人把他弄到医院，检查有没有伤着。她看见一个颤巍巍的老婆婆走来，嘴里喊着存根。一问，果然是存根，山花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就坐在地上，说出四年前的那场车祸。

“那年存根快到家了，刚下车还没站稳，从车后窜出一辆摩托，照直撞上来，把存根撞到水里，等人把他救上来，他就疯了，四年来，他只记得一件事情，他的钱。有人嘲笑他，疯了还想着钱，真是钱迷心窍。我想我儿不是那样的人。这句话一定有秘密。”

山花说：“大妈您说的对，这话有秘密，我就是那谜底。”

山花一五一十说了他们的交往，他们的恋爱，她是如何盼他，她真的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她后悔自己太容易怨恨别人了。

山梁听得很仔细，奇怪，存根听得也很安静，少有的安静，仿佛他听着自己的故事。

山花那个后悔，如万箭穿心。

她的生活，绕了一个弯，仿佛又回到原处，人生又要经历一次重大的考试，她该交上怎样的答卷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