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想起了那个阁楼。
那是称不上楼的,那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件小木屋。它很小,小到里面只能放几床被单,于是里面也就放了几床盖被和垫被,那是我曾经的床。
因为是上初中,所以就不能继续呆在老家。老家离中学有三四里地,一个单趟就要三四十分钟,这样的话,一天四趟就得花几个小时。明眼人都知道,这样上学是很难有结果的,就是学进了知识多半也是落在在半路上了再者,缺少监管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走在路上早迟是会觉得乏味,早迟会弄一些新鲜玩意来改变这种乏味的。就在那时,上学路上由前人开辟的几个据点一直传承使用着,村里的孩子一拨又一拨地在那儿打牌、野炊或者制造一些其他异想天开的闹剧。那可是一个完全自由主义的路途,开学没几天学生们的书大概只能剩下封面和封底了!毕竟还要留一条退路对付老爹老妈,毕竟那些老爹和老妈识字的很少,留一个封面就能糊弄过去!
所以山里并没有什么小孩能考上什么学校的,读到高中都很少。十几年中,大约考了两个高中专,被解读为村里的大学生,还被渲染了很多传奇,成为父母经常教育我们的典范。
另一方面,他们可能也在无意中变成了父母心目中的标尺,我大概就是这些标尺下不幸的孩子。
这些传奇的最主要的部分就是那两个人走路、吃饭乃至上厕所的时候都不离开书本,每天晚上看书要看到十二点之后;再然后就是夏天的时候会弄一个水桶,把两只脚放在水桶里,这样可以降温,也可以抵御蚊虫的叮咬;至于在上学的时候绝对不和那些大约是下里巴人的孩子在走在一起的;再有就是他们有多么多么聪明,大概就像戏文上的那些状元一样,吃上了公家饭完全是合情合理的等等。
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太说,没准他们以后能当主[xi]!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多大,他们也不知道主[xi]有多大,他们最不知道的是揣着一张中专学历走到外面都不敢大气说自己是读书人!
我不是对他俩的不敬,因为我大概只能算是中等专业学校的学历吧,这是我自身的感悟。
老头老太太们再怎么说,都起不到什么激励作用。岁月依旧,生活依旧,况且并不是每个人都认为有必要知道我们的国家有多大,也不想知道主[xi]有多大,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一年到头能不能有点结余,过年的时候能不能添点电器,在村里能敞亮个一两回!所以那两个人之后的很多年依然没有人上过什么中专大学之类,知识在那个山村里依然稀缺。
我算不上他们的传承人,事实上也达不到,因为他们是从高中考的,他们的中专就应该接近于大学,而我上的是中等师范,也就是回来当老师,那和大学生是有天壤之别的。年龄增大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让自己后来能够辨别一些是非的,这个是非就是知道了他们的的读书是被人误传的,读个书是不需要那么残酷的。尽管我上的只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勉强不种田的学校,但是我真没有类似的辛苦。我的学是在晃晃悠悠的过程中上的,没有多付出什么,晚上到点就能睡得流口水,几年初中下来,倒是把自己养成了一个小胖子。
我还有一个亲戚为了考个学校,复读了不知道有多少年,大约是从我上小学一直到师范吧!最后也考上了。途中母亲让我像他讨教的时候,我觉得真没有什么需要讨教的,说交流可能更贴切一些,而且我隐隐地觉得对于一些文史知识以及掌故,那个大学生知道的未必比我多少,可这不是理由,我必须尊敬他!
我后来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自己能取得大约可以称上事半功倍的效果,就是懒汉也能混口饭吃,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没有住在老家,二是我是在很不经意的情况下拓宽了自己的视野,书变得容易读的缘故。而这两个原因和那个阁楼都是有关的。
父亲在集镇上开了一个加工厂,是加工面粉的,有一间屋的旧门面。房子很深,前面摆放着机器,后面是几十个晾晒面条的面架子,加上日常的生活用品以及报废的机械挤占着剩余的空间,其他人几乎无处下脚,好在还能在边上嵌了两个小屋,都是四五平米的样子,一个是父母的房间,另一个则是厨房。现在我过去了,真没有地方住,父亲绞尽脑汁,终于就地取材,给我弄了一个阁楼,成了我的房间。
父亲首先到隔壁的带锯厂加工了很多块宽宽的木板,沿着屋顶下方的三角架上铺平,自然是连困带扎地钉好,很平坦,也很结实,他自己在上面反复地试踩着,确信没有问题才继续他的创造性的劳动。然后他在这些平铺的木板上,向上延着四周竖起许多一米多高的短木板,只留一个一人宽的缺口,大约是我的房门。至于顶端自然是顺着屋顶的形状钉一些木板来当做这个小屋的屋顶。两三天的劳作之后,这个阁楼建成了。从下面往上看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一块稍微突出的天花板而已,而站在上面,看到的分明是一个悬在空中的小房子——很小,像童话中的小木屋,我就是那个即将入住的小主人。
父亲为了我上下方便,还顺着那个小门往下做了一个木楼梯,一直落到地上,且有一定的坡度,这样我在攀爬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害怕的。
阁楼算是建成了,里面自然也要布置一翻。于是父亲在街上买了许多废旧的报纸,将阁楼里面全部糊了起来,在里面一点木板的痕迹都看不到,只有大小不等密密麻麻么的铅字。为了让我在里面可以看书写字之类的,父亲特意在顶端安装了一支一百瓦的白炽灯,狭小的空间里,白炽灯一拉,如同白昼。而我夜晚睡觉从来都是懒得关灯的,自然睡自然醒,而父母大约是担心一个人悬在阁楼上可能会害怕的缘故,也不帮着关灯,所以在那个阁楼上的所有时间,我是没有见过黑暗的。
在阁楼里,母亲铺上了厚厚的稻草,然后放了几床垫背和几床盖被,加上一百瓦的白炽灯,晚上上去,往里一钻,既温暖又亮堂。
父亲究竟还是一个细心的人,下面终年是机械的轰鸣声,与读书学习都不利。于是他又用几块木板做了一个简易的写字台,可以让我把腿放在被单里,而手和书本放在写字台上,保暖学习两不误的。
边上还有一台录音机,当时是给我学外语的,罪过的是,我花了三年时间把那些英语磁带最终全部翻录成了流行歌曲,他们至今都不知道。
学习没有那么恐怖,每天晚上的作业就那么一点,个把小时也就能处理掉,剩下的时间是很难对付的。学习习惯好的人喜欢预习,我没有那么勤快,明天的事明天做,不着急赶趟的。于是,完成了基本的任务之后,我习惯性地瞪着眼睛在阁楼的四周扫描,那可是大有内容的。各种各样的报纸,内容也是涵盖量很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体育的都有,看着很过瘾。稍觉疲倦的时候,还可以听听收录机。有一个著名的综艺节目叫做《今晚八点半》,那个时候每天都陪我过八点半,就在那个阁楼上。
父亲的职业帮人家加工面条,人称面师傅。每次面条加工成功之后,还需要帮人家包好,材料就是报纸,来源只能是在街上买,不过很便宜,所以每次他都会买许多。这些报纸第一关是需要从我手里过,我先筛选,哪些是新的,哪些是好看的,哪些是对学习有帮助的,我都截留下来,带到阁楼上填充我的剩余时间。
这不仅仅是报纸,这在无意中为我推开了另外一扇窗户。我开始走进这些铅字,了解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在无意中我对汉城奥运会的进程了如指掌,还对后来的那次风波也知道不少。不过最为得意的是我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居然收集了近百张《中学生学习报》,粗犷的我还把它们钉在了一起,那些新颖的题目、独辟蹊径的解法时常让我领略到峰回路转的美妙和豁然开朗的痛快。而由此出发,我也时常到书店里买一些报刊杂志来继续扩宽我的阵地。如此之后,再反过来对付书上那些偏重于基础性的知识自然是易如反掌的。
而我们身边的一些同学,真有极其努力的,就像我们村那两个先前的中专生传说的那样。可是,面对那薄薄的书本和反复重复的题目,你就是把它生咽下去,又能怎样?遇到一些题目,你连见都没见过,在短时间内想做好是很难的,我却没有这个障碍,得益的就是那个小阁楼。
后来,人们知道了靠读两本教材是很难对付考试的,于是,大家都来找资料,都来弄教辅,引发为“辞海战术”,应该算是矫枉过正了。面临此景时,我还和别人聊天,幸亏我属于先行一步的,否则落到后面,一不勤奋,二不聪明,赶这条道那绝对没招的。
就这样,在那个类似于阁楼的房间里,我渡过了我的初中三年。这三年,我由于无意中的发掘,领略了“读书才恨知识浅,观海方知天地宽”的道理,也正是缘于此故,使得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养成了散读书而不求甚解的习惯,因为你永远解不了这世上所有的问题,有些东西原本就近乎无解的。而这个习惯也时刻提醒着自己永远不要把自己当做什么,只有读不完的书和走不完的路,人的一生自然要永远谦恭为好。
其间还有一些值得记忆的插曲。冬天的时候是加工面条的高峰期,整个乡的人都到我家来加工,一呆就是一天,还有的起得特别早,目的是在晚上能把面条带回家,有些路途远的就没有办法回去,我的那块禁地也就成了公共场所了。时常当我睁开朦胧的双眼,竟然看到脚头有三四个陌生的脑袋冲着我歉意地笑着。我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父亲做生意,是把客人当上帝的,很理解别人的需求,就在这个时候,我家的机械还是在奋战着。而我父亲的最高记录是六天没有上床,瞌睡实在来了,就在机械力打一会儿盹,现在想想都有点后怕!
毕竟这样的次数不是很多。绝大多时间我是自由的,吃过晚饭就上去,第二天早起上学,时间完全自己支配。应该说是那个封闭的空间给我提供了自由,我还记得当时不知从那儿淘来的两句话叫做“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作为对联,贴在我那个门洞的两边,算是附庸风雅吧!
谈不上“室”,也没有什么花,只有乱糟糟的被单和乱糟糟的书。
当然,还有我虽然贫瘠但是倍感愉快的青少年时光!
后来,我上师范去了,作别了那个阁楼,父亲也没有拆掉它。不过,两年过后,一把大火烧掉了父亲的加工厂,那个阁楼四周都是木料,在烧的时候首当其中了,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分明地看到那满地蜕变成木炭的木板和父母悲凉的面庞。
父亲花了两年时间又把加工厂重新建了起来,没有多少投资,就是顺着原来的轨迹盖了几间小房子,勉强能让他们住下,一直到现在都是那副模样。加工面粉的生意早不再做了,阁楼也走进了属于我们家的历史,同时走进历史的还有父母那段拼搏的岁月和他们的青壮年时光。
父亲在老家有房子,我们这里也有让他们住的地方,但是,他只呆那个地方。每年我们也都到那儿过年,连讨论都不需要。于是,每年除夕的早上,父亲会站在小屋的门口,执拗地看着我们的回家,直到看到最后一个下车的是我儿子,他才慢慢地转过身往屋里走,嘴里不停地说着那些心口不一的话语,主要是孙子是小坏蛋之类的,孩子不理他,父亲就只能变化方式来哄他表示着自己的服软。
眼一眨,我的孩子也大了,和父亲也变得斯文和客气起来了,父亲也只能对应着相应的客气,我能感觉到,父亲在某一个刹那,就希望着我的孩子那么一丁点大。
又是一个圣诞节快要到了,到处都是圣诞树、小红帽和小木屋,我忽然想起我也曾经拥有过一个真正的小木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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