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傍晚时分开始下的纷纷扬扬的冬雪,使眼前的世界又变成了一片洁白。
雪要停了,太阳已透过厚厚的云层显露出一团淡白色的光影。我踩着积雪由山脚往上走去,步履蹒跚。山坡不陡,脚踏进雪面,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发出嘎吱吱的声响。偶有一片疾飞的雪花被寒风拍在额头上,感觉不只是冰冷,还带些麻木感的微痛。
皑皑白雪,掩盖了原本暴露在地表的一切,把它们变成了暂时的秘密。脚踩下去,忽深忽浅,忽滑忽陷。
想起了夏日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作业时,凝望着圣洁雪山那令人痴迷的雪线,心中总会泛起一种沁入心腑的惬意清爽。而此时此地,黄土高原的雪线却在满目洁白之中无处寻觅,那种清爽已变成了刺骨寒意。
冬的本意,就是使缤纷世界变得简单质朴,一目了然。冬试图用冰雪把一切掩盖起来,让大地静静地修生养息,让忙忙碌碌的人们冷静下来,认真思索一下过去、现在和未来。
头顶上的一颗树梢上,有只乌黑的鸟儿被我踩雪的声响惊起,一叶黑影在稀疏的裸枝间向山下的村庄方向疾飞而去。它抖落了枝梢上的一串积雪,零零落落地洒落在我的头上和衣领里,顿觉后颈一股湿漉漉的凉。
掸了一下身上的雪粉,我驻足回身望去,北国风光,满目晶莹,冰雪世界。只有下面川道里零零散散的农居上的烟囱周围,能隐约看见一团团化雪的黑黑印记。对面的山脉看似山舞银蛇,却不像原驰蜡象。那些密密匝匝的松树头顶白冠,下面仍露出了不少墨墨的绿,像是银蛇的斑纹,不,更像是龙的纹身。
山顶处的西北风十分凛冽。风发出令人身心发颤的尖啸,正拼命为这里的冰雪山川,狂奏着寒冬进行曲。
北方的冬天看似很严酷,雪虐风饕,滴水成冰。雪,岂止是寒,风,岂止是冽,冰,岂止是冻。
司马迁语:“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
万物有序,生命如涛。冬的降临,演绎着一年中万物从生机勃发,竞相生长的一轮高高的波峰又跌回到了谷底。四季周而复始,交叠更替。只有冬,最为冷清,乃至冷酷,因为冬压抑着生命的热情。
冬藏,不只是意味着人们已将一年辛勤的劳动成果归入仓里,躲入室内避寒,也是为下一轮新的生命波涛再次荡起,而积蓄着无穷的能量。
最初,冬的步履是犹豫的,犹豫的停停顿顿。在遥远的北极,冬曾在冰雪的世界里徘徊了许久许久。冬并不想匆忙起步去摧枯拉朽,冻僵那些绿色的生命。直到前面的秋风几乎吹落了这里的所有枯叶,吹黄了地上匍匐的野草,大地裸露出近乎素颜的面容时,冬才迈出了启程的脚步。
冬的步履是坚定的,坚定的令人畏惧。北半球的冬,在冰海雪原中孕育,在冰天雪窖中诞生,成长于冰封雪盖之上,从冰川雪岭里起步。冬,犹如一个强大彪悍的游牧民族,一旦起程,铁骥铮铮,所向披靡。逶迤的山脉,低矮的长城,岂能阻止住冬的脚步。
冬的步履是冷酷的,冷酷的近似无情。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大地对冬保持着一种沉默,这种沉默,是生命能量的再次积蓄。在冬的冻土下,在冬的冰雪中,生命在沉寂中默默地忍耐,生命不会在沉默中死亡,而是等待着春天的来临时刻的激情爆发。
冬的步履是稳重的,稳重的过于固执。冬,没有春的明媚与温柔,没有夏的热情与奔放,没有秋的妖娆与多姿,却愈显出帝王皇权般的威严。冬严厉的审视着大地,那些想与严冬抗争的生命,都会遭遇冬的无情鞭笞和惩罚,冬要迫使它们放弃敢于抗拒自然的所有努力。
冬的步履的从容的,从容的不慌不忙。冬把那些辛苦劳累了一年的乡亲们撵到了热炕头上。一壶热酒,几碟小菜。小曲一唱,满屋亲情。人生能有几分闲,冬,赋予了那些勤劳勇敢人们最为诚挚交流的美好时段。男人们推杯换盏,天长地久;女人们叽叽喳喳,家常里短。来年的美好,未来的期盼,都化作缕缕热气凝作成厚厚的窗花,朦胧之中才最富于想象力。人间亲情弥漫在热气腾腾的千家万户之中。
冬的步履是快乐的,快乐的欢天喜地。在岁暮天寒的日子里,那皑皑白雪之上,黛黛森林之间,冬会兴高采烈地拥簇着它从遥远西方冰雪世界请来的圣诞老人,红衣红帽白胡子,还有轻盈疾驰的双轮马车,阵阵作响的清脆项铃,欢乐悦耳的圣诞乐曲。和蔼可亲的圣诞老人会把喜庆祝福带进千家万户,把吉祥礼物送给无数天真无邪的孩童。
人们常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细细琢磨,冬天到了,不必急切地盼望着春天。在天寒地坼的日子里,我们不妨可以冷静地,仔细地琢磨一下我们周围的世界,规划一下我们通过努力可以达到的理想未来。
儿时总有一个梦想:想象自己在冬日里能像某位神仙一样,能把一缕缕冬日阳光扎成千斤扫帚,去稚拙地清扫皑皑白雪,厚厚冻冰,让它们快点融化,让温暖春天早日来临。如今想来,不禁哑然失笑:那是一种童真,一种童趣,一种美好的愿望。
四季轮回,每个季节都必须充分展示自己的自然特点,此乃“天下纲纪”,否则万物无常,人们并不需要那种令人稍感宽慰的暖冬或反常的极寒。春暖夏酷秋凉冬寒,是地球母亲为我们精心打造的绝美自然境界,我们没有理由去幻想四季如春的梦幻景象。我们只有正视严冬,让冬没有任何干扰地从我们生命里从容走过,这个世界才能井然有序。
当迎春的爆竹在各家各户门前响起的日子里,冬就释然了,它会隐去身影,离我们缓缓而去。我们也振作了,重新面对着春天,山河又将是一片锦绣,大地又将是生机盎然。面对着新的一年,美好的憧憬,热切的希望,一切都会在冬的祝福声中重新开启。
无需将北国的冬天看得那么严酷。
冬会给我们留下一片火红:红的灯笼、红的楹联、红的鞭炮、红的笑脸。冬的身后虽是春寒料峭,但已挡不住年长人们的欢声笑语,孩童们的凫趋雀跃,春的使者会如期翩然而归。
四季如常,生命才能更加旺盛。北国的冬,该冷时就要冷,哪怕冷得忘乎所以,冷得天寒地冻。冬若不严酷,冬若不寒冷才是异常。
我踩着没过脚面的白雪来到山顶,举目望去,洁白的山川,晶莹的世界,这就是冬为我们展示冰魂雪魄的纯洁肌体。冬是最纯洁的,它也希望万物生活在一个更加纯洁的世界。
冬制作的冰天雪地,并不能将所有的人逼迫到暖巢里。我们这些冒着冬的严寒在野外工作的人们,不是在抗拒自然,而是为了更多人的幸福和平安而辛勤劳动和工作。我们只是踏着冬天的步履,与冬为伴,做着自己应有的奉献。
此刻,几缕阳光已穿过云层射向大地,四周白色雪景顿时清爽透亮。面朝壮丽的北国冬景,心胸怎能不宽阔?我情不自禁地高高地举起了双臂,尽倾丹田之气高吼:冷啊,天寒好个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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