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后来呢？”我不忍心又好奇地问道。

“后来……，后来，我在坐在这跟你讲话。”姐姐顺了顺已经滑到上眼皮的刘海儿，很平淡地，说道在我看来如梦靥般的经历。也许所有最刻骨铭心的经历都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于是姐姐就用平淡掩饰了伤痛，对那段往事，姐姐就不愿过多提起，如今回到家人的身旁，她只想和家人永远平平淡淡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用亲情和时光来疗愈积年的伤口。

十二年前，姐姐刚十三岁，我刚十岁。我们家安在鄂西北秦巴大山里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子里。先前我们是有一个完整的家的。父亲和母亲是经人做媒认识的，没想到两人对上了眼，没过两个月就结婚了，按照现在城里人的说法，应该叫“闪婚”吧。当年就生下了我姐姐。那时候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生下我姐后，父亲有点不高兴了，于是在第三年的头上就生下了我。波澜不惊的日子过了五年，父亲患上了尿毒症，为了为父亲治病，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向所有的亲戚朋友借了钱，但最终还是没能力挽狂澜，父亲走了。

母亲在一人拉扯我们姐弟俩，说实话，一个家光靠女人，没个劳动力，在农村活的会很艰辛，不光地里的庄稼伺候不好，而且还要忍受那些长舌妇们絮絮叨叨的闲话，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假。再加上同村的娃子说我们没爹，常常一群人欺负我们，这些使母亲忍无可忍，在这实在住不下去了，于是在姐姐十三岁，我十岁的时候，母亲把我们居住的土坯房锁上，带着我和姐姐投奔来到城市，开始一个全新而又未知的生活。

至今我仍记得那个冰天雪地的黄昏。母亲紧紧背着我，从山上沿着冰冷的石板路往山下走，在前面开辟道路，姐姐跟在后面，先用左脚试探着慢慢地走向下一个台阶，等到左脚立定后，才把右脚放到这个台阶上。天空中飞舞着散漫的雪花，经常会从衣服与身体的空隙间钻进去，像吸血虫一样巴在肌肤上，慢慢吞噬着我的温暖，我在寒冷的打压下，一刻不停地打哆嗦，不停地抽搐，母亲说:”抱紧我。”于是，我紧紧贴着母亲的后背，双手死命抱住母亲的脖子。

姐姐蜷缩着头，蜷缩着手，只有脚还光明正大地露在外面，走在被冻僵的泥土上，发出梆梆地沉闷的声音。我竟在母亲温暖的背上睡着了，等再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辆客车上了。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姐姐坐在旁边盯着窗外，一言不发，我知道她是被冻的头脑和手脚都迟钝了。汽车隆隆地行驶在省道上，我不知道我们将要到哪里去，但隐隐的预感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汽车开始颠簸起来了，我听见车上有个村姑打扮的中年女人叫道：“狗日的，又到十转山了。”后来从母亲那里知晓，十转山的路是盘山公路，经常要拐弯，所以经常走一趟下来，会使人头晕目眩。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大人所说的头晕目眩，反而觉得很好玩。

过了十转山，汽车又行驶在了平坦的路上。又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穿过一条暗长的隧道后，我看见了路两旁高大无情的建筑物、晃人眼球的霓虹灯，姐姐这时突然兴奋起来，脸紧贴着毫无热气的玻璃，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汽车又在城市里蠕动了十几分钟，最后停到了车站。

母亲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小手，姐姐跟在后面走下了车，经过一段地下通道，向右走上阶梯，来到站前广场，我回头看了看，姐姐不见了！我拉了拉母亲的手说：“姐姐不见了。”这时母亲朝四周人群看了看，发现没有姐姐的身影，这时母亲急了，她松开了攥我手的手，和另一只手在嘴前构成一个扩音器，大声喊道：“菊娃……菊娃……”，声音好像一块大石头掉进绿阴潭里，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母亲把我背起来，按原来的路线，发疯似地往回走，我靠着母亲的后背，听到抽泣的声音，微微感到母亲的手在颤抖，这种颤抖的频率和我心跳的频率一样，它们一起振动，使我的心快要爆炸了，我难受极了。

母亲按原路来回走了十遍，喊我姐姐的名字一百多次，可是直到她把过道旁的几个乞丐的面孔都认识了，我姐姐还是没有踪迹。母亲忘了寒冷，忘了饥饿，忘了疲劳，忘了背上还有一个我，就站在那，一言不发，这时，我小声地说：“娘，我饿了。”母亲声音嘶哑地说：“娃儿，等等你姐吧，她一会就回来了。”

母亲不相信姐姐就这样丢了，我也不相信，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仍然在我心中蔓延开来——姐姐失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