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父亲的故事,张建东两眼含泪。他抓条毛巾擦了把脸,神情依旧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他的老母亲始终坐在一边,腰板笔直,像一尊慈祥的塑像。老太太几次探身劝我喝茶,乐天知命的天性最终还是掩不住一声轻叹:“哎,老头子走了二十多年了,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啊!”回家的路上,我心中酸甜苦辣百味翻腾,飘忽的思绪不知不觉又闪回到四十多年前……
一九*四年春夏之交,一个平常的日子。
“张荣新,滚出来!”
随着一声断喝,房门被一脚踢开,五六个大汉突然闯了进来。
“张荣新,你伪装得太像了吧!”
“把他给我捆起来!”
五十多岁的张荣新正坐在炕上搓着残疾的腿,眼前几个人吓唬孙子一样的叫喊让他震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脚一下子给按住了。
“你们想干什么?”他像刚从梦里醒来,气得大声痛骂,“小兔崽子,你们凭啥捆我?还有王法吗?”
那几个人根本不理会他的责骂,一把把他从炕上拽下来。带头的一个威严地喝道:“带走!”
张荣新的妻儿都没在家,回来时看见邻居们神秘地指指点点。张荣新的老友拨开众人,几句话说了事情经过。张荣新的妻子一时懵了,坐在地上哭嚎起来:“天啊,这是咋回事啊……”
张荣新被关了三天,从公社押回来时脸还青肿着。公社干部临走时交代,张荣新是历史反革命,要在队里接受监督改造。
妻子痴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咋问才好。丈夫是残疾军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了?
晚上,老友来了。“兄弟,你受冤枉啦!”他一拍张荣新的腿,“你还记得小时候东村那个坏小子吧?”
张荣新低头沉思,突然抬起头:“你说的是……”
“对!他不是跟你同名同姓吗?你跑出去当兵这么多年,他可干尽了坏事!还是还乡团的头头呢……他们准是把你当成他了!”
张荣新的妻子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大伯,多亏你提醒,这下有救啦!”
张荣新一拍大腿:“这帮不长眼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张荣新找到大队干部一口气说明了情况。大队干部很为难,这是公社定的罪,有什么情况还得到公社去说。
张荣新一脚刚跨进公社武装部的门,部长腾地站起来,指着张荣新:“你不好好劳动改造,跑这儿来干什么!”
张荣新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吐了一口唾沫:“老子找你算帐来了!你说,你凭啥抓我?老子打小日本儿的时候,你还趴在炕上吃屎呢!”
“老顽固!你比狐狸还狡猾!”部长拔出腰上的手枪,“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再耍无赖,我毙了你!”
张荣新怒不可遏,一步上前抓起手枪砸向窗口,扬手掀翻了桌子,狂喊着:“小兔崽子,我跟你拼了!”……
又关了一天一夜,张荣新被押回来了。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大地大的苦都吃得下,就是受不了窝囊气!他在夜里偷偷溜出村子,走了十多里路找到县委。接待的干部说要了解一下情况,让他回村等着。
一天大队干部来了,进门就骂骂咧咧,他刚挨了批评,气还没消。他警告张荣新,不许到处乱窜……
不到十天,张荣新瘦了一圈儿。
他豁出去了。
北京,一百多里路啊!妻子太了解他了,如果没个说法,他宁可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了。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中南海门前200米有一条白色警戒线,几个警察在附近来回巡视。张荣新刚迈过白线,一个警察就过来了,和气地劝他走人行道,还扶着他向前走了几步。
张荣新蹲在路边,紧皱眉头想不出办法。
太阳落山了。张荣新拿出干粮咬了几口,找个墙角半睡半醒地过了一夜。
一连三天三夜,张荣新像是病了,脚底不稳,走路打晃。
第四天了,太阳老高老高,晒得人没有力气。张荣新身子虚了,一个劲儿出汗。
对面不远有个茶摊儿,一个老太太正手摇蒲扇给人倒茶。好几天了,张荣新没舍得过去喝一碗。
他像个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
半碗茶水下肚,张荣新缓了缓精神,长出了一口气。
又是几天下去了,张荣新天天到茶摊儿来,有时跟老太太说说话,由家里人说到自己偷偷跑出去当兵,说到残疾的腿,眼睛总盯着中南海的大门。
这一天,张荣新喝完满满一碗茶,抬头看着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样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大兄弟,你是心里有啥委屈吧?”老太太给他扇着凉。
张荣新把老太太当成了亲人,恨不得把这些日子的苦水一下子都倒出来。
这天下午,老太太除了给几个客人添茶,就是坐在那儿听张荣新断断续续讲他的遭遇。
又是几天过去了,张荣新不想再等了。趁着没有客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说:“老太太,这些天……”老太太拿蒲扇把张荣新的手挡了回去,又给他倒上一碗:“大兄弟,你要回去啦?”
张荣新低头长叹一声:“唉,回去还不如死了好!”
“大兄弟,你这是咋说话!”老太太口气冷起来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连草木还盼着有个结果儿的时候呢!”
张荣新抹着眼泪。
“你要是真有冤枉,还得有胆量才行啊!”老太太压低嗓音,“明天,总理出去开会……”
张荣新睁大了眼。
“你记住了,明天上午八点半到九点,有几辆小轿车从中南海出来……”
张荣新扑通一声跪下:“老太太,我的亲姐姐!”他怕自己哭出声来,趴在地上双肩颤抖。老太太扶起他,轻声说:“我儿子在里面做事,刚才的话可不敢跟人乱说啊!”
张荣新一宿睡不着,他脑子里像有两个人在反反复复地吵架。想到自己的事要麻烦很多人,他有些犹豫;想到这黑锅自己背下去就算了,可是连清白无辜的儿子也得背下去,可能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张荣新咬了咬牙,是福是祸,我张荣新不受这窝囊气,豁出去了!
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起个大早儿吧。
太阳升起来了,茶摊儿的老太太还没有来。
等啊,等啊。记不清问过多少人了,刚才有人告诉他,差几分钟八点半。
太阳照得他两眼昏花,脑袋发沉。正在他眼皮打架的时候,中南海的大门突然开了,一溜黑色小轿车开出来。张荣新像腾空飞起来一样,扑进警戒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连几天,张荣新都由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两个人有时坐着谈,有时绕着小花园散步。那个干部总是认真地听老张讲,认真地在本子上记,生怕漏掉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那个干部来了,打开一个皮包:“老同志,您可以放心回去了。这是您的证件,请收回。”
轿车一直开进天津市委大院,几个人迎上来挨个跟老张握手:“老同志,对不起,我们工作没做好,让您受委屈了!”其中一个用手一指说:“您看,您家乡的人来接您了!”县里的车早等在门口了,一个干部上前抓住老张的胳膊说:“对不起,冤枉您了,我们过于相信群众了……”
市里一个干部略一沉吟,缓缓地说:“群众是要相信的,群众的话也需要辨别。”
那个干部一下子涨红了脸。
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儿子懂事地赶紧端上一碗水,妻子眉眼含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最后还是捡出最要紧的一句:“前些日子,上边来人调查了。”
晚上,老友提着一瓶二锅头,一进门就喊:“老弟,喝杯酒,解解乏!”……
后来,张荣新又去过一趟北京,专门去看望老太太,但没有找到。
二十年匆匆而过。
岁月不留人,张荣新明显老了。
这年冬夜,张荣新打着吊瓶,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一家老小,乡村干部,还有老朋友,都围坐在炕边。张荣新断断续续说了他平生最后一句话:“老太太……恩人……便衣……”
满屋的人惊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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