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二丫高歌笑

发表于-2012年12月25日 上午11:42评论-12条

1.

深冬,一个晴暖的下午。

一辆红色轿车从村边公路上拐下来,一路颠簸,左右摇摆,就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看上去很不平稳。

小车没有进村,一直朝村南拐来拐去,最后在鱼塘北岸那排瓦房边停下了。

黑狗圆睁着眼,好像被爬过来的这个怪物吓住了,它把头扭 向门口的方向,胆怯地在嗓子里咕噜了一声。

刘老头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在额前搭起凉棚,脚下迟疑着迈出门槛。

小车掉转头开走了。

二丫两手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

“爸!”

“丫儿,回来啦?”

“嗯!”

父女俩没有多余的话,跟从前一样。就好像二丫从来没出去打工,半年的时间,只不过是到村里哪个姐妹家串了个门儿。

这排房共有四间,门窗朝南,正对着前面的鱼塘。二丫的那一间在最东边,门窗都敞开着。知道女儿要回来了,刘老头每天都把这间房的门窗打开,散散霉气,省得女儿回来皱眉捂嘴。

黑狗比谁都高兴,就像一个饱受相思之苦的小伙子,终于看到了久别的恋人,恨不得一跃上前,把心头火热的爱恋喷洒个痛快。可不知为什么,它好像突然犹豫起来了,尾巴越摇越慢。也许是分手太久了,过去的亲热有些淡化;也许是二丫身上飘来的那股香味让它不太适应——它还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味——好像这种香味使它迷惑了,不知道应该表现陶醉,还是应该表现惊奇。

刘老头也闻到了这种香味,差点儿打一个喷嚏。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乐呵呵地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烟酒,放到窗前的石桌上,顺势在桌旁坐下来。唉,人老了,嘴也馋了,烟也勤了,没出息了。

女儿把门窗关上了。一定是累了,困了,冷了,可能也饿了。

老头变得年轻了。他几步跨进东边院墙下的小房子里,打开暖气炉的通风口。不过几分钟,炉火就呼呼有声地烧起来了,炉膛里通红通红的,老头的脸也烘热了。

二丫换好衣裳出来时,小院里已经飘满了饭菜的香味儿。

天色慢慢暗下来。向村里望去,各家各户的灯一处接一处地亮了,像传递着什么信息似的。

老头还在屋里叮叮当当地忙着。手都生了,记不清多长时间没这样像模像样地做过饭了。从门口传来女儿的歌声,时断时续的,像小时候一样。老头酒未沾唇,就有点醉了。

这一晚,鱼塘边的灯很晚很晚还亮着,就像夜的眼,一直睁着。

2.

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平日孤寂的街道又热闹起来,空气中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了。闲下来的人们,有时凑在家里,有时站在墙角街边,聊着他们感兴趣话题。有的春风得意,有的愁眉苦脸,有的欲哭无泪。

二丫的小屋里,一群麻雀整天叽叽喳喳。这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一回来就把这儿当成了家,有的晚上干脆就赖在二丫的床上不走了。她们嘻嘻哈哈,聊个没完没了。有时突然安静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好像这群麻雀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有时又轻轻传来一两声叹息,或者突然爆发一阵没遮没拦的大笑。有时她们又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唱一首根本就没想让谁听懂的歌——

多少次穿过无数的枪筒竖起的森林

多少次钻出翻飞的钞票汇成的乌云

再热的心也冷了

再冷的心也热了

我叼着鸟笼一路追寻

请问哪一个是那个叫神的人

多少次偶然相聚

多少次各奔东西

我的翅膀真的累了

我的心真的醉了

我终于弄丢了我自己

请问哪里有我的消息……

这群麻雀把老头弄糊涂了,加上女儿买回来的酒度数高,正对口儿,老头就天天把醉意蒙胧的糊糊涂涂的笑挂在脸上。尽管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手臂甩得却很舒展。

这天下午,几个姐妹把二丫的小屋聊得热气腾腾,就都跑出来到外面透一口气,脸上红扑扑的,身上清爽爽的。她们在鱼塘边转来转去,时而低头弯腰,把微风曛醉的草拨弄得前俯后仰。她们在找一种草。据说这种草通灵性:把这种草金黄透明的杆儿截成长短不一的节儿,经不同的手摆弄排列后,里面就隐藏着不同的命运。她们的影子浮在水面上,就像是一团一团模糊的花朵漂来漂去。

几声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小伙子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是志刚,从小淘气惯了的。他比二丫大三四岁。听人说,在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中,他赚的钱是最多的。

“二丫,忙啥呢?”志刚笑咪咪地问。

几个姐妹见志刚只跟二丫打招呼,想是有什么事,就互相连拉带扯地走了。

“不忙啥。你也回来啦?” 二丫客客气气地问。

“外面再好,不如家好!”志刚捡起岸边的一颗石子,向鱼塘的中心扔去。

“像你这样有钱有能耐的人,在哪儿不是家呀。” 二丫摆弄着手里的草。

“那不一样……”至于哪不一样,志刚好像一时想不起来。

二丫扭头向那间小屋看去,那儿已经笑成一团儿了。二丫扔了手里的草,想去拧她们总是没个正经的嘴。

“二丫,”见二丫要走,志刚又开口了,“听说,你爸想让你跟福春……”

二丫的眼瞪大了,血一下子都往脸上涌,身体像突然被抽空了,麻木了。她站在那儿,一步也迈不开。

“嫁谁不好。——那个乌龟……”志刚的眼眨动了几下,刚才那一脸讨好的样子一点儿不见了。

“你是谁?!” 二丫用挑衅的目光扫了志刚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她的怨怒,随即向正朝这边张望的黑狗大声地招呼了一声:“笨熊——”

“笨熊”像得了命令,突然跃起,疯了一般连跳带蹦向这边跑来。志刚的肩膀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他跨上自行车左拐右拐朝村里骑去。

二丫闷闷不乐地走回小屋。

“你们看呢!心上人一来,魂儿都给勾去了……”小姐妹们打趣开了,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

“听说,他打工赚了不少钱。他妈美得合不上嘴,东家串西家串,一条街都串过来了,天天张罗着给儿子介绍对象呢!”

“二丫真有福气哟,当了阔太太,可别忘了我们!”

二丫谁也不理,任她们又推又拉就是不说一句话。她在窗下的桌前坐下,背对着那几双莫名其妙的眼。那几双眼转了又转,最后都不约而同转向了门口。她们心领神会,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夜幕慢慢遮下来,鱼塘里的水气蒸腾着,与徐徐降落的夜幕汇合,把鱼塘周围裹得严严实实。

二丫靠着被子半躺在床上,胸口因生气剧烈起伏着。志刚的话太刺激人了。从小欺负人惯了,长大了也是狗改不了吃屎。想起他来二丫就恶心得要命。那个从小被人戏称为“乌龟”的福春,也让二丫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生福春的气,二丫从来没想过出去打工。比起让人厌烦的志刚,二丫觉得那个可怜的福春更可气,更让人伤心。

3.

那时他们都还小,整天无忧无虑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骑车去城里卖菜的路上,福春的爸被运沙石料的汽车轧死了。福春家的天一下子塌了。福春的爷爷奶奶总是一前一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村头,眼巴巴地向远处眺望。每次都像脚下有什么东西拽着似的走去,每次都是全身麻木了似的拖着双腿走回来。

福春的妈要改嫁了。

走的那天,村里老老少少去了不少人,不知是去送行,还是去干什么。二丫紧攥着妈的手,也站在人群里。

那天天色阴阴的,老天像被谁得罪了,铁青着脸。福春妈脸色惨白,死抱着路边的那棵老树。福春的奶奶脱下鞋抽她的手,福春妈的手就是不松开,手臂的血印一道一道的,脸上的泪也是一道一道的。新婆家那边的男女死命地拉她,衣服都撕破了。她把头抵在老树上,怎么也拽不动。

人们的心揪紧了。

二丫的小手被妈攥疼了,怎么也抽不出来。她仰起小脸儿,看到妈脸上的泪一直流进嘴角。她赶忙收回眼光。她不敢看妈流泪,她怕想起姐。

夏天的雨点凶暴地砸下来。就在两家人急火攻心又无可奈何的时候,福春的妈,一个瘦弱的、神情恍惚的女人,从丈夫死后就一直是眼泪汪汪的,这时候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被雨打晕了,她慢慢地松开了手,像面团一样软软地贴着老树滑下来,蜷缩在地上。新婆家的人赶忙上前,半扶半抱地把她带走了……

福春的爷爷奶奶硬是把福春留下了。

从此,福春的灾难降临了。开始,孩子们出于好奇和同情,处处让着福春。但孩子们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慢慢的,福春成了村里大小孩子们的出气筒。志刚就是这群孩子的头儿。不管在哪儿,只要一见到这个倒霉的福春,这群孩子就会齐声高喊他们自编的歌谣——

小乌龟,爬呀爬

爬到家里找妈妈……

“乌龟”这个外号就这样叫开了。

一次放学路上,志刚冲二丫喊:“二丫,把你的书包也让这个小乌龟背着,你自己背着多沉啊!”

二丫站住不走了。志刚摇晃着肩膀,得意洋洋地走过来,他伸手去接二丫的书包。突然,二丫抡起书包向志刚的脑袋砸去……

书包带儿断了。书啊,本子啊,纸张啊,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女孩喜欢的东西,都从志刚身上滚落下来,飘洒了一地。毫无防备的志刚傻子一样捂着脑袋。

二丫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一口气跑回了家。

晚上。有人敲门,二丫的爸把门打开。是福春,手里托着断了带的书包。

二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福春喊:“你以后别给他们背了!”

“他们人多……”福春嘴角抽动着说。

“脚不是长在你身上吗?你可以跑啊,你可以躲呀!” 二丫跺着脚。

福春胆怯地低下头,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你没长牙吗?咬他们,咬死他们!”

二丫上前一把抢过福春手里的书包,气呼呼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二丫听说,福春跟志刚打架了。志刚被二丫用书包打疼了的脑袋再遭重创,缝了五针。二丫兴奋地向福春的座位看去,座位始终空着。福春没来上学。

一连几天,福春都没露面。

福春退学了,他天天在饲料厂里帮爷爷的忙。

二丫的心凉透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二丫在学习上总是不怎么用功。母亲去世前,二丫就有了退学的打算,只是怕父亲伤心,硬是坚持到了高中毕业。

那几年,相隔时间不长,福春的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福春一个人撑着一个家,一个饲料厂,吃住都在厂里。他老实厚道,不藏奸不耍滑,宁可苦了自己,也为别人着想。邻近几村的养猪养鸡户都愿意跟他打交道。这个小伙子靠人缘赢得了一片天地。

饲料厂一天天红火起来。福春又盖了几间厂房,添置了一些机器设备,那个热闹劲儿远远超过了爷爷在世的时候。那一年,乡里要求各村上报农村青年创业的典型,村干部们都没有商量,就把福春报上去了。

二丫跟福春接触多起来,是在福春承包了鱼塘之后。

4.

二丫的家本来在村子的西北角,紧邻着一大片果园。二丫从小在那儿长大,没少吃好心的婶子们用衣服兜过来的水果。村里人好开玩笑,都说二丫水果吃多了,水灵灵的,整个人都快变成桃、杏、苹果了。二丫有一个姐,比二丫大六七岁。在二丫眼里,姐姐大芝才是天底下最美的,就像树上飘出香味的果儿一样。二丫总是赖在姐姐身上,摸摸头发,刮刮鼻子,揪揪耳朵。大芝嘻嘻哈哈笑着,从来不恼。

二丫小的时候最大的伤心事,就是姐姐病了。从果树开花、挂果,一直到果子摘下来,姐姐没出去几次屋,脸色像漂白了的纸,看着让人害怕。那一年,二丫不想吃水果,姐姐吃一口,她才吃一口;姐不吃,她也不吃。姐穿上一身新衣服,躺在那儿就像一大片盛开的花。姐就这样走了。二丫哭倒在妈的怀里,好几天不吃不喝,脸色像姐的脸一样白。从此,二丫见到水果,就总想把眼光避开。

几年过去了,还有更让二丫伤心的事等着她:妈病了!

大芝走了以后,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妈最爱笑了。妈喜欢花,一见花就蹲下来,用手捧着,把脸凑上去闻。这时候,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女儿们就会跑过来,好奇地盯着花儿看个没完没了。村里的小学校长,胡子都有点白了,有一次管妈叫“花痴”。二丫很生气,她觉得这不是好话。后来好像明白了这里面的含义,她觉得只有妈才配有这个称呼。有个花痴妈妈真好。妈常搂着两姐妹:坐着的时候搂着,一腿上一个;走着的时候搂着,一胳膊圈一个;躺着的时候搂着,一边紧靠一个。爸眼里总是三朵花儿,整天乐呵呵的,从没有着过急、生过气。多烦的事,还没等钻到心里去,就被花香曛化了,曛跑了。

妈病了。二丫有时看见妈总是用手捂着胸口,慢慢就咳嗽起来了。村里人说,她是想大芝了,心里落下了病。二丫懂。想起亲亲的姐,她的心就像被谁突然剜了一刀,好狠啊,好疼啊,眼泪不自觉地就从眼里喷出来,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二丫不想上学了,她想守着妈。走到哪儿,她可以强忍着不想姐——姐走了,再不回来了,可她不能不想妈。她真担心,花痴的妈会一不留神去找大姐,去追大姐,把她丢下不管了。爸也怕妈把他丢下吧。从前常常早出晚归的,现在很少出去了。他不敢看妈的眼,那双眼里总有大芝的影子。他总是低着头摸着妈的手,慢慢的,轻轻的。二丫斜靠在妈的身上,耳朵紧贴着妈的胸口。妈的心跳总是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慢得让人不敢眨眼,快得让人不敢喘气。

妈找姐去了,谁也留不住。爸再用劲拽着她的手,也没有用,二丫哭着喊着把果园的树叶都震落了,也没有用。

爸说,丫儿,咱不哭了。你妈陪你姐去了,我留下陪你。你妈早算计好了。咱不哭了。

二丫从此不哭了,不当爸的面哭了。

妈临走时跟爸说,别在这儿住了,哪儿都是大芝和我的影子。搬走吧,上哪都行,就是别在这儿住了。爸答应了。爸说,我这辈子是前好几辈子修来的福啊,遇上了你们,知足了。这辈子就算活过来了。你去吧,去找大芝吧,她也天天想你呢。二丫有我呢,别耽心。咱一家分开过,谁也不显孤单。

秋去了,春来了。果园内外,花儿开得比往年多了许多,遍地都是。

5.

福春那次来,二丫不在家。二丫上高中了,一周才回来一次。听爸后来说,福春哥来了,他承包了村南边的那片鱼塘,跟爸商量,请爸帮忙照看一下。福春可能也听说了妈临走时说的话。他说他要平出鱼塘北面的一块高地,在上面盖几间房,爸要是愿意,就干脆住在那儿。爸看着福春,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小伙子。他听懂了福春的话,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等二丫回来,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当时真有点儿糊涂了,怎么不跟二丫商量一下就一口答应了呢?唉,真是糊涂了。让爸高兴的是,二丫一点儿也没反对。她出去绕了一圈,怀里抱着红的粉的开足没开足的花儿,插在几个好看的玻璃瓶里。

鱼塘边的房子很快盖好了。

爸跟二丫说:“丫儿,你去看看吧,看看中意不中意。” 二丫接过爸递过来的一串钥匙,满心好奇地去了。

二丫出了村,远远就看见那一排新砖新瓦的房,齐齐整整地站在高台上。心里一喜,脚下就快起来,真想像小时候一样蹦蹦跳跳。突然想,一个姑娘家,怎能这样疯疯癫癫的!她的心跳得那么快,自己都控制不住。

这是个独立的小院儿。西边是一道铁栅栏,从房角一直伸到鱼塘下面,中间有一个栅栏门,锁也是新的。二丫不急着进去。透过铁栅栏,对面是一面砖墙,高高的,砖墙下还有一间不高不矮的小房,平顶的,挺漂亮。

二丫好奇地打开栅栏门,一排崭新的房子就在眼前。门窗刚刷过漆,敞开着。窗下是石桌石凳,新的,好像还没人坐过,摸上去滑滑的,像有一层粉。几步以外是自来水管。听爸说,为了通水通电,福春还专门请村干部们吃了一顿饭。脚下是一个铺方砖的不算小的小院儿,弥漫着木料发出的松香味儿。站在小院儿,二丫觉得哪儿都新奇。鱼塘里的水泛着天光,像无数碎片在水面上颤动,看得人眼花缭乱。偶尔有一条鱼跃出水面,白光一闪,水面又闭合了,一圈儿一圈的水波马上扩散开了。鱼塘四周的坡上,满眼都是新泥新土,平整过了,让人看着顺心畅快。鱼塘的西北角,有一根铁管儿伸出来,高悬在水面上。听爸说,这是一个特殊装置,是冬天引热水用的——福春跟村里商量好了,到了冬天,这根铁管儿要跟村西边的那眼热水井连起来。

二丫像一个刚到陌生地方、第一次来拜访的客人,她终于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门。眼前白得耀眼,雪白的墙壁还散着潮气。对面墙下是半人高的长长的水泥平台,台下有一个煤气罐,台上是一套灶具。东屋,靠北是一张笨重的大床,南窗下还有一张书桌,抽屉上挂着钥匙。在床和书桌之间,是一个涂着黄漆的大柜,稳稳地正对着门口。二丫知道,这是爸的房了。西屋没有刷白,好像听爸说过,这是存放喂鱼的饲料的地方。

一想到自己的房,二丫又心跳起来。她出来转到东边那一间门口,好奇地探头进去。一张新床,静静地摆在那儿,比爸的稍微小一点儿。紧挨着床,靠北墙是一个两开门儿的立柜,两门儿中间从上到下是一面雪亮的镜子,反着窗外的光,使本来就雪白的小屋显得更亮了。南窗下是一个写字台,比爸的那一个还要宽,还要长。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灯罩是蓝色的,还罩着塑料袋儿。二丫忍不住一扭开关,灯光一下就洒下来,铺在桌面上。一想到这是自己的房,又想起刚才爸含笑说的“中意不中意”的话,二丫的心不由狂跳起来。扭头偷看镜中,一抹红晕正从脸上绽开,一直涨到耳根,久久散不去。

这个福春,再也不是那个低眉顺眼、抽抽搭搭的福春了。

二丫等天快黑了才回来。爸已把酒摆上饭桌,正想出来喊她吃饭。

爸喝了一盅又一盅。二丫自己不怎么吃,总是给爸挟菜。爸的酒量她知道,她不耽心。那一晚,父女俩说说笑笑的,很晚才休息。

6.

二丫好不容易盼到了高中毕业,她再也不想上学了。这里的地不多,这几年又推行机械化,地里的大活小活轻活重活都让机器抢去了。二丫更乐了。村里有几个小姐妹跟二丫商量着出去打工,二丫不去。不是胆小。外面的钱是好赚,可外面的人最不把人当人看了,二丫早听说了,想起来心里就有气。

她每天把鱼料拌好,就提着铁桶逗鱼去了。鱼们好像都认识她了,她一去,就有成群的鱼跟着她的影子钻来钻去。有时二丫真想养几条金鱼,红的,黑的,紫的,那样更好看了。福春有时亲自开车来,把一袋一袋的鱼料搬进屋。他不让爸动手,总是自己来,他说这些卖力气的粗活笨活应该由他来干。

有一天,福春又来送鱼料,不忙着卸车,却从车上抱下一只小狗,放在院子里。小狗的毛黑黑的,紧贴在肉团似的身上。二丫一见就喜欢上了。她蹲下来,想摸一摸,又怕咬手。福春说,不用怕,它跟小猫似的,跟人特亲。二丫放心了。她试着用指尖摸了摸,小狗的毛像绒线一样又软又厚实。小狗像见了亲人,总伸出舌头想舔二丫的手。二丫一把把它抱起来,忘了刚才的害怕,忘了怕弄赃衣服,她把脸贴着小狗的脑袋,小狗就一个劲儿地舔她的耳朵,二丫痒得不行,笑得都快站不稳了,她转着圈儿,脱口而出:“福春哥,你真好!”话没落地,二丫的脸突然红了,飘乱了的长发也遮不住。看着乐呵呵的爸和一样乐呵呵的福春,她急忙补了一句:“我是说你送给我的这只小狗真好!”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一起傻了。

从此,二丫又多了一个伴儿。跟爸不说的话,二丫跟它说;跟福春不说的话,二丫也跟它说。二丫站着的时候,它就坐着;二丫跑跳的时候,它也学着那样跑、那样跳。在草高的地方,它有时都爬不出来,呜呜地叫着,很着急的样子,等二丫去抱。二丫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笨熊。有了笨熊,小院内外,鱼塘四周,少了许多沉寂,多了许多笑声。

福春每次见了二丫,就像是仆人见了公主,脸上总是露出半是胆怯、半是讨好的笑。两只手本来挺干净,却总是非要搓来搓去的,像要搓掉一层皮才罢休。见福春这样,二丫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福春的饲料厂二丫也去过几次。人们跟福春说话,语气里自然带着几分钦佩、几分敬重。福春虽然不像有些暴发户那样盛气凌人,但从来也不在人前低声下气、缩头缩脑。这个小男子汉,怎么变来变去,这会儿又变成老鼠了?平日里跟人高声说笑的样子哪去了,遇见自鸣得意的志刚那种胳膊甩开大步跨过的劲头儿哪去了?

有一次,二丫带着气,也带着好奇,跟爸说起福春。爸坐在石桌边,点着一支烟,眼光奇怪地看着二丫,又低头抽起烟来。爸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最后站起身回屋去了,只从屋里传来一句话:“这孩子跟你一样!”

二丫闹糊涂了,怎么跟我一样,我又什么样了?

7

村里慢慢有了流言。老头有时到村里去买东西,遇到人们的眼光总是有点怪,语调也怪。

“唉哟,是刘大哥呀,天天躺在钱山上,还买这些零七八碎的便宜货呀!”

“有个闺女就是好啊,啥事儿不用发愁,啥事儿都有了!”

一个比二丫大一两岁的小伙子也插了一句:“有个姓白的诗人早说了——生男不如生女!从古代就这样了。”

老头听着别扭,怎么想怎么别扭。他不是不知道村里人的小心眼。谁不佩服福春?饲料厂红火了这么多年,村里谁看着不眼馋?想着福春大把大把数钱的样子,他们可能都睡不着觉。嘴里流出口水,口水多了就成了唾沫。那只狐狸不就这样吗?看到葡萄眼馋了,又吃不到,就该骂了,就该啐上一口了。可女儿招谁惹谁了?

老头不敢把村里的流言告诉女儿。这丫头长得俊俏,可有股子倔劲儿,最气别人说她坏话,瞧不起她,惹翻了可不得了。福春不也一样吗?从小受人欺负,现在时来运转了,从心里不想欺负别人——那滋味他受过。可是谁再想小瞧他,再让他回到从前,他死也不干。村里村外的人没少给福春提亲,老头都知道。福春说他们看上的是他的钱,他没功夫搭理。有一次福春喝了点酒,跟老头多说了几句。他说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虽然他不这样,可大多数是这样。还有,有能耐的看不起没能耐的,有文化的看不起没文化的。他说自己连初中都没上几天,谁瞧得起呢?就算有钱,有不少钱,还不是让人瞧不起。

老头以为福春喝高了,没在意。现在把村里的流言摆出来,把二丫和福春摆出来,这里面缠缠绕绕的关联好像在脑子里一闪,老头好像明白了什么,过了一会好像又糊涂了。

邻村的亲戚给福春介绍了一个对象,考虑到福春忙,就干脆把那姑娘带到了饲料厂。那姑娘也很大方,说饲料厂机器轰轰的,吵得慌,就提出到外面转转。福春没地方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到鱼塘这边来了。

二丫正提着水壶出来,她一眼就看清了岸上的两个人影,手里一松,水壶重重地掉在了地上。二丫愣了几秒钟,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生气地抬脚朝水壶踢去。壶盖儿飞了,水壶打着旋儿,喷着热气,一直滚下池塘去了,撒下一道水气,像烟雾一样。二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事也没发生,猛一转身,突然眉头一皱,手不由得摸向自己的腿——脚可能烫了,也可能扭了,沾不得地。二丫两腿一高一低进了屋。

刘老头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时,只看见福春和一个姑娘站在岸上,院子里冒着一团热气。

一连几天,福春没有来。

二丫回了几次村,村里的小姐妹也来过几次。一天吃饭时,二丫跟爸说了要出去打工的事。老头没心思喝酒了,喝了一盅就不倒了。一直以来,最让他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这顿饭吃得有点儿沉闷。

8

冬天要过去了。村里的鞭炮声稀了,街道又冷清下来。该出去的都出去了。许多打工回来的人,都急着回去了。

二丫也回去了。

二丫临走的前几天,在饭桌上,爸跟二丫说起了福春。

“那个姑娘,你见过。”爸停顿了一会,接着说,“跟福春认识以后,就隔三差五地住在厂里,连爹妈的脸都不要了。唉,也难怪。听村里人说,这姑娘是从小抱养的,不是亲爹也不是亲妈,怪不得这样。有时福春急了,她小猫小狗似的,哭哭啼啼,大气儿不敢出,也叫人心酸。村里闲话可多了,说福春有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了。福春一肚子委屈。有时他就到这儿,凑合一宿。有时说外面有事,开着车就走了,整天整宿不回去。”

爸闷头抽烟不说了。

二丫不想听,可她知道,这是爸攒了多少天的话了,得让爸把话吐出来,要不这一宿别想睡好。二丫看了爸一眼。

爸像得了鼓励,接着说开了。

“这姑娘还管起事儿来了,帮这个过秤,帮那个装车,好像是福春的媳妇了。还真有人夸她呢,能干,体贴人,心缝宽,不像一般女人小心眼儿,什么事儿都计较。”

“爸,您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二丫收拾着碗筷,叮当作响,“福春是福春,我是我,我们两个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从小受野小子的欺负,长大了长本事了,什么事不能自己作主?谁也管不了,跟谁也没关系。”

爸掸了掸烟灰,口气有些沉重地说:“福春来了好几次。你那儿总有一帮疯丫头,不是打闹,就是唱歌。他没去找你,他怕人们传闲话,你受不了。见了你,你又像没看见似的不理人家。”

“爸,您怎么啦!咋总把他跟我扯在一起。我说了,他是他,我是我,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二丫起身回屋去了。

9

二丫坐到桌前,无意识地扭开了台灯,柔和的光线慢慢垂落下来。这陪伴了自己多少夜晚的灯光,依然明亮如初,没有丝毫改变。可是人世间的事,谁又说得清,拿出来放在这雪亮的灯光下翻看,也还是一团乱麻。

爸好像什么都知道,其实他知道什么呢?

那天,二丫刚回来四五天,一个人骑车到集市上转了一圈回来。在一个路口,二丫看到那个姑娘,那个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人,正站在那儿,好像在等人。见二丫过来,就把她拦下了。

“二丫,我跟你说几句话行吗?”声音不高,眼红红的,好像里面还汪着泪。

她们走到一个僻静处,那姑娘突然给二丫跪下了。

二丫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

“你快起来!我听你说还不行吗?” 二丫懵了,她近乎哀求了,“你快起来,你不起来,我就走了。”

“你不走!”那姑娘抬起脸,直盯着二丫那双慌乱的眼,“我知道你心好,你的心没那么狠。”

“你快起来!” 二丫不知所措,她伸手去搀这个姑娘,就像去扶一个亲姐妹,

她们一起坐下来。

一阵抽泣过后,姑娘稍微平静了一些。

“二丫,我和福春的事,你可能也听说了。一个姑娘家……”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她抬头见二丫正看着她,脸色并不冷,似乎心里一暖,接着说:“我是个孤儿,没爸没妈。是好心人把我抱养大的,我要用一辈子报答他们。”她向远处望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来,“村里有个好心的婶子,介绍我们认识了。其实我早就听说他了,也见过他。说明了,是我自己半遮半掩托婶子介绍的。一女百家求。我长得也不难看,给我介绍的人也不少。可我心里只有一个福春,再装不下别人了。也只有福春会对我好,对我养父养母好。他从小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也一样,把苦水、委屈都闷在肚子里。我不会让福春受一点儿委屈,哪怕一点儿,我都会心疼。你见过福春哭吧,男子汉也有伤心落泪的时候。那次他见到我养父养母,一下子就哭了,一点儿也不出声,就那样流着眼泪。他说他想起了爸妈。我的养父养母就是他的父母。我离不开福春了。你也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要是他心里实在装不下我,我也不会赖着;要是他心里装着我就像装着苦水,我也不干。别管别人怎么说,我知道我自己。我不疯,我也不野,我一点也不坏。从小到大,我没做过一丁点儿对不起别人的事。可是现在……”

她看着二丫,说不下去了,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揪心地抽泣着。

二丫双眼湿了,心里空荡荡的,白茫茫的,像是有一团雾在翻腾。

她不由得伸手搂住姑娘颤动的、瘦削的肩膀,就像当年妈搂着她和姐一样。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两双手纠缠在一起,都湿了,分不清是谁的泪……

10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一天中午,老头喝了几口酒,听见有车开过来了,就放下了筷子。

村里一个小伙子送料来了。

老头问:“福春呢?”

“他出去啦!怎么,您还不知道啊!”

“出去啦?去哪啦?”

“出去打工了。”小伙子一脸茫然,看老头的样子不像在装糊涂,“饲料厂租给我啦,还有这个鱼塘。怎么,他都没跟您说?”

老头笑了。现在的年轻人,就爱开玩笑,特别爱跟老头老太太开玩笑,哄得我们跟傻子似的,他们自己偷着乐。

见老头傻笑着不说话,小伙子从车上提下两瓶酒,放在石桌上,大大咧咧地说:“老爷子,以后您缺啥少啥,只管跟我说。”

老头两眼定定地看着小伙子,看得他心里发毛,两手都没处放了。这小子不像在开玩笑,牛栏山二锅头也是真的。

老头划着火柴,点上一支烟,迟疑着问:“饲料厂干得好好的,他为啥出去打工呢?”

“我也纳闷呢。可能是让钱给蜇坏了吧。外面打工就容易了?那天,志刚那个猴儿精到厂里去了……”

“他到厂里干啥去啦?”

“谁知道。又是递烟又是请喝酒的,一个劲儿跟福春套近乎。说自己小时候真混,现在遭报应了。在外面打工,人生地不熟的,没少受罪。他说男人挣钱靠卖命,女人嘛……下面的话我没听清,志刚神神秘秘的,可能不是好话。”

见老头听得入了神,小伙子像找到了听众,更来劲儿了:“志刚还说,自己要是有一个福春这样的厂子就好了,就不用出去受罪了。可福春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劲儿,还就非出去不可了。有钱人的想法就是怪!”

老头摸着石桌坐下来,满脸疑惑。

“您放心吧!福春说了,您就是他亲爸。合同上有一条是专门给您写的,要是我哪做得对不住您,福春马上中止合同。老爷子,您就看我以后咋孝敬您吧!”

老头抽着烟,一言不发。

小伙子以为他在生闷气,可吓坏了。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想想刚才说过的话,好像没有得罪老爷子的地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头咪起眼,向鱼塘望去,远处水面上,正有一层水气像云一样升腾着。

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烟气像雾一样散开。一丝笑意从眼角溜出来,慢慢爬到嘴角。

突然,他用力一拍石桌,向愣在那儿的小伙子喊道:“来,小子,咱爷俩好好喝两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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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燕语千千点评:

故事细致的描写了一对年轻人,历尽人生悲苦与辛酸的变故,以其坚强的意志获得自己事业的成功。“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烟气像雾一样散开。一丝笑意从眼角溜出来,慢慢爬到嘴角。”老人的笑也许说明他们感情虽然有些波折,可谁又能说它不是圆满的结局呢?问好作者,期待首发!

文章评论共[12]个
燕语千千-评论

欣赏!at:2012年12月25日 下午3:20

高歌笑-回复燕语、清辉、绍庆各位朋友辛苦了,我以后不再流浪,就在可爱的烟雨安家了。请多关照,谢谢! at:2012年12月26日 中午1:56

高歌笑-回复谢谢,文安。 at:2012年12月27日 晚上9:34

燕语千千-评论

欣赏!at:2012年12月25日 下午3:21

燕语千千-评论

欣赏!at:2012年12月25日 下午3:22

燕语千千-评论

欣赏!at:2012年12月25日 下午5:30

高歌笑-评论

烟雨真好,谢谢!at:2012年12月25日 晚上9:48

月下的清辉-评论

圣诞快乐,愿北方的雪花为你带去欢乐的一瞬。晚安。今夜好梦成真。at:2012年12月25日 晚上10:06

绍庆-评论

送去迟到的祝福,祝福朋友圣诞节快乐!(:012)(:012)at:2012年12月26日 早上8:00

高歌笑-评论

燕语、清辉各位朋友辛苦了,以后我就在烟雨安家了,请多关照,谢谢!at:2012年12月26日 中午1:49

大源-评论

小说语言很好,描写细腻。叙述描写中祥、略注意些,效果会更好一些。不知对否?你的几篇文都品读过,很不错,以后多交流。at:2013年01月02日 晚上7:18

高歌笑-回复感谢大源兄赐教,下次一定注意。渴望交流。 at:2013年01月02日 晚上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