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林子像个等待判决的罪犯,终于得到了结果,癌细胞严重扩散,至多还有六十天的时间。那一瞬间,她若释重负,知道了判决总比不知道的好,她感谢直率的医生。微笑着问,可以实行安乐死吗?我喜欢快。六十天,太漫长。不行,医生斩钉截铁。她不敢再问。
她和老公走出医院门时,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撬开了上帝的门,总比徘徊的好,她回头望着一脸沮丧的老公王豪,仿佛得癌症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安慰他道:“怎么了?笑笑。好好计划下吧。”那时候,林子似乎在云层里看到了一匝丝缕般的光亮,虽然是冬天的阴天。
回到家后,各自忙乎,王豪背地里为林子准备后事,林子却计划着旅游,她希望像书上说的那样死在旅途,还说那样的离去不算离去。
还没有来得及走,癌细胞就像一株紫藤萝,从左边的脚心里发芽,一直蔓延全身,她甚至可以在大腿和胸部的肌肉里摸到一串串紫藤萝的花,像一串串葡萄,可以清楚地摸到每一颗,她使劲掐,肌肉生生的痛,即使癌变的肌肉,也是会痛的。藤萝上四处都是花骨朵,沿着藤蔓摸,却没有摸到叶子。身体里的紫藤萝和春天花园里的紫藤萝原来如此的相似,先开花,再长叶子。叶子啊,赶快长吧,要不,到了土里,长在泥土里,我就看不到了。她祈祷。她宁愿那些叶子长在她活着的肉体里。
因为痛,林子躺在了床上。
窗外的天每天都是灰白的,像得了白血病的脸,似乎一切的雾气都会很快的死去,还有雾气抢在她前面死去。她心中一片快意。
那一天,她在痛的间隙,起了床,突然想去爬山,王豪还没有下班,她一个人去了。
走到山坡下,听见山上的林子里一片哀乐,林子中隐约有几间房,烧纸钱的烟像棵茂盛的海带,四方伸展,飘飘然然,如在水中荡漾。盘子大小的黄色纸钱却像雪花一样从山上纷纷飞下,飞的满山满坡,飞的弯弯曲曲的石梯都失去了边缘的线条。重病的人是不适合看这样场景的,她想起了母亲的话,迟疑了下,又踏上了石阶往山上的音乐处走去,到如今,还忌讳什么呢,她笑自己。
刚要走到山上房屋的平台处,只见出门的地方放着一硕大漆黑的棺材,虽然是预料之中,她还是骇了一跳。白色的孝带四处飘,在树上,房子上,人的头上,像梨花的白,清冷而美,正疑惑自己该上还是该退时,只听主持葬礼的司仪说,还不躲开,难道你要同去?她急忙绕到树丛里,三两下绕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怔怔地看着石下人们对于死亡的演绎,仿佛看着自己的身后之事。
她穿过树林,急急地往山中走去,眼睛里已经看不见那一切,但是哀乐却一直跟随她,直到她回到家里,耳朵里还是那声音。
她不再出去,……。
不到一个星期后,她安静地走了。
愿以为死亡是件痛苦的事情,想不到它和人的出生一样,毫无意识,毫无痛苦。她甚至疑心自己新生了,不过,等明白这个道理时,她已不在这个世界。要是能回去,她一定会告诉那些怕死之人,死其实不用怕的。
她的眼睛似乎首先飘离了肉体,像颗叶片上光斑,可以像别人的眼睛一样俯视她的肉体。
来了很多的朋友,他们的眼睛里全是忧郁的神情,她的老公王豪眼睛里充满了泪,有两珠从眼角冒了出来,像两条银色的小鱼,从旁边一跃,就进入了草丛。
他们去了火葬场。
她死前,反复对老公说,我一生崇尚自由阳光,请把我葬在阳光里。
老公听从了她的遗愿,她感到安慰。
在一个火炉前,她的肉体正要等待简单的划破。
划多少刀?王豪问。
十六刀,里面的人答。
不行,划三十二刀。王豪坚持。
多少恨,才需要十六刀来划去。林子有些忧伤地说。
没有人听见她的叹息。
程序是买炉子时工厂设定的,我们没有办法改啊。有人回答。
给我拿刀来。王豪叫道。
一把剔骨刀送了上去,哗哗就是十六刀。
原来人的肉体像豆腐一样软嫩,林子想。
整整三十二刀。
不一会,一盒像核桃粉的东西从一个漏斗里出来了。
林子睁大眼睛看着,她几乎不愿意相信人化成了灰和核桃粉一样,让人几乎有吃的欲望。
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一跃成了透明的人,和生前一样。只是没有人看见她,那双眼睛也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跟在老公身后走着,无悲无喜,和生前没有任何区别,就像刚到母亲家吃完饭,一同走回家。
走到火葬场门口,王豪就抓起那些灰一路撒去。
林子气得直跺脚,不是答应了撒在龙头山上吗?怎么撒在肮脏的路边呢?
王豪还在撒,全然没有看见她,她放声大哭,但是王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继续撒去。
一个人再强大,也决定不了身后之事啊。
她神情郁郁的走去。就像生前和老公赌气一样。不过,这一回,她没有再回头。
她想。既然死去,何苦再留念人世的恩怨呢?奇怪的是,自己怎么感觉还活着呢?也许是书上所言,是爱愿没有完成?就不能真正死掉,安静死掉。想到这,她向一个新区走去。
说是走,却像是飘,一下子就来到了陈一帆家里,她站在客厅前,透过窗户看小区湖边,柳条如发,还是那样美。
客厅里没有人。
林子只一闪,就进了书房,一帆和她老婆正在玩电脑。书桌上立放着她送与一帆的翡翠叶子,青绿肥茂。她摸了摸,冷的如冰。
两个人玩的高兴,亲密起来。
林子羞涩地闭上了眼。
林子生前和一帆因为痴迷的爱诗,互送过一本手抄的诗集,林子抄的是《西厢记》,一帆抄的是《飞鸟集》。两人常一起说诗,说戏剧。
后来诗集被一帆老婆发现,林子手抄的诗集被冤枉是勾引的凭证,两个女人明战暗战几年。
林子今天来,想说一句,语言证明不了的清白,死亡可以证明,他们是清白的,不要再闹,她希望他们幸福。
看到两人那么亲密,她知道没有必要说。
一转身,就从窗户里出去了,像阵风,他们没有发现她。
她来到了大石头桥侧,那里有林子生前的情人。
她一下子看见了他,像个倒立的惊叹号,踯躅地在桥头走着。
她高兴地迎上去,只一迈脚,就站到了情人的面前,她想拥抱他,可他像穿过空气一样从她身体里一下子就走过去了,一点表情都没有。快走到桥头的时候,她看见他揽住了一个学生摸样的女孩的腰。
她冲上去,吼道,你上世一定是蝴蝶,蜜蜂,蜥蜴一类,即使不是,你下世也是变成蝴蝶蜜蜂蜥蜴。
他全然没有理会她的话,俯下头,准备吻怀里的女孩。
你,你……你是泥土里冒出的,发出泥腥的臭气,我活着时,怎么没有揭穿你呢?
林子气极了,要拉开那个女孩,他抱的那么紧,那么紧,她无能为力。
她蹲在桥头哭。
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像风擦过玻璃,划过钢铁,像刀锋。
她向河里坠去。
她像块塑料布一样浮在水面。她向水中扎下去,还是死不掉。死去的人是不需要的呼吸里,所以水并不能淹死死去的人。她想,死人想再死一次,原来比活着还要艰难。
她只好从水面站起,沿着河岸,慢慢走去。
林子不知怎么来到一河湾处,看到一对念人正在河边作画。她凑过去,想看画面上的东西,只见画布上的树枝像动画中章鱼的触角。正疑惑,为什么把树枝画成那样,男孩一不小心滑到了水中,只一秒钟,水就淹没了男孩。
林子一下子窜到男孩身下,把男孩托到岸边,旁边的女孩把男孩拉了上去。
男孩处于昏迷中,但没有死去。
我救了你,你爱我,好嘛?林子问。我要完成爱愿,才能彻底死去,要不,会一直漂泊。
昏迷中男孩听到了林子的话,他摇了摇头。
林子看见男孩的梦中,出现一片草地,那是大学球场,他趴在草地上,身下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女孩丢开书,后头和他深情相望。我喜欢的是宋晾群,宋晾群……,声音像纸片一样在草地上翻飞。
哦,对不起,……
林子轻轻道,一晃就到了山间的一块清池里。
爱愿没有完成,死不去也活不过来,这样是为什么呢?林子在水中嘤嘤哭泣。
爱愿如此,人生如此……既然上帝没有给你,活着没有,死去也是没有,既然是没有,就不要好了……。
林子哭道。这时,她发现自己一下子似乎有了重量,下身往水里沉去,沉到水中的部分,突然间化作水晶般的波光,她慢慢地沉去,池子里一池清澈的水。
恨不如爱,爱不如不爱不恨,直到无欲无念,这便是她在死去世界悟出的道理。
道理既悟,这一次终于真正死去。
无论怎样的世界,根本是一池清水……。
那池水清澈见底,没有一点尘埃,静静地,像一面镜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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