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天寒地冻的季节,家家户户的客厅里炉子再次温暖起来。在这种亲人围坐的温馨里,最适宜谈古说今聊闲篇了。下面的故事就是在火炉上烘焙出来的。
那是八五年的冬季,村民们照例在家里烤火,北生却没有闲着,最近又做了一笔大买卖。发火车车皮的,能不大么?消息在村里传开,大家羡慕极了,都夸他有本事。
说起来北生下海还是蛮早的。七九年开始改革,到了八五年,许多国民的商业意识还在睡大觉呢,北生已经有三年经商的历史了。他做长途贩运的行当,专门贩卖大宗农副产品。桃川的香芋,全州的蒜苗,零陵的洋葱,江华的冬笋……一车车往广州送。只要觉得赚钱,什么都做。那年月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北生能够捕获的信息有限,还没有做成专业,只在某种农副产品大量出产时才会闻风而动,其余时间多在家里,偶尔打打牌,外带种好几亩责任田。这样子半农半商,家里有粮有钱,日子过得蛮自在的,比单纯在家种田的看起来爽抖多了。
最近他得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在北方的大城市哈尔滨,甘蔗非常好卖,竟然卖到了一块钱一斤,相当于本地猪肉的价格(八五年猪肉一块钱一斤)。而广西产地的价格才每斤八分钱,北生与两个同伙一起算计了一下,除去运费等开资,还是很有赚头的,当即商定去试一试。如果可以,就做一个季节的甘蔗生意,狠狠地赚一笔。
果断的性格成就了北生半个商人的身份。说干就干,三人坐火车来到广西贵港。到了那里,去农村一看,田野里苍苍茫茫,全是又粗壮又红爽的果蔗。和当地老乡联系,种甘蔗的农户纷纷围拢来,询问打探,争着卖货给这三个湖南佬。北生喜出望外。约定了质量要求,明确了供求关系,村民们马上动手砍蔗。第二天开秤,仅一天时间就收起了一个车皮。北生急忙找铁路上的熟人搞定了运输,装车,编组,不亦乐乎。三人随车押运,五千里迢迢向遥远的哈尔滨奔去。
已经是隆冬天气,在湖南时,穿件毛衣加件外套就过得日子。到了广西,天气明显暖和,只要稍微动一动,连毛衣也穿不住,非得脱下来不可,那个感觉才叫凉爽!然而,随着列车不断北上,天气也越来越冷了。他们惯常跑的是广州,北方的奇寒尚未领教,但在想象里明白那是一个很冷的地方,三人做了充分的准备,带上了家里最厚实的大衣和棉裤。随着纬度的增加,地域也在不断地变换,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然后北京,阜新,四平,长春……备用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仍然难以抵挡北方的严寒。在哐啷哐啷单调的车轮声中,在寂寞而疲惫的漫长旅途,北生三人饱受寒冷的折磨,蜷缩在漏风的雨棚里瑟瑟发抖。
然而,比人受罪更糟糕的是,那一个车皮的甘蔗随着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全部冻坏了。当初鲜鲜白的蔗肉看着看着就染上了红褐的颜色,这是蔗肉细胞膨胀,糖分外渗,甘蔗已遭冻伤的标志。三人在车箱里焦躁不已,心想这颜色不好看了就难以卖出好价钱来,赚大钱的想法难以实现了。但老天爷并未就此放过这三个唐突冒进的人,更严厉的惩罚接踵而来。列车过了长春,遇上猛烈的暴风雪,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八度,整个车皮的甘蔗都冻成了冰棍。三个人躺在比铁还硬的冰棍上,心里哀叹不已,脸上满是愁苦的皱纹。
天可怜见,皑皑白雪的哈尔滨终于到了!北生三个人还没有冻僵,从车上跳下来使劲跺跺脚,找个暖和的店子各吃一大海碗面条,然后去联系取货,找车子拉到果蔬大市场,租个辅位批发。北方人少见多怪,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冰棍,尝一尝还是甜的,便都围拢来看稀奇。看归看,没有卖过,不知道能否卖动,都不愿意贩买。这样过了一天,价钱由五毛降到三毛,还是没有人要。北生急了,明白这车货彻底完蛋了,再不想赚钱的事,抱着捞一点算一点减少损失的心态,价格再次降到两毛,直到一毛。商贩们被这种跳楼的价格吸引,纷纷试着批几捆去卖。幸好这座城市大,贩子多,一人贩两捆,奏起来就销掉了大半车。
但是第二天就卖不动了。因为天气太冷,没有人想要吃冰棍,商贩们贩去的甘蔗都不好卖,也就没有人再来添货。这样过了两天,剩下的甘蔗再也无人问津,卖得的少量货款付过运费税收之类,已经所剩无几,连店铺租金也开销不出。店家上门讨要,北生只得求爷告奶说好话,请求延缓两天,卖完一起付帐。货卖不动,拿不出钱来,店家拿货主也没办法,但已暗暗地派人监督这三个南方蛮子,防止他们弃货逃跑,否则不但捞不到租金,还要倒贴一笔垃圾处理费。北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看出了端倪,便心生诡计,自己一个人在店铺里守着,让两个搭档先走,声称去某市场讨要货款。过了两个小时,诂计同伙已经走远,趁着看守疏忽,北生佯装屙屎上厕所溜掉了。
按照预先约定,三人分两路坐汽车到郊站集合,再乘火车南下。经过五天的旅程,三个人终于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家里,落得满身疲惫,两手空空,拢屋都不好意思。北生进村时,已是煞黑时分,村子里透出一盏盏柔和的灯光,还有各种电器飘渺的乐音。这灯光、音乐和村舍组合在一起,织就一种特别温润谐和的气息,让外出二十来天的北生倍觉亲切。
当他经过邻居贵生家门前时,听见他家堂屋里传来热闹的猜拳行令的吆喝声。原来这天贵生三十大寿,亲戚朋友都来给他祝寿,吃吃喝喝非常豪兴。贵生是北生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穿开档裤开始,两人一块儿耍大。贵生家里以前一直穷,这几年发狠种田,舍力养猪,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倒是北生在外面折腾闯荡,今朝赚两个,明朝亏两个,常常像赌博一样大起大落,没个定准。老话说:“种田种地为大本,生意买卖眼前花”,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吗?一向自信并得到大家公认的能人北生,因为刚刚遭受失败的打击,面对村邻从容的生活,这时也开始迷茫了。
二十八年以后,当年从哈尔滨开溜回来的北生已经身价上千万,成了湘妃城里最大的果蔬批发商。而包田到户初期欣欣向荣的农村,在以后的岁月里并没有芝麻开花那般节节高升,而是一路凋败下去,迫使大批农民逃离了土地。如果当初没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使自己从失败的颓丧里硬挺过来,北生很有可能和贵生一样,还在村里种田养猪,以致儿子读大学也拿不出钱来。这种难以预知的结果,就是经过三十年改革开放城乡差别的生动写照;而成败荣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现在,“南方来的冰棍”的故事,不再是北生败走麦城的耻辱,而成为其传奇人生中值得炫耀的精彩篇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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