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故世多年的爹爹奶奶——我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
(一)爹爹
在我们乡下,是管叔伯叫爷,管爷爷叫爹爹的。
我的爹爹去世的早,死时只有五十几岁,得的病大概是肺炎之类的,我隐约记得他咳出的痰里夹着血迹,要是那会的医疗条件好点,或是家里富裕些,也许他就不会走的那么早了。那年我大概七八岁,也可能是五六岁,具体是几岁,上没上学、或是上几年级?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大人们成天哭,当然有时也笑,反正是哭一阵笑一阵,而我则需要经常跪着,累了就睡觉。
作为长孙,是需要送爹爹一程的,人们都这么说。可我当时与死亡的距离还远着呢,并没有理解死亡的真正涵义。当大人们七手八脚的把我的爹爹放进那小小的木盒里,抬上山,再放进那个挖好的坑里,盖上土,看着那隆起的新土包,我哭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都将见不到我的爹爹了。
爹爹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爸是老大,我只比我的小爷小九岁,要是我的爸爸更有能力,结婚更早,这差距将会更小。兄妹几个并不和睦,在我的童年里,他们总是争争吵吵,可争什么呢?家产吗?那年头,有什么值钱的呢?争来争去无非是那么几棵树、几块石头,可这也就够了,够他们争的头破血流、兄弟反目了,那年头呀!
爹爹死后,并没有捞着什么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听到聚在一起的妇人们谈起我的爹爹,她们准会说:“这害人精,死得好!”爸爸也说:“这老鬼,害了我一生,死的时候,才知道大儿子的好。”这时他一般会吸上一口烟,“刚分家那会,每个月要供粮(几斤?记不得了)给他,可那年头连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多的给他,供不上,他便带着你的那些个叔爷,要把房子拆了。”再吸上一口,“你妈生你的那天,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鸡杀了,给他送过去半只,他连鸡带碗一扫把扫了。”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还有你那糊涂奶奶(在我的印象中,没听到过他叫声妈或老娘),赖在家里,吃喝拉撒,把一床垫子划的稀巴烂,那可是请的手艺人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编成的啊,那年头!这是家里唯一的新家什……”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说的话大抵可信,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是可信的。
我记得爹爹去世的前几天,家里还和三爷家吵了一架,为的是我家房前他家屋后的那块空地的地界。就因为那么几厘米,最多不超过十厘米(界址的中间有棵树桩,那树桩也就碗口粗,中分为界)的偏差,把久病在床的爹爹拉下床,让他来辨个是非曲直。这样也好,死前还能看一眼阳光、吹吹风,把自己的几个儿子分的个干干净净,再无纠葛。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他便了无牵挂的走了。据爸爸说,人死之前,有那么几个时辰是特别清醒的,胃口也特别好,后来知道那叫“回光返照”。那天爹爹便说饿,吃了好多东西,然后跟爸爸说了现在他常跟人提起的那句话,想必爹爹是到死才明白哪个儿子对他好啊!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爹爹的爹爹是个地主,颇有家资,爹爹小时候也过过一段纨绔子弟的生活,上过学堂。这可是真的,我上初三时,教我的数学老师就问起过爹爹,说他们是同学,我说爹爹已过世多年,他叹了口气,没继续说下去。可村里的那些老人却是不肯轻易的饶过爹爹,说他虽上了学堂,可认识的字,也不比他玩过的纸牌上的字更多。
说起纸牌,那时候倒挺时兴的,跟现在的麻将有的一比,它大概是扑克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宽,很薄,上面画着些图案,黑白的,估计那会彩色的在我们乡下还没有,至少我是没见过。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有一次在爹爹家玩,碰到几个老头在堂屋的桌子上玩牌,那牌很旧了,也许还缺了几张,爹爹就掏出几角钱,或是几分,让我去村里的小卖店买一副新的,我欢欢喜喜的去了,那大概是我手里第一次攥着那么多的钱。
有一年冬天,下了挺大的雪,淹过了脚踝,不像现在的雪只稀稀拉拉的几点,没到地面就化了;风也很冷,吹的人睁不开眼睛,池塘里的冰很厚,女人们洗衣洗菜需要男人拿着钉耙跟在后面把冰敲碎。那会我出疹子,本来也没啥,不是每个人都要出一次吗?在家待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可我的情况有些不同,出疹子时还感染了别的病,就有些严重了,把爸爸妈妈急得团团转。直到现在,妈妈说起爹爹的狠心,还会提起这段,说我那么小又病恹恹的,爹爹都没来瞅过一眼。可我是记得的,在爸爸妈妈背着我上镇里的医院,走到现在三爷家的门前(那时三爷的房子还没建,那地方还是块空地)时,爹爹戴着老式棉帽,是来看过我的。我们走后,那雪白的雪地里,也就剩下爹爹那么一个人了呵!
在爹爹去世后的有几年里,我家仍旧住着刚分家时的土房子。有一年年底,外出打工的爸爸带了一张朱德总司令的照片回来,黑白的,穿着朴素,平易近人,我们就挂在堂屋的墙上。这造成了不少误会,许是总司令的卓尔不群,很多来我家的亲朋邻里,一进屋便问:“这是你爹爹吗?”有的甚至直接说:“你爹爹的这张相照的好啊!”每每我都要跟他们解释一番,乡下人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总司令不怒而威的领袖气质却不是简陋的土坯房所能掩盖的。而我也乐于给他们解释,因为这个时候,我的心中总会升起一股自豪感,仿佛照片上就是我的爹爹似的。只可惜这张照片在老屋拆除时,也跟着不知去向了。
除此之外,对于爹爹的印象,也就没有更多的了。那曾经年轻现已老去或正在老去的喜欢闲话家常的妇人们,我也没再能从他们的嘴里听到爹爹的一星半点,她们已然有了新的话题。譬如说,村头老吴家娶了新媳妇,田生的爹爹(我叫大伯伯)离世了,我很惊讶,这么康健的老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还没去看他呢?去年爸爸说,大伯伯很想见见我,让我有时间上他家去。我心里怏怏的,这老人大概已知生日所剩无多,是想在死前看我一眼啊!就那么几步路,我为什么就不去他家看看呢?可不管如何,他比爹爹幸福,赶上了好日子,无病无灾的活了八十多岁,子女也孝顺。
爹爹要是活着,今年也有八十了吧?
春节回家扫墓,来到爹爹的坟前,那曾经隆起的新土包,如今已长满了杂草,与周边的景色融为一体了。
(二)奶奶
我对奶奶的印象,是在爹爹去世之后才逐渐形成的,仿若之前她不存在似的,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我不存在似的,毕竟是她先来到这个世上很多年后,嫁给了我爹爹,然后才有了我的爸爸,叔叔和姑姑,然后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珊珊的来到这个世界,我以我日益活泼的青春催长着她的白发,宣告她日渐老去的身体,和内心。这么说来,她是应该讨厌我的。她就像爹爹的影子,黑魆魆的,仅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只有在本尊消逝之后,她才渐渐露出了她的眼和脸。
奶奶个儿不高,圆圆的脸,留着齐颈的短发,穿一身黑色(或是蓝色,反正是深色的)粗布衣服,大概五十多岁,胖墩墩的,这在她们这个年龄的女人里是不多见的,周边的那些老妇女们都是瘦骨嶙峋的,人们说奶奶的精神不大好,糊里糊涂的,爹爹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说话做事又总是慢腾腾的……总之,奶奶就是这么一个胖胖憨憨的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仿若她一出生就是这副容貌、这个年龄和这般动作。
也许也不尽然,我还保留着一两次爹爹健在时有奶奶出现的场景,那是在我还很小而他们还很康健的的时候。有一年,爹爹家挖了一颗很大的山芋(红薯),椭圆形的,像个小南瓜,而且没有一点破皮损伤,连下面的根须都是完整的,像根小尾巴,我一看便喜欢上了,这是一种出于天性的喜欢,就像山芋出于泥土、我出于山村一样。趁着他们不注意,便抱了它往外跑,我是想把它据为己有。然后奶奶就在后面追我,我围着村边跑,她跟着我满村追,后来我累了,就哭着闹着要,可终也没要到,他们把它高高的挂在房梁上,我不知道是防老鼠还是另有别的什么意思,反正那年头老鼠是很多的,我就记得有一次他们从挂在房梁上的牛角草袋子里翻出一窝老鼠,大的一打开袋子就跑了,逮着了几个小的,还没睁开眼睛。还有一次,我看到小爷用废旧的蓝色电线编的马鞭(那时小爷也就是个大孩子,电线也不像现在这般随处可见),很漂亮,就嚷着要,小爷不给,我就耍起赖皮来,这次很管用,奶奶狠狠地数落了小爷一番,鞭子自然也就归我所有了,可惜我好奇心太重,后来私自给它拆了,却怎么也编不回去了。
爹爹过世之后,家里就剩下了奶奶一个人(我们村里平时成年男人们都在外打工,只有到年底才回家过年),叔叔婶婶们想着老人家太寂寞,晚上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就商量着让我晚上到奶奶家歇息(那时我的堂弟们还太小)。俗话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可我身上的火气并不旺,经常睡到半夜脚还是凉的,奶奶就一边用她的身子给我暖脚,一边拢好被子,小声的唠叨着……
刚开始上奶奶家,我有点不愿意,不大说话,奶奶就讲一些神奇的故事给我听,说山中起蛟(即发洪水,我们那相信洪水是蛟龙兴起的),分牛蛟、蚁蛟和美人蛟,牛蛟最为凶猛,蚁蛟最小,没什么影响,起美人蛟时,山上会冒出个美女来,然后汹涌的大水就会从山坡上汩汩而出……她年轻的时侯,山上的树有很多,蛇也很粗很长,有簸箕(一种圆形竹制的晾晒谷物的农具,直径一米五左右)那么粗,头在山脚下饮水,尾巴却搅得山顶的树木摇摆作响;有一天爹爹和一朋友赶夜路,累了,就坐到横在溪涧的“树干”上歇息,抽了袋烟,边聊天边在“树干”上磕烟灰,许是烟灰里的火星太烫,那“树干”“嗖”的一声动起来,走远了,吓得爹爹和那朋友一身冷汗,原来那“树干”竟是一条蛇的身体……“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我的思绪又跟着她的描述飘到了那遥远而神秘的寰宇间。奶奶还时常变戏法似的,从她的橱柜里端出一碗米粑来,豆干炒肉的馅,焦黄的皮儿,远远的就能闻着香味,我至今仍记得那米粑的滋味。这样一来,我竟有点不舍了,后来上中学了,改由大弟(三爷家大儿子)陪奶奶,我隐隐的有点嫉妒。值得一提的是,奶奶厨房里的水缸很有些特别,很大很深,有半截埋在地下,小爷每次挑水,要挑五六担才能将缸灌满,看着那满满幽幽不见底的水(有很多年没进奶奶的老屋了,不知那缸还在不在?现在看估计也没多大,不过那时小,灯光又暗,看不见底),总觉得是命运在向我暗示着些什么?
奶奶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百宝箱”,木质的,铁皮包着四角,上了锁,总不让我看,她却每每从中拿出一些让我稀奇的东西来,像画着各种图案的铜钱啦,树叶形的不锈钢“墨盒”(能够盛装墨汁和蘸毛笔用的不锈钢铁盒,跟墨水瓶的功用差不多,密封性不怎么好,我称为“墨盒”)啦……而让我觉得最神奇的就是那个所谓的“逼火镜”(其实就是放大镜,古人拿来看书的那种)了,奶奶说:“中午的时候,把它放在太阳底下,再对着手,就能将手烧焦,或是往人家草垛上一扔,过不了几分钟,那草垛准会冒起烟、烧起火来。”这些我们都不敢尝试,就抓来几只蚂蚁,用聚起的光来烧它们,果然将它们烫的满地乱爬,为此,我在我那群小伙伴中间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奶奶的房间里总有吃不完的糖果,在黄豆收割的季节,奶奶就让我们这些眼神好使的小毛头们给她拾散在晒谷场上的黄豆粒,捡完后就给我们每人发两颗糖,每当那时,都是我们一伙人最快乐的时候,然后就一哄而散,三三两两的,品尝着最甜蜜的时光。
老屋的檐前长着一棵杏树和几株桃树,每到端午节前后,那桃子就可以吃了,而我最期待的还是杏子,沙黄沙黄的杏,惹得我老在杏树下盘桓。当杏儿还很青时,我就馋的不行,奶奶却不让我打,说到熟了再吃,我就天天坐在门槛前光滑的石阶上(石阶冰凉冰凉的,在夏季里很是惬意),看着杏儿,盼着它快点成熟。那杏树长得很高,超过了屋顶,有一半的顶盖伸在了屋瓦上,那时我最爱听的声音就是屋瓦上响起的“嘚、嘚”声,那准是一颗成熟的杏儿掉了下来,可大人们却不喜欢,他们怕杏儿将屋瓦砸坏了,就将那一半的枝丫给砍了,为此,我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况且那杏树还给过我别的快乐,那年过年,小爷从外面“赚钱”回来,买了一万响的爆竹(那时凡与万沾边的都令人羡慕,像万元户、沈万三等),好长好长,我们将它悬在老杏树上,从树顶直垂到树下,那爆竹也不负众望,震动整个村庄。
奶奶的屋前还有一株栀子花树和一株桂花树,每年春秋,都会无私地奉献着它们的美丽和芳香,这时候,不论是年老如奶奶们,还是年轻的小姑娘们,都会摘一朵,别在发间,或是插在瓶中,煞是好看!年复一年,时间在她们的发指间流逝,染白了曾经的青丝,丰腴了少女的稚嫩,我也到了中考的年龄。那几天,心中总有一股躁动,却与中考无关,我记得我离家之前是想着要去看看奶奶的,自从上中学过后,早出晚归的,很少和奶奶待在一起,已忘了是什么原因,反正终是没有去成奶奶家,不成想这一耽搁,竟再也不能再见奶奶一面了。考完试回家,人家告诉我,奶奶死了,死在了村里的水库里,是和妈妈绊了几句嘴,一气之下跳水自尽的。住在水库边不远的金银妈说,那天晚上她是听见水里有什么东西扑棱扑棱响,好像还夹杂着吐呕声,但也没曾多想,几分钟后,就悄无声息了。“哎!这老人咋这么想不开呢?”
奶奶的死,太过突然,我的爸爸、叔爷们,全在外面打工,匆匆赶回来时,已是几天过后了,那会天气热,又是这么个死法,尸体都有些腐化了。出殡那天,我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跟着众人一起披孝、行礼、下跪……有时,我会想,要是我中考前去看看奶奶,也许奶奶就不会想不开了。这种想法折磨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以致在我和妈妈吵架时,我会蹦出一句“是你气死了奶奶”,这触了她心底的痛,那时我还不了解叔爷们的责怪和外人的舆论所带给她的压力,她也不和我吵了,坐在椅子上直抹眼泪。而从那以后,我也不去水库洗凉水澡了,那可曾是我们在炎热的夏季傍晚最爱的活动了。水库的水依然是满满幽幽不见底的,宛若一口大缸。
这之后的时间就过的飞快了,我上了县里的高中,高三复读了两年,又在沈阳读了四年大学,期间又当兵服役两载,直至去年,才又在三爷家过年。小村比以前富裕多了,爆竹烟花声也喧闹,但过年的气氛却淡了许多。奶奶的老屋还在,杏树也在,桂花树和栀子花树却不见了,大概是被谁挖走了,现在的花树都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桃树在很多年前就枯死了,倒好!免了漂泊的命)。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却不是杏儿常砸的地方,门上依旧是那把锁,但也没人再进去了,四爷小爷早已在外面成家买房了,这老屋也就没有修缮的必要了。
我自认不是一个抛不开过去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有点冷的人,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个憨憨胖胖,说话做事慢腾腾,人们都说神经有点问题的奶奶却常在我的梦中或脑海中出现:个儿不高,圆圆的脸,留着齐颈的短发,穿一身黑色(或是蓝色,反正是深色的)粗布衣服,她憨憨的叫着我,向我挥手,“我的大孙儿……”
2012年12月2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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