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街以前不叫水街,叫水莲街,是镇上唯一的青石板街,很牢靠,就算是下雨天也不滑跤,只是到后来,水莲街太靠近河岸边了,每年都会被水淹几次。
渐渐的人们就把水莲街叫成水街了,再后来,镇上开了几条新路,市场也建在新路边,镇上的人们纷纷聚集在新路旁建起了新房子,乡下来赶集的人们也只认得新路的农贸市场,水街就开始没落了。
只是在这条老街上,住着一户人家,家里的新一辈都住到了新街口,留下一个老妇人,守着老屋子,老街,老树,还有一条陪伴了她十几年的老母狗。
那天,老妇人的孙子很不顺路的来看老妇人,奶奶,你还是跟我们住到新房子去吧,我每天这样给你送饭,烦都要烦死了,这儿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水淹没了。
我不走,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你嫌麻烦就不要送了嘛,我正好可以去死了。老妇人固执的抱着老母狗,转身回到自己的黑屋子里躲着不出来。
冬天的老房子,到处漏风,光线也不好,孙子怕奶奶冻着,急忙给快熄灭的炭火加了一大块木炭,转头对着黑屋里的老妇人说道,奶奶,你出来烤火吧,我不让你搬家了,我天天给你送饭,你可要坚持住啊,爷爷就要回来了。
老妇人知道孙子是在说风凉话,在说气话气她,就想气死她,不用送饭了,谁让她老的连饭都不能做了,却是那么固执的守在这里。
爷爷真的要回来了,我不骗你,那是千真万确的。孙子提高声调,怕她耳朵听不到,不过在五年前她的耳朵就已经不好使了,可是这次孙子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漏掉。
你是说真的吗?你当真不哄奶奶?老妇人蹒跚着小碎步从黑屋子里跑出来,差点没栽倒,孙子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
你慢点行不,别真的爷爷回来看到你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人家说不定转头就走了。
你又开始哄我了,你爷爷回来我怎么没听你爸爸说起?你爸爸小时候最喜欢在你爷爷身上骑马了,他做梦都想见你爷爷呢。老妇人一付甜蜜的笑脸,仿佛回忆中只有美好。
她浑浊的眼睛开始搜寻起房子里沾满铁锈的镜子,镜子里的老妇人,头发全白,牙齿掉了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凹陷进去,脸颊像个隔年的红枣皱成一团,只是这会儿,她听到老头子要回来了,人马上精神起来了,脸上的皱纹舒展成一朵错过季节的菊花。
等了五十年的人,终究要回来了,落叶归根,她终于等到了,她庆幸她没有死,能在死前看他一眼,也满足了。
可是爸爸不让我说给你听,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孙子开始挥起手,掌自己的嘴巴。
老妇人不惑的看着孙子,叨叨絮絮的说,你爸爸就是傻,他肯定怕我太激动了,所以不敢告诉我,其实那么多年的等待,我已经很平淡了,就算你爷爷要回来,也只是了了我这辈子最后一桩心愿而已,我不会激动的。
是爸爸不想让爷爷回来。孙子嗫噜的答道。
你爸爸为什么不让爷爷回来?
爷爷说,回来就不想走了,人老了想落叶归根了。
嗯,他去台湾一走就是50年啊。
可你一等他也等了50年啊,奶奶!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太,他走了,我当然要等他回来。
可是他在台湾又娶了新太太。
我,我知道啊,上次他来信,你不是念给我听了吗?老妇人眼眶涌起一汪浊泪,象雾气一般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扯起衣角将眼泪擦拭,又换成了一付淡然。
他又娶了新太太,又生了小儿子了。
你难不成也要他孤身一人等我50年,我在这守活寡也够苦了,我可不希望他跟我一样苦。
孙子不忍的说,两岸通航那么多年了,他也不回来看一下,直到去年他太太去世了,他才又想起你这个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了,说什么落叶归根,不就想回来蹭个饭吃,安享晚年,有人送终吗?
他在台湾不是有儿子吗?他不是有一个公司吗?
那是过去,自从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以来,他儿子就把公司给败光了,现在儿子跑到国外躲债去了,留下他一个孤老头子,没人管。
那你爸爸为什么不让他回来,你爸爸是他的大儿子,应该管他的呀。
让爸爸管他?爸爸可恨死他了,自从他去了台湾,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爸爸从小被人歧视,被人欺负,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这辈子就被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给毁了。
前几年我们家起新房子,差点钱,爸爸打电话让爷爷资助一点,可是爷爷一分都没寄回来,说钱都被太太管着,我们全家人为起这个新房子吃了多少苦,你连自己最珍贵的陪嫁的首饰都给当掉了,爸爸怎么可能愿意他回来?
可他毕竟是你爷爷,是你爸爸的爸爸啊,我能说什么呢?我这一辈子嫁给了他,就认定他了,我不管他在外面怎样,他终究是想回来了。
老妇人听说丈夫就要回来了,每天就坐在堂屋门口晒着太阳等,有时候是抱着老母狗一起等,下雨的时候雨飘进来了,孙子把大门栓上,老妇人又打开了一扇,关一半就好了,万一爷爷回来认不得门怎么办?
丈夫什么时候回来,没人告诉她,也许也没人关心,儿子是拒绝父亲回来的,孙子关心的是能不能让爷爷带他去台湾,就是没人告诉她具体什么时候丈夫会回来。
一晃又过去了半个月,那个人突然站在面前,似曾相识,老妇人睁大了眼睛,转而又抹了一下眼角,眼前的人,眉宇间还是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朗的,只是现如今多了一份沧桑,多了一份不安,似乎是那么多年自己对妻子的愧疚。
是你吗?老妇人喃喃的说道。
水莲,是我,我是俊生,对不起,我回来了。老人无措的拄着拐杖的手,不时的轮换着。
回来就好,不用说对不起的。
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儿子,那么辛苦,为什么不改嫁呀。
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你活着我怎么能改嫁啊。
可是我在台湾已经有了新家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恨我吗?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的,我也想恨你,可是总是恨不起来,我想改嫁,有好几次媒人都把彩礼给送来了。
那为什么……
因为我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我们刚成亲时候种的银杏树,那时候它还是一棵小苗,现在已经挂果了。
你就是因为这棵树改变主意的?
我看到了我们的儿子,你走的时候他才刚会说话,现在他自己也当爷爷了。
你是因为儿子,怕他受委屈吗?
我每天看到这条以我名字命名的水莲街,每次我走在上面的时候,就想起你当年为了娶我,为我们这个小镇铺上的第一条石板路。
当年我是军阀的儿子,有这个能力,可是现在我是落魄是游子,两手空空的回来,儿子也不认我这个爹,孙子只会问我的存款,只有你愿意收留我。
说什么收留呀,你回来就好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水莲,你太苦了自己了……
我一点儿也不苦,每天活在希望中,能在死之前等到你,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冬天,在两人围坐在炉火旁絮叨着往事中走到了尽头,在春天的时候,县里下了一道通知,水莲街已经报批为古建筑了,政府要出资修缮,作为文物保护起来。
俊生作为当年水莲街修建的出资人,参加了奠基仪式,他亲手掀开了盖在大理石碑上刻着水莲街的红布,犹如当年他掀开水莲头上的红布,老妇人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男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面若桃花的年代,那个春天的街道上,雨打的芭蕉,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和鸣,一对风烛残年的背影。
-全文完-
▷ 进入生活如夏花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