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春菊子。因为她的工作，许多人都叫她接生员，接生员就成立她的代名字。

她是邻村人，按排行，我该叫她伯母。

她长得十分的漂亮，细皮白肉，瓜子脸，衣着十分整洁，梳旧时的发型，头发挽到脑后打个鬏巴。民国出生的人，却有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难免旧时妇女的袅娜，但毕竟不很难看，走路的速度也跟得上做田的妇女。

团近就她一个接生员，我不知道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生，只知道我兄妹六人，加上我儿子、女儿都是她接生的。在她接生的时间里，中国农村的医疗水平十分的落后，她接生的行头也就一个赤脚医生的药箱，药品不过是些紫药水、药棉之类的东西。但是，她好像从没有失败的接生经历，从没有人找她麻烦，她没有做过田，一直就做接生，做了一辈子，没有失败的案例。我想起英国有个司机，从18岁开车，开到105岁，没出一例交通事故，没违犯过一次交通规则。多么平凡的人，多么伟大的人。在我的心里，接生员比英国司机还更伟大，不仅仅因为她把许许多多的人平平安安地带到世上来，还因为——

我儿时的时候，喜欢遍地里疯跑，见识过许多世间旧事。

我看见过满垫场的人朝一个方向跑，走在最前面的人，带着高帽子，帽子上糊着白纸，白纸上画着蛇和鬼，说是牛鬼蛇神。我问别人牛鬼蛇神是什么，那个做帽子的大哥告诉我，牛死了，成了挡路神，就是牛鬼，蛇神就是妖精了。那个戴高帽子的人叫长松，旧时当兵的，差一点去了台湾，因为这个，成了反革命，反革命就是牛鬼蛇神，很吓人的。跟在那个反革命后面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比我小一岁，叫小东。我不知道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能跟得上队伍，那孩子没有哭，就是死命跑。

在我心中，那个斗人的垫场是十分恐怖的，因为挡路神，因为妖精，因为三岁的孩子死命跑。

但那个垫场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当打麦的声音匀称地响起，突然听到有人喊：接生员来了！就有一个美丽的妇人从垫场的西端轻盈地走向东端，腋下夹一个箱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十分高兴，好像接生员来了，是一件十分吉祥如意的事。我们这些无知的孩子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接生员后面，拐弯抹角，走进一个低矮的泥墙瓦顶屋。这户人家的女人刚生了孩子不久。接生的自然是这个美丽的接生员，今日来，是给孩子检查身体、换药。

东家女人就凶巴巴地轰孩子们出去，孩子们却十分的憨，不肯走，傻看着那个美丽的接生员，看着她给孩子解开肚脐上的纱布，熟练地涂上紫药水，再熟练地换上新的纱布。完毕之后，接生员把孩子抱手里逗一会，逗得孩子的嘴角有了笑意，她才把孩子温柔地交到做母亲的手中。男人不在家，没有人招待接生员，女人十分的木纳，只知道看着接生员内心感激地笑，没有丝毫的客套。接生员白水也没喝一口，就一阵轻风似的离去。我们这些孩子就依然疯颠颠地跟着美丽的接生员跑。

接生员接生，从不收钱，她也没有工资，只有工分。

那时的农村，封建的东西和新时代的混乱对妇女伤害很大。一户人家的女人，常常要被公婆骂，被丈夫打，还要和四邻博嘴，物质十分的匮乏，哺乳的女人和孩子尤其可怜。要是阶级不好，那就雪上加霜。但一旦那个接生员来了，女人都会像被春风沐浴了一般，变得十分的阳光。那个接生员，自己长得十分美丽，却从不嫌弃人家的丑陋、邋遢，不计较新生儿贵贱、肥瘦，也不论东家是否地主、富农、反革命，一律把孩子看得跟自己生的一般。这事在我幼小的心中就有了十分深刻的影响。

我的母亲生小弟的时候，是我请的接生员。半夜之时，我敲了那户人家的木门，那个小脚伯母，打着寒颤，把东西备好，说走就走。

等到我长大了，接生员已经老了，但她依然接生。又是一个半夜，我敲响了那个木门。那是我一个堂嫂要生。接生员依然是在昏黄的灯下摸摸索索，把东西备好，说走就走。只是这时，伊已老迈，步履迟缓、艰难。

后来我的儿子、女儿出生我都是这般请的她，她也是如旧的夜晚出行、接生。

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做的好像就是一件事。这样的人大约算不得英雄。但在高科技发达的今天，医院里出生的婴儿常发生意外，医护纠纷不断。好像这也正常。想想小脚伯母一个药箱，一瓶紫药水，接生数十年，竟无一例意外，这是怎样的一种成功，怎样的一种人生境界啊！

她有一颗善心，她有高超的技术，她爱她平凡的工作。

她叫春菊子。春天哪有菊？大概是生于寒秋，春意常有吧。

-全文完-