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他开始说话之前,我刚起了一卦,是晋卦之剥卦。爻辞:九四:晋如鼫鼠,贞厉。《象》曰:“鼫鼠贞厉”,位不当也,爻辞有警诫危惧之意。
抬眼之间,竟似乎看到了宿命那一道蓝莹莹的目光忽闪忽动。我的心里忽然一阵轻松,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我无声而笑。
他说:你现在还喝酒的吗?
还喝。一个人喝。我说。
我也是。有时喝着喝着会突然想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时的我们可真能喝呀。
你真的会想起我?我不置可信的说。
他笑了一笑。
想我,你就回来了?你不走了?我追问道。
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该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你不信?我把一家子都带回来了。
我一声大笑:你早该回来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多么的想你啊!
一阵风起,我静静的坐着,似乎看到他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身子。
我,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他迟疑的开口道。
你问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不说了。走,我请你喝酒,算是给你接风。我可要好好的欢迎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有时我真担心你就一去不回了呢。
我挥挥手,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拉着他就往外大宅院外走。无论如何,现在这件事我是不许他开口问的,迟一点有迟一点的好处。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因为你忘不了我。最后我斩钉截铁的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2
就在两天前,当我第一次听到他要回来,以及为什么要回来的消息后。我用一种不屑一顾的表情很好的掩饰了我的惊喜。
有的事虽然发生在许多年前,记忆似乎已经在不经意间灰灭烟飞。但对于还深深记得的人来说,它清晰的好像就在眼前。至少我和他就是这样看的。时间根本治愈不了被伤害的创口,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之前,你就不会意识到伤害与被伤害将会带来怎样的深重的后果。
你终于回来了,就让我慢条斯理的对你。
清晨。
在庭院子里的金银花架下,我凝神定气的一招一式推完太极拳式。然后,我准备出门到清音阁去喝早茶。
任五,那个他真的回来了?她叫住我。
回来啦。怎么了?我回过身子。
你们没怎么吧?会不会……
你别管。我不会干什么的,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谁还记得?女人家别太多心了。
我不再理她,一转身走了。
一进清音阁,我就看见他在向我招手了。我施施然走过去笑道:这么早就来了?
睡不着,起早没事做。也来喝杯茶。
睡不着?不是想我就好。我故意说道。
他勉强一笑,不再说话。
茶室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我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们。昨天我和他喝到半夜的酒,没准大家都知道了。小镇不大,古建筑虽然很多,人心却不见得就古意俨然了。
我还记得父亲临死前那一段充满怀疑与忧郁的日子。他谁也不相信,包括我,他唯一一个没有像其他四个哥哥一样因意外而死或失踪的儿子。我一直也弄不清楚,是不是直到他临终最后的那一刹那,他才相信我的。
我的心在恍恍惚惚间沉重而感伤不已。以至于没有听到他在问什么。
你有没有孩子了?他又问了一遍。说这话时,他的手胡乱的比划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昨天就告诉你了,我有孩子。
我听说你没有,我也没见着。他说。
你说你有孩子,我一样也没有见着。可我相信你,你怎么就不信我呢?如果相信一个人,一句话就信了。如果不相信他,任他怎么说,也是无益的。你怎么一直这样不清不楚的?就象那年,你一声不吭的搬了,我说过什么没有?
他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哗的白了。他说:我那年搬家,真的不关……
我说你就别再说了,我只想静静的喝杯茶。你搬不搬家不关我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我没兴趣听。
我一口气打断他。
我的儿子……
一听这话,我内心忍不住一阵激动。你终究是会忍不住向我开口的。我故作漫不经意的样子说道:
儿子嘛,不就是一只小牛、小狗什么的。谁养还不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我儿子不见了。
不见了?我故作诧异。
我听省城的邻居说,是让一个说我们这里方言的人领走的,所以我就……
你就回来这里找,是不是?连家也搬回来了。怪不得,走得也奇怪,回来得也奇怪。
我的语气平平静静。
我四处找过,听说有一个男人领了一个像我儿子模样的小孩向这个方向来了,我才回来的。他急急的解释道。
我一言不发。
我的儿子,唉,你知道吗?他长着一头幽黑乌亮的头发,走路一甩一甩的,那模样可聪明了……
是吗?慢慢找吧,也许他也回来了。你们父子终会有相聚的一天的。
你要去哪儿?
我去理发。
说完,我起身离开,没有回头。
我不让身边的人跟着,独自一人沿着小镇的青石板小巷,不紧不慢的走了很久。直到看见一个刚理了发的小男孩从一家修面馆冲出来为止。
我走进发廊,理发的老板正打算扫地。我叫住他:别忙,先给我修一修头发。
趁他转身取工具之际,我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顺手塞进裤子的口袋里。
我若无其事的坐下,一边理发,一边和理发的师父漫无边际的开着玩笑。
3
他从一个街口跑向另一个街口,从街头跑向街尾。他四处张望,大声呼号,毫不顾忌众人惊疑的目光。周而复始,他顺着街道疾疾惶惶的走着,四处游走的眼神浸透了绝望的痛苦与焦虑。
三天来,他不顾一切的奔走在小镇的每一条街道,嘶声竭力的叫醒每一个寂寞多年的隐蔽角落。为了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不能停下自己沉重而疲倦的脚步,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线索似是而非,但他不敢有一丝的怀疑。他太专注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远远的身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几天来一直不弃不离的跟着他。
他在无望的寻找,他终将一无所获。
又是黄昏。
他终於在我家的门口停下脚步,敲响大门。
五嫂,哥在家吗?
文远,是你?快进来。你哥刚出去,一会就回来。
她没有实话实说。
你找我吗?我边进花厅边大声的问他。
你这几天很忙吗?听街上的人说你整天到晚象疯了一样在街上乱闯乱撞的。你年纪不小了,也不干点正经事!我笑骂道。
任五哥,你别逗我了。我……
别急,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挥挥手打住他的话。女人给他斟上茶来,依着我坐下。
任五哥,我在找儿子呢!你如果知道什么,你可要告诉我。
他叹了一口气,无力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你的儿子在这里?别发痴了。我说。
你看,五哥。这是我儿子的头发,这纸上还写着我在街角等你几个字,所以我才到处的去找。
他郑重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纸,里面有一缕凌乱乌黑的头发。
这个你也信?是谁和你开玩笑吧?我一脸惊讶。
我,我真没办法呀。五哥,你知道吗?我失去了儿子,比要了我的命还要让我难过。
难过?儿子只是不见了,你就难过的像命不在了似的?你以为我就没有失去过亲人?
可他是我儿子啊。
儿子?哼,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一个嘛。我的父亲和四个哥哥莫名其妙的死了,再也没有了。我去向谁要去?你又凭什么找我?
我激动起来,她使劲的拽了我一下。
五哥,别提当年的事了。当年我们没有……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我什么也不想听。就这样,你坐一会儿,我有点累,要进去休息一会儿。你吃了饭再走吧。
我一转身进了屋,把他给搁在外面。
他坐了一会儿,和女人讲了一会话。我隐约的听见女人在不断的安慰开解着他。
他走的时候,我在书房里静静的发呆。
4
昨天半夜,我在梦里又一次细细品味了将那一缕头发和纸条,悄然塞进文家大门门缝时的快感,纸条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婀娜多姿的舞动出我初恋般的情怀。这只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你知道吗?文远,你我至此以后将如影随行,不离不弃了。
后来,在一种饱满充盈的快感中,我又梦见我的大哥了。
大哥一直是一个宽厚随和的人,他的天性里有一种渴望帮助人的倾向,即使是明显的让人占了便宜,他也义无反顾的毫不在乎。这种品性,竟让他在众人中间莫名其妙的同时获得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名声:一个前所未有的好人和一个空前绝后的败家子。后者的称呼,主要出自我们这个家族,尤其是父亲的口中。
那些年,作为镇上名声显赫的两大家族,我们任家几代人花了无数的心血,才一直维持了和文家势均力敌的局面。为了终有一日压倒文家,父亲在认真努力生儿子,尽力延续壮大香火的同时,日日枕戈待旦,终日惮思竭虑的筹划着、谋略着。当我三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从一场大醉后的午夜,惊惊梦回。于一身惊疑不定的冷汗中,我忽然回想起父亲最后那几年里那过早苍老的面容,我在一刹间竟然明澈无误的感受到他心中曾经的那一份难于名状的苍凉。
父亲有五个儿子,五个让他失望深深的儿子。大哥一片赤子之心,于人与世毫无半分机心;二哥风流浪荡,一个飘摇不定的心紧紧的拴在那些朝上暮四的女人腰间;三哥、四哥一同牵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理所当然而又心意相通的把唯一的归宿选择在了赌坊;我虽然以一出世就克死母亲的方式形成我最初一声的哭啼,但长成后就平淡无奇,一副不堪大任的模样。
父亲,我的父亲,直到那次午夜梦回,我回忆起你一次又一次低吟《大风歌》的凄楚神情,一种身感同受的无助和无望让我不禁,自你死后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大哥一袭白衣的站在道旁,在他独有的清亮的笑声中逐一向我们告别。
他将远行,我们和文家一样在邻近的几个省都有商号。每年的这个时节,我们照例要去各处商号对其经营情况进行一年一次的巡查。虽然近几年来有几家商号经营的状况十分的不理想,而他们各种各样的藉口和明显可见的诸多小毛病,在大哥的依例巡查中常被一笑置之。这种情形的屡次发生已经好几次让父亲大为光火,但毕竟他是大哥,是任家长子,家业将是他来接管的,何况父亲年来体弱,早已不宜远行,其他诸子又以各自固执的姿态呈现出守业无望的气质。父亲不断环顾左右,经过无数次的长叹之后,不得不强忍一脸的无奈,把今年的出行任务交给了圆圆胖胖的大哥。
大哥,你的笑声吓着我的鸟了?
当大哥走进我时,我不满意的嘀咕了一句,顺手把鸟笼藏进身后。
哈哈哈!木头小弟,你就知道个鸟!你等着,大哥回来时给你带个美丽的川妹子回来,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比鸟儿好的!
大哥用力的拍了我的一下肩膀,那种骨肉相亲的滋味,当时竟让我无知的想远远的躲避开去。
别笑了!嘻嘻哈哈的让人心烦。你要知道一大家人今后要靠的是你!
父亲面沉如水,低声喝道。
父亲,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见左右只有我和父亲两人,大哥放低声音说道。
你还不放心什么?你只管去做,他们欠老二一个极大的人情,你一提这事,他们无论如何是会答应的。何况,正如你言,你手里还有他们贩毒和贩军火的短处,这件事你会办好的。你做好了,你以后要干什么都随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如果那笔钱出了什么意外,怕老二以后不好面对文倩……
你别再罗嗦了,我只是急着借来周转一下,也许不等你回来,钱就归还原主了。你是我儿子,老二就不是啦?
好吧。父亲我会好好去做的,你放心。
大哥凝容,躬身一揖后转身上路,再没有回头。
我们伫立望远,谁也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脸上隐隐闪现的苦痛。
(未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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